坐在他们桌旁的第三个人,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那双眼睛她永远忘不了,黑漆漆的瞳仁仿佛望不见底处,看着她的时候,总带着几许温柔、几许嘲弄,像无奈地看着自己不懂事的小妹妹,总教她心头莫名燃起一把无名火。
绮南雁斜挑一边浓眉,若有深意的眼神朝她投来,两片薄唇似笑非笑,丝毫不见惊诧。
她脸一僵,心跳霎时咚咚咚如雷鸣鼓响,声音之大,连她耳里也轰隆作响。
这、这未免太……他……他怎么……怎么会到这儿来?
说是偶遇,未免也太巧了吧,难道是奉命来逮她的?
思及此,心弦又是一震——不会吧!
还以为自己计划得天衣无缝,结果……她这么快就要被捉回去了?
“林姑娘,来来来,我来同你介绍——”
龙七见她脸色极差,又盯着绮南雁看,以为她怕生不自在,便热络地当起中间人,筷子指向绮南雁笑说:“这位兄台名唤绮南雁,是我的朋友,跟你一样也是个秀川人,也许……姑娘听过他的名号?”
绮南雁是名满天下的游侠,江湖人只要话匣子一开,多少都会提到他。他们既是同乡人,她应该没有不知道的道理吧?他期待地等着史璇莹反应,想不到她无精打采的,不感兴趣。好吧,深闺丫头见识想必短浅。龙七只好作罢。
“幸会。”绮南雁绽开笑颜,下颔轻轻一点。
“……是。”璇莹来回看了他俩一眼,尤其是绮南雁,见他反应淡漠,不像要拆穿她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跟着点头。
“龙镖头怎么在这儿?”招呼完了,绮南雁目光便转向龙七,似乎没把她看在眼底。
璇莹垂眸望着桌上的饭菜。
这会儿,哪还有什么食欲呢……偏偏不吃又怕招来异样的眼光,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挟了几根菜叶,默默听着他们说话。
“还不就是那回事?只不过,这回护送的是她——”
龙七笑吟吟地瞟她一眼,说道:“林姑娘以前是丞相府的丫鬟,签了三年的卖身契,如今约满到期了,旧主打赏她不少银两,她便雇人送她回家。”
“喔?是吗?”既然又提到她,绮南雁便不客气地盯着她笑。“‘林’姑娘,这一路上还好吧?怎么会找上龙威镖局呢?”
不错啊,挺有脑筋,运气也好,就不知她是事先打听过的,还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如今太平之世,天子圣明,京城空前富庶,远从千里而来的商贩自然多不胜数,也聚集了不少跑单帮的刀客、开镖局走镖的江湖人。但真正能撑得起“信誉”二字的金字宝号,恐怕还出不了三两间,龙威镖局便是其一。
他沿着京城到秀川的路程寻寻觅觅,怕她还出不了京城就出事了,想不到一路追踪下来,她行程竟是出乎意料地顺遂,这个深闺姑娘真是勇气可嘉,兼之鸿福齐天!
史璇莹闻言轻叹一声,索性放下筷子,没胃口也懒得掩饰了。
“像她这样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孤身上路多不安全,亏得她还能想到这一层,这不挺好吗?”龙七浑不在意地呵呵直笑。
难得碰上这样“赏心悦目”的差事,有钱可赚,又有美人可赏,他还巴不得今后多接几个这样的优差呢!
绮南雁不置可否地笑笑。“说得也是。”
“你要回老家吗?”龙七随口一问。
“是啊,想回去看看我娘。”他爽快答道。
“这么巧,那明天一块儿上路吧!”龙七开口邀约,虽然只剩半天的路程,但哥俩儿一块儿走,路上总是比较热闹。
“那当然再好不过了……”绮南雁笑意漾深,黑眸一转,见璇莹似乎又在叹息,不觉莞尔。“等明儿到了秀川,我来作东道主,咱们就痛痛快快喝上一场吧!”
