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逃了……”仆役从马背上滑下来,喘息说道。
“又逃了?”去他妈的!这胆大包天的小妮子!
绮南雁忍不住仰天暗咒。只怪自己警觉性太低,怎没想到她一早气呼呼地把他支开,或许就是留下这一手?
绮南雁强压下心头纷乱,问道:“是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说仔细点——”
仆役大口喘息,一边指手画脚地说明——
这天晌午,他们一行人走到客栈准备休息吃饭,要请二小姐下车时,她却说自己不愿抛头露面,反正只是吃饭不会久留,派人送吃食上车就好。
等他们一个个进去用餐时,她故意指派留守的丫头和车夫帮她跑腿,自己再偷溜下车,买通路边的女乞,要她换上自己的衣服,顶替她睡在车轿里。
丫头拿着吃食回来,也不知道车里换了人,那女乞闷不吭声接过盘子便在车里吃了,吃完再把空盘丢出来。丫头怕她心情不好,只站在车外伺候,也不敢多问什么。酒足饭饱后,一行人便上路了,直到晚上请她进客栈投宿,才发现二小姐早就跑了——
绮南雁听了一半,已转身大步走往马厩。
仆役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说:“咱们快马追回客栈,有人看见二小姐穿着丫环的装束,买下马匹跑了,不知往什么方向。管事的叫我来通报,大伙儿现在正分头去找。”
“那客栈叫什么名字?”
“叫做朝兴客栈,位置是在……”
“行了,我知道了。”他解下缰绳,身手俐落地跃上马背。“我若找到她,自会跟你们联系。”
说罢,一夹马腹,便飞驰而去。
***
看来天快亮了,马儿每走几步,便听见附近农舍的鸡鸣。
史璇莹抬头看看靛蓝的天空,忽然一阵晕眩,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好累,好想睡啊……
她使劲揉揉眼,认命地继续往前。从昨天晌午走到傍晚,只停下来吃了碗面,又从晚上走到天明……逃了这么远,应该够了吧?现在可以停下来睡一觉了吧?只要再往前一点点,找问客栈投宿就好,她得撑下去。
她的肩膀还有腰、整个背部和大腿,总之全身上下酸疼得要命,眼睛几乎睁不开,简直快累死了。
都怪绮南雁那混蛋,她好端端地住在小园林里,到底妨碍他什么?为什么老跟她过不去呢?
假若她累坏了病倒了,不幸客死异乡,日后化为冤魂,第一个就要找他报仇!
绮、南、雁!这坏胚!混蛋!
如此一路咒骂,她一边拖着娇弱的身子往前走,过不多时,天色逐渐大亮,总算找着一间客栈,要了客房,扑到床上倒头便睡。
她一辈子不曾如此奔波折腾,现下好像只剩半条命,又累又饿,却连张口吃饭的力气也没有。
唉,睡吧,是死是活,等睡醒了再来盘算——
不料这一倒下来,当真是体力耗尽,她昏昏沉沉,几次张开眼睛又逐渐合上,整个人虚脱乏力,仿佛永远醒不过来似的……
一块冰凉的毛巾覆盖上她额头,她舒服地吁了口气。
那毛巾,是谁帮她放上去的?
她努力睁开眼,嘴里轻轻飘出一阵叹息。
“又是你……”绮南雁啊,真是她命中的魔星。
绮南雁拨开她额头上的乱发,极为温柔,“别动,你发烧了。”
“怎么找到我的?”她弯起唇角,露出苦笑。
“连你都找不到,那干脆别混了。”他沉声道。
“呃,说得也是……”这就叫做自不量力、自讨苦吃!
她缓缓合上眼眸,只觉得累。
“你休息吧,什么都别想,我去替你抓药。”
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着,低沉厚实,好听得要命。
她还以为自己会死,结果,他就来了……她的仇家,她的魔星,她的救命恩人,她的……唉,她不觉叹了口气,眼角滴出几滴温热的泪水。
好吧,至少她绝对不会客死异乡了。
心头莫名生出一股暖意,她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便沉沉睡去。
召唤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是一股恐怖的药草味。浓郁的苦味钻入鼻间,教人一闻就皱眉,她眼皮动了动,悄悄翻过身去。
绮南雁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把汤药搁在桌上。
“起来喝药吧!”他隔着薄毯摇晃她肩头,没好气地命令。“快起来,我知道你醒了,少跟我装蒜!”
“唔……我不喝……”她跟他耍赖,娇娇软软的嗓音还带着点鼻音,催魂夺魄似的,一听就知是她惯使的把戏。
“不行,你身子很虚弱。”绮南雁不为所动。
“喔……人家不要嘛!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啊!”她仍然背着他,躲在被窝里哀哀恳求。
第3章(2)
可惜这招对他一点用处也没有。绮南雁盯着她后脑勺,冷冰冰地沉声道:“我警告你,千、万、别惹我——”顿了顿,又说:“等我亲手帮你灌,保证你生不如死。”这话不是玩笑,行走江湖多年,有什么灌药喂毒、严刑挎打的阵仗没见过?
