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紧下唇,转开视线,又对上了上头那张倒着的俊颜。
新的烦恼暂时转移她对疼痛的注意力,占据了她的思绪。
这个很眼熟的男人脸色看来很不妙,而且压着她肩膀的手,也越来越用力……他不会昏倒?
万一他昏倒了,压到她怎么办?
盯着对方那双熟悉的黑色眸子,裴心恬命令自己忽略痛楚,谨慎思考。
他看起来很想吐。
万一他受不了,吐出来怎么办?她被压得死死的,他若吐在她身上,她也躲不了啊……
承受着伤口被越挖越深,麻药的效用也渐渐退去,她不停深呼吸,忍着没喊疼。而为了转移疼痛的注意力,她只好直盯着上方的男人看,企图从记忆中拼凑出对方的身份。
她记得爬完玉山回来后,就回哥哥家,哥哥正低声下气地哀求茉言陪他去日本,然后,她手足之情泛滥,帮忙说服了茉言……
“啊,血喷出来了……”医生一派轻松地如实报导。
只见那张倒反的脸上冒出了青筋,看起来朝昏倒或呕吐的地步又迈进了一大步。
然后,一股清凉的液体大量冲洗她的手掌,像针尖般细微的刺痛直钻入心里令她一度痛得紧闭双眼。
“你好勇敢,快好了,再忍一下,就快结束了喔。”护士温柔的安抚着她。
裴衣恬一个深呼吸,让自己再度抽离,继续加快。
……早上哥哥兴高采烈地带着茉言出门后,她一直觉得头昏昏、手掌痛痛的,就去睡觉了,睡到满身大汗……起来好像洗了个澡,然后……她就在这里了?
第2章(2)
“好,挖完了。”医生终于宣布。“还好发炎不是太深,伤口愈合后,再复诊一阵子就没问题了。”
上方的俊脸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但极度紧绷的神经突地放松后,反而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看着那双狭长的黑眸,裴心恬终于认出来了!
能自由进出哥哥家的,还有另一个给妹妹送饭的人——
茉言的怪胎二哥!
“来,针线,现在要缝合了……”医生挥挥手,道出下个步骤。
听到这个坏消息,那张写满恐惧的脸居然能更上一层楼,由白发青。
“等等……”裴心恬勉强发出微弱的声音。
“怎么了?真的很痛对吧?不然休息几秒钟?”医生的建议听起来并没有太多帮助。
“不……可以叫他出去吗?”他再继续用力压她肩膀的话,手术结束后,她的上半身可能会陷在手术台上拔不出来。“我觉得他快不行了。”
“我没……”黑眸的主人似乎想瞪她,嘴唇微张地要反驳,但……
医生和护士转头看向脸色发青的帅哥,一致赞同。
“你还是出去好了。”
“可是……”帅哥不服输。
“唉,夏永泷。”一定要人家把话说绝吗?裴心恬虚弱地开口,“医生接下来要用针线缝我的手掌,针会刺进皮肤,来回缝合说不定会吐血……”
话没说完,一阵风卷去,男人已经消失在手术室里。
“哈哈,你比较有办法。”医生大方地赞美她,顺便宣布,“那接下来就要缝合伤口,针要刺进你的皮肤……啊,这些你都知道了。”
裴心恬无奈地瞪着天花板的灯。
夏永泷落荒而逃后,接下来,她该拿什么转移注意力呢?
好不容易手术完成,裴心恬终于明白,为何她在救护车上会看见救护人员露出诡异的笑容了。
“夏永泷!这是什么东西?”虽说她不是那么追求时尚,但她身上的这些是什么鬼?
一件过大的男性法兰绒衬衫,和一条茉言的民俗风长裙,听起来似乎勉强可以过关,但问题是——那件衬衫是反着穿的,宽摆长裙则被怪异的大夹子夹得紧紧的,而长裙里面……竟然什么都没有?!
要她接受自己这副恐怖的模样,比刚刚的清创手术痛苦多了。
“我不想看见你的裸体。”夏永泷脸色还有点白,但显然冷静下来了,他坐在旁边等她打抗生素点滴,一面看着iPhone 4。
只是目光偶然飘去,不经意看到她缠着纱布的手掌,他又忍不住避开视线,仿佛有创后压力症候群。
“你那时只围着一条浴巾,别告诉我围浴巾上救护车进医院会比这样好。”
裴心恬想起自己昏倒前最后的模样,确实是洗完澡的时候,脸颊不自觉地燥热起来。
“那你看到什么?”