“哈哈哈,好啊好啊!不醉不归!”提到酒,龙七顿时喜上眉梢。
璇莹始终闷闷不乐。烦死了,肚子里积了一堆闷气……
“我去帮马儿刷洗一下。”伙计吃饱了,站起来。
龙七点头应允,想了想,又回头朝绮南雁抱拳一揖。“南雁兄,我得亲自去看看马儿。”刚刚安顿马儿时,看它蹄铁似有松脱的迹象,万一伙计处理不好,明儿可麻烦了。
“去吧!不用管我。”绮南雁摆摆手笑说。
“林姑娘也早点歇息。”龙七对璇莹点点头,这才离去。
饭堂里的哄闹声已少了大半,大家吃饱后,纷纷回到自己的客房歇息。
绮南雁拨着剩下的菜肴,见史璇莹还坐在原处一脸埋怨地瞪他,不禁失笑,只得放下筷子起身。
唉呀呀,累死人!
他伸伸懒腰,穿过饭厅踏上一道狭窄的长廊,往自个儿房里走去。
明月破云而出,温柔月光洒遍中庭。这些天,为了追这小妮子费了不少工夫,现下总算可以安心睡个大觉啦!
璇莹起身,跟在他后头,步伐又急又重,挑衅意味浓厚。
他懒得搭理,她索性旋身绕到他前头,直接将他挡下。
“喂,你……你意欲为何?”她怒气冲冲,眼底冒火。
“嗯?”绮南雁好笑地低头瞧她。
朦胧月色照得她丽颜如梦,朴素的衣装不似从前那般贵气,脂粉未施的容颜反倒更显清纯,她啊,依然是那个神气飞扬的骄纵女子……
不知如何,胸口陡然一舒——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连日来精神始终紧绷,时时刻刻提心吊胆。
“我?意欲为何?我有吗?”他故意装傻。
“刚刚为什么没揭穿我?”璇莹目光不善地斜乜着他。
“我干么揭穿你?”绮南雁好整以暇地负起双臂,一脸笑容可掬。“有好处吗?你是我的谁?”
这儿可是大庭广众,他总得顾虑她的名节,龙镖头以为她是有钱人家的丫鬟,那正好,以现下她的处境,还是别暴露身分为妙。
“你——”璇莹攒起眉头,一时间,倒也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说……他并不是来找她的?只是正巧回乡?
璇莹苦恼得秀眉蹙紧。这……这当然也不无可能啊!秀川是他老家,又没人绑着他,自然是想回就回去了,何况他又不是丞相府的人,爹也不至于请托到他身上来吧?
可即便如此,万一他把消息传回去,不也惨了?
璇莹心虚地润了润唇。既然不是来抓她的,说不定有得商量呢!
“绮……南……雁……”一思及此,她立即放软了语气,伸手拉住他臂膀,好声好气地娇声道:“你在这儿见到我的事,不会跟别人说吧?”
“这个嘛……”
绮南雁面露难色瞅了她一眼,忙不迭地将她的手拨开。“我没必要应承你什么。”他是来带她回去的,实话并不讨喜,他不打算跟她吐实。
“求求你,我也不骗你,其实我是偷偷逃到这儿的……”
璇莹不肯放弃,他躲她,她偏偏愈往他身上赖,几乎将他手臂抱进怀里,又推又拉地娇嚷:“我爹逼我嫁人,我不想,你不肯帮我就算了,好歹装作没见过我,行吗?”
“真是的……来这手!”
绮南雁被她拉着前摇后晃,头都快晕了,她酥酥软软的嗓音仍不断飘来。“好不好嘛,你又不是我的谁,何苦多管闲事呢?我只要你口风紧些,又不是烦劳你什么大事……”那甜腻腻的柔声恳求,大罗天仙也难以抵挡。“好不好?求你啦!”