对付她太简单,他只是不愿用上罢了,趁他心肠还软着,这丫头识趣点。
呜,可恶!史璇莹犹豫半晌,终于无奈地回头,瘪着嘴。“那……没有糖吗?”
“嘎?”绮南雁莫名其妙地蹙眉。糖?她说糖?那不是哄小孩的玩意儿?那么大个姑娘,吃药要糖做什么?
“我有糖才喝药。”
“你——”
“我要糖,一定要。”
她可怜兮兮地瞅着他,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怎么搞的,她究竟是孩子还是女人?绮南雁仰头翻白眼,只得转头差人帮她买糖。
不多时,小二带着一大包糖回来,史璇莹立刻如获至宝地接过来,眼里还泪光盈盈的。
“糖来了,喝吧!”绮南雁端起汤药。枉费他熬了半天,都快凉了。
“让我先拿着糖,喝完才好马上吃。”史璇莹说道。
“你是三岁娃娃啊?”绮南雁不禁失笑。
她一见汤药又快哭了,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完,便急忙把糖送进嘴里。
喝完药,绮南雁扶她躺下来。她脸色仍显苍白,身子十分孱弱。
“我再也不逃跑了……”史璇莹嘴里含着一块糖,却是泪盈于睫,这模样瞧在绮南雁眼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喔?你说真的?”他浓眉一挑。
“反正根本没用啊——”
她没空理会他取笑的眼神,只是自顾自地失意叹息。
从马车里逃走之后,她独身上路,越走越远,初时的胆量不知怎么渐渐虚弱了起来。逃到小园林,是她谋划已久的计策,龙威镖局也是打听再打听,暗使了些小聪明雇来的。总的来说,她自傲的胆识并非全是鲁莽,尤其她久居深闺,自然没有孤身逃家的经验。
像她这样的姑娘,突然间要只身闯荡,她……她承认自己还没有那种能耐,之所以那么做,那是因为……因为……
嗳,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被绮南雁气疯的嘛!否则她也不会被气愤蒙了眼!
现下回头想想,她能逃去哪儿呢?天地茫茫,前程也茫茫,傻蛋才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走,而她真是无可救药的傻蛋!为了不想嫁,竟差点赔上性命,结果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倒霉被这魔星缠上,注定她只能失败。
算了,她认命了!
以她的能耐,这条逃婚路已经走到尽头,也许她命该如此……至少,她已尽过全力了。
“以后我若嫁得不好,就恨你一辈子!”她瞪他,又道:“都是你出卖我,才害我变得这么落魄凄惨。”
“你怎么可能嫁不好?”
绮南雁突然扬起别有深意的笑,黑眸沉邃。“像你这样的金枝玉叶,一辈子都会被人捧在手心里的。”他深深凝睇,眼波不经意地透露一抹温柔。
史璇莹屏息望着他伸手碰触她眉心,接着温柔抚过她额头——老天,她快晕倒了,脸颊在发烫,一定是赧红了。
她赶紧撇开脸,夸张地啐道:“哼,你又不是女人。你不懂的。”
他不懂?
绮南雁摇头失笑,遇上这样离经叛道的姑娘,他怎么可能懂?
“你……你该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或者……”他不怀好意地眯起眼。“或者是……咳咳,或者是喜欢女人的那一种,嗯?”
啊?史璇莹听得一头雾水。喜欢女人?什么跟什么?
“我呸,你胡说——”
“不是?”
绮南雁难解地摇头。“那你为什么不嫁?姑娘家成亲生子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好你个天经地义,你知道‘天经地义’这四个字有多么可怕?”
她冷嗤,说到这个,她就一肚子火。
“男人三妻四妾乃是天经地义,和妓女们逢场作戏,也叫做天经地义。可女人的天经地义又是什么呢?侍奉公婆、生儿育女、以夫为尊,无条件当丈夫的奴仆,一辈子忍气吞声地过日子?就算被冷落、被糟蹋,一声也吭不得,这就是姑娘家的‘天经地义’,不是吗?”
生为女人,就非得那般贱命吗?
“我若是无依无靠的可怜女子,得依附夫家生活,那也罢了。可我爹明明家财万贯,够我和姐姐一生享用不尽了,姐姐又已出阁,家里剩我一个,还怕我后半辈子不好过,非要我去过那种苦日子吗?”
啧,这番话听起来,根本似是而非,全都是歪理嘛!
绮南雁思索,可要说是歪理,却似乎又挑不出什么毛病。唉,他真快被她搞迷糊了,纵观世间,谁不是如此埋头度日?她非得抱持那么多偏见吗?
“你现在正值豆蔻年华,青春气盛,话当然这么说。但再过个几年——”他顿了顿,忽然摇头。
“不对不对,说正格的,你年纪也不算小,旁人很快就会在背地里说闲话,笑你是嫁不掉的老姑婆了。”
“我本来就被取笑惯了。”史璇莹调皮一笑。“凡是认识我的,都说我是百年难觅的麻烦精、淘气鬼,我早就被人笑到金刚不坏啦!”