“我……不知道,再说吧!”绮南雁频频高举手臂,好不容易才挣脱满怀软腻。
“绮、南、雁——”璇莹不禁气馁地跺脚。
枉费她哄了这么久,还是不行吗?
“罢了,你早点儿歇息吧!”绮南雁轻叹。“明儿一到秀川,我先回家看看我娘,之后再去找你,你有什么话,咱到时再商量好了。”
“你会来看我?真的?”璇莹不安地看着他。
那好吧,至少他并未拒绝她——至少到目前还没有——只要他们还有机会见面,她便有机会说服他站在自己这边。
逃到秀川来,是她从去年冬天便计划好的,绝不能被这半途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毁了。况且除了秀川,她也没别的栖身之所了。
“你知道我住哪儿?”
“明天不是一起走吗?”绮南雁提醒她,又耸肩道:“要不就问龙七啊!”
等她到了秀川,就算插翅也难飞了,还怕找不到她人?
第2章(1)
讨厌鬼绮南雁!
说要和他们一块儿走,结果才进入秀川,眨眼就不见踪影。
史璇莹百无聊赖地坐在浓荫下的秋千,双手搭着两边的绳索发愣,一阵风吹来,吹得满树摇曳,裙摆也跟着随风飞扬——
又热又烦,这五六月的烈暑,风儿拂在脸上,仍是热呼呼的。
龙七护送她到小园林,了结差事就走了,临行前还眉飞色舞说着,和绮南雁约好了去喝酒……几个大男人一喝,不知要喝到什么时候呢!
他说会来看她,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璇莹垮着肩膀,眼睛不时往大门口瞟去。
他只说会来,又没约定时间,这下可得眼巴巴地等多久啊?
“姑娘在等人吗?”
屋子里忽地步出一名温婉少妇,手挽提篮向她走来。
这妇人名唤秋蓉,就住在附近,家里还有砍柴营生的丈夫及孩子,去年冬天两人就约好了,等她再度回来时,她会每天过来小园林帮忙煮饭洗衣、整理杂物,做到她离开为止。
璇莹被她突如其来一问,愣了愣,粉颊顿时热辣辣的。
是啊,她不但在等人,等的还是个男人,这话教人如何说得出口?
说说回来,她模样看起来很急切吗?
“没……没什么,不是重要的人,我只是……想点事情罢了!”说罢,又情难自禁地摸摸脸,扬扬暑气。
秋蓉朝她浅笑,点头道:“屋里已经没什么事了,我想回家一趟,晚些时候再来。”
“好,你去吧!”璇莹立即应允。
望着秋蓉推门离去后,空荡的小园林只剩她一人。
这儿以前据说是有钱人家公子读书的地方,那公子考了一回科举,名落孙山,回家却抱怨家里人多,诱惑也多,读书难以专一,有钱的老爷便在秀川县郊找了块僻静幽雅之地,建造这座小园林供少爷潜心苦读。三年之后,公子果然高中,才迁离此处。
从此,这里也慢慢被遗忘了。
小园林连块门区也没有,依着秀水溪畔而建,四面白墙包围着里间一幢小屋。
小屋当然是费心打造过的,雅致简约,有书卷气,与溪水淙淙、鸟鸣啁啾相伴,独独不闻人声。
去年姐姐怀孕时,姐夫遭遇刺客攻击,险些丢了性命,而后姐夫为了保护姐姐和腹中的胎儿,不得不将她送回秀川老家。
数月后,姐姐在秀川平安产子,她便应了姐夫的请求,来陪伴刚生产完的姐姐。
生平首次离开京城、来到乡间,她卸下京城里的繁琐束缚,心情极是舒畅。正好姐夫老家养有几匹好马,她一得空闲,就跨上马儿随风呼啸。
近日,她策马来到小园林,正好遇上定期来整理的奴仆,一听说这宅院是空着的,她心头忽然燃起一簇微弱的希望,于是策马绕着这座园子转了一圈又一圈,苦思良久——
她可以逃。
从十五岁及笄开始,她就不停嚷着“不嫁、不嫁”,爹娘姐姐听了,只当她撒娇胡闹、爱使大小姐脾气,根本没人认真听她说话。
她才不是闹着玩的,是真的不想嫁。
姐姐和自己乃是孪生姐妹,如今姐姐不但嫁了人,连孩子都有了,她知道爹娘正四处为她说亲,无论她怎么说破喉咙,她绝不可能久留闺中。
没办法了,她只得逃,而想顺利逃走,就得及早打算才是。
于是,她便请托小园林的打扫奴仆联系对方的管事,出了足以买下整座园子的价码,只需租赁三年。
唯一的条件就是对方必须时时派人整顿打理,切莫荒废,好方便她随时过来入住。
一旦爹娘逼她出嫁,她就要逃到这儿藏匿。毕竟秀川离京甚远,爹娘一定想不到她胆敢跑来这儿,而姐夫家的亲族与她关系不密,应该不会听说她逃婚之事,万一遭遇什么急难之事,她也可能厚着脸皮上门求援。
只要小心待在小园林里,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不过千算万算,没料到紧要关头竟杀出个绮南雁——
她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未免太巧了吧?以前同在京城,一年难得打上几次照面,怎么前脚才离开京城,后脚立即被他逮个正着?害她计划全乱了,万一他回头告诉姐姐,她辛苦策划的一切不就全毁了?
可是,该怎么塞住他的嘴呢?
绮南雁不像用钱就能打发的家伙,若对他动之以情,他肯让步吗?
如此胡思乱想,及至傍晚,才响起叩门声。
总算来了啊!
这其间,她早已离开秋千,起身回房在窗边软榻上睡了好一会儿。眼看黄昏将近,漫天彩霞将满园花草铺上一层金粉,她几乎认命放弃了。
顺了顺头发,她上前拉开厚重的柴门,露出一条细细的门缝。隔着隙缝往外瞧,果见绮南雁单手勾着门环,额头挨贴着门板,一双眼斜睨她。
浓浓的酒气霎时扑鼻而至,她微微蹙眉,又把柴门拉开了些。“你喝了很多吗?酒味好浓……”她轻声道。
“嗯。”绮南雁抬起脸,侧头朝她一笑。和龙七喝酒,不把他灌倒是决计脱不了身的,他可是舍命力拼,才能在日落前赶来的。
他唇形偏薄,扬起笑容便露出一排齐整干净的齿,颊边深陷一个又深又圆的酒窝。
璇莹呼吸略止,冷睇他唇畔的笑意,不悦地抿了抿嘴。
这可恶的讨厌鬼,枉费她等了一整天……既然都喝醉了,干么还来?他满身醉意,眯起的眼几乎成了一条线,往前两步,步伐还有些踉跄。这模样根本没法子好好说话,与其如此,何不直接回家睡觉?
他浓眉蹙紧,似乎很难受的模样,她见状,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心头拧得紧紧的。
该怎么办才好?她不曾照顾过喝醉的男人,万一他醉倒,是该躲开还是不躲?
万一他就这样倒了下来……她真是怕了他,自己毕竟是个深闺姑娘,难道要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整晚吗?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绮南雁笑容满面地瞅着她,见她眸里似乎蕴着一把火,又气、又烦、又恼,还咬牙切齿的。她生气时,着实艳丽得过火,教他不觉避开目光,往她身后探看。“这房子你什么时候弄来的?去年你姐姐临盆的时候吗?看起来不错啊!”
幽房雅舍,花木扶疏,想不到她连逃家都逃得如此气派。不愧是丞相府家的二千金,行事作风果然与众不同。不输她姐姐。
可惜漂亮的脑袋净打些歪主意,根本是个混世魔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