绮南雁点点头,的确没错。
史璇莹无所谓地耸耸肩道:“与其离开爹娘,我宁愿阖阁终老。一生自由自在。旁人笑话又如何?日子是我自己过,其他闲人爱碎嘴,我才不在乎。”一口气说太多,她忽然体虚,懒洋洋地趴伏在枕头上。
只可惜,她的话没人理会,大伙儿全当她闹性子、耍脾气。她逃家,爹娘众人也只当她找麻烦——
她已经无路可走,都被某个人害惨了!
绮南雁的大掌又落到她头上,揉乱了她满头长发。
“你这也算是女人吗?”
“不当我是,就当不是咩……”她不在乎地咕哝。
“就算一生孤独,无儿无女也无所谓?”
“我有姐姐啊,还有她生的小外甥,老了怕寂寞就和姐姐、姐夫一块儿生活,不挺好的?”
“你挺潇洒的啊——”绮南雁不禁笑了。
这调皮鬼,总有本事教他大开眼界。既是潇洒,又很天真。像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教人放心不下。
以她这样的性子,真能嫁人吗?
“你应该不知道吧?我爹最多曾经同时纳有七名小妾,家族里那些叔伯兄长,和我家经常往来的高官显要,没一个是对妻子忠实的。”
好吧,唯有姐夫例外,可那是现在,将来谁晓得?
史璇莹忽然把脸埋进弯起的手臂里,不让绮南雁瞧见自己脸上的神情。“有过七名小妾的爹爹,居然只生了我和姐姐这对孪生女,你觉得是为什么呢?”
这个嘛……绮南雁眉头一皱,不知如何回答。
她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主动开口。“我娘一生过得很辛苦,盼不到丈夫的专一疼爱,又不甘心其他小妾受宠,所以……背地里做了很多残忍的事……”她轻声道。
绮南雁怔愕不已。话到这里,他总算听懂了……依她意思,难道她曾亲眼目睹过什么吗?否则怎会说出那样的话?
这才是她不愿嫁人的真正心结?
“我……只是不愿意落入那样的境地里罢了。”她说完,便背转过身,面对着墙壁,默默无语。
她不明白,男人为什么只顾自己风流享受,却对女人背地里的斗争视若无睹?
爹爹让贤慧的娘亲变得如此可悲可怜,为什么能无动于衷呢?
婚姻之害,对女人尤其残酷,偏偏她又绝非忍气吞声之人,将来或有一天,说不定比娘亲所为更可怕的事,她都干得出来——
届时,她将成为怎样的女人呢?
绮南雁为她拉高了薄毯,柔声道:“不是所有男人都会像你爹那样。”
史璇莹嗤了声,“平常百姓也许没那个心力,但高官显爵之人?哼,我没见过例外的,除了我姐夫。”
爹爹不会理解她的心思,在他眼底,男人无论三妻四妾或流连风月,都是平常之事,何况满朝文武谁不是如此?真要他尽心找个不贪美色的男人,只怕找到白发苍苍也遍寻不着吧!爹又不能随便找个卖油郎胡乱把她嫁了,所以,结果都一样。
她又想睡了,伸手揉揉眼睛,准备再睡一场,什么都不想。
绮南雁坐在床畔的椅上,倚着墙边的桌,双腿搁在另一张凳子上。
他思索着她方才的话,心里低叹。他爹和他娘倒是一辈子恩爱得很,自从他爹走了以后,他娘还是朝思暮想,连老家也舍不得离开。
“绮南雁……”史璇莹突然转过头来,呢喃道:“为什么……我每次逃跑,总是你来追我呢?”
绮南雁抿抿唇,老实答道:“因为你姐姐嘱咐我带你回去。”
“我怎么求你都没用,是因为我姐姐?”她不禁蹙起秀眉,瞪他一眼。“你为什么肯听她的?”她姐姐有那么重要吗?
绮南雁莞尔一笑,猜她八成想歪了。“你姐姐是令孤雅鄘的妻子,而令孤雅鄘,是我的主子。”
“你有主子?”她更好奇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瞌睡虫都跑光了。“我以为你只是一名浪荡江湖的游侠,是我姐夫的至交罢了。”
绮南雁轻叹。“我爹从前是令孤家的护卫,雅鄘的爹爹为我们除去奴籍,让我们一家三口恢复自由身,可直到我十几岁时,都还称雅鄘‘少爷’。”
“可你现在自由了啊,和我姐夫像亲兄弟似的——”她还是不解。
“在我心里,他永远是少爷。”绮南雁耸耸肩。
喔,她点点头。“所以说,奴才一辈子是奴才?”
“是啊。”绮南雁笑了笑。
自雅鄘刚从地上站起来、学会走路的那一天起,他就时时刻刻守护在他身边。他毕生所学的武艺,也是为了保护主子而精进。直到他十几岁时,雅鄘他爹突然叫他过来,要他把雅鄘当作亲兄弟般平起平坐……
其实那挺方便、挺舒服的,他不得不承认,可以偶尔在小主子不受教时挥拳揍揍他什么的,滋味不赖。但骨子里,雅鄘依然是少爷,他依然跟前跟后地伺候着他,直到某天,他爹一夕猝死,死于莫名其妙的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