“你包得跟乌龟一样,龟壳以外有什么看什么。”也就是头、手跟脚而已。
听起来非常绅士,但……哪个女人被比喻成乌龟会开心?裴心恬瞪他一眼。
尽管夏永泷种种表现都像个正人君子,但他一讲话,却只让人想掐他脖子。
衬衫反着穿确实是最能避免看见也裸体的方式,民俗风长裙的松紧带好套好穿,的确也比替她穿上裤子更方便,而用大夹子夹住宽面裙摆,可以避免曝光危机,做法听起来犹如发挥了马盖先般的机智应变,可是综合出来的结果却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女人,更别提她还披头散发的增添了可信度。
要是他替她套的是件白色衬衫,袖子在身后打结,被送进精神病院她可能就很难脱身了。
此刻,她一手被包成肉粽,一手还在吊点滴,手边没有可更换的衣物,就算法兰绒衬衫正着穿会比较像正常人,但她右手还是多啦A梦状态,动作稍大都会牵动伤口,根本不能扣扣子,注定短时间内只能继续走疯癫路线。
“吊完点滴,等一下麻烦帮我叫辆计程车,念在未来即将成为亲戚,借我你的外套可以吗?”她已经绝望了,只盼望能够早日脱离苦海。
“不行。”夏永泷毫不考虑,一口否决。
“小气……”裴心恬不满的咕哝。
“我不会帮你叫计程车。”他慢条斯理地重申。
“用不着这么绝情吧?”还再讲一遍,有没有这么机车啊?她忍不住抱怨,“就算你刚刚的糗样被我看到,但这也不是我愿意的啊!我是怕你被吓晕才劝你出去的,而且我两边肩膀一定都被你压得瘀青了,痛死我啦!”
“不。”被提起糗样,他也只是淡淡瞪她一眼。“我会带你走。”
“干么?想灭口吗?”她虚弱地开起玩笑。
“医生说你可能还会反复发烧,要不你就住院,要不就得有人随时注意你的情况,每天还要回来打一次抗生素跟复诊。”
“医生帮你做了细菌培养,万一目前的抗生素无效,你继续发烧,就要换药重新来过。”他重述一次医生的交代。
“我不想住院……”她小声地说。现在亲人都不在身边,住在医院里,她会觉得很孤单。
“所以你必须跟我去住饭店,星期四再和我回嘉义。”
“为什么?”她圆润的眼中还有着退烧后的迷蒙,困惑的问:“我可以住我哥那里。”
“我妈交代的,我也不愿意。”夏永泷代传圣旨,口吻不容拒绝。“如果你不想惊动她,让她亲自上来抓人,最好听我的话。”
自从上次裴心恬跟她哥一起到他家玩过后,老妈就对她赞不绝口,疼得要命,大概也是看他们兄妹俩家庭不温暖,所以母爱大发作。
刚刚听说她挂急诊的消息,还特别打电话来唠叨了半天。
“你偷偷告状?”
“我有那么闲吗?”他慢吞吞地反驳。“我只是跟你哥报备,你哥跟我妹讲,我妹再跟我妈讲罢 了。”
“还不是一样……”不行,她又不是什么大病,怎么可以麻烦别人?
正思考着该怎么拒绝,夏永泷已经把iPhone 4塞到她耳边,话筒彼端传来忧心又急切的声音。
“喂,心恬吗?她怎么样了?好点没有?”
“夏妈妈……”虽说不想麻烦别人,可是一听到夏妈妈温暖真诚的关切,她一开口就差点哽咽,眼眶不自觉发热,好像有腹委屈想诉说。
“心恬啊,你是不是还很痛?怎么会这样呢?还好永泷有发现你,不然看要怎么办才好。你现在怎么样?很痛吧?要不要我上去看你?”
夏妈妈连珠炮似的问着,差点让裴心恬泪崩,她连忙偷偷吸了吸鼻子。
“不不、不用了啦。夏妈妈,我没事了。”她故作开朗地说。“医生开抗生素跟消炎药给我,很快就好了,一点都不严重。”
“唉,怎么会不严重,我听得都心疼了。”夏妈妈叹了口气。“永泷这孩子不太体贴,但好歹四肢健全,使唤他做事也还算好用。最近你就先住永泷那里,让他照顾你,星期四再跟他一起回来。”
“我真的没事啦,夏妈妈……”虽然去夏家感受亲情关怀很诱人,但她还是不愿麻烦别人,裴心恬急切地婉谢。
第3章(1)
被蚂蚁咬到差点截肢这件事,固然很有疗癒效果,夏永泷虽然没笑出来,可是裴心怡发誓,她可以感受到他的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全部瞬间平复了。
打完点滴后,她烧也退了,被蚂蚁弄的很乐的夏永泷大方的把外套舍给她,让她勉强像个正常人离开医院。
带她回家拿了换洗衣物后,他开车穿过大半个市区,最后终于在一家五星级饭店前放慢车速,跟熟识的警卫打了个招呼,他就将车子驶入地下停车场。
“你不会每天都住饭店吧?”这可是五星级饭店,一个晚上单人房也要三,四千块起跳耶!
“不是。”他补充,“我一个星期只住三天或四天。”
“三,四天?”那一星期至少也花费上万块了。
裴心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虽然根据茉言地说法,她这位二哥口袋深度不可限量,可是他本人的样子真的不像有钱人。
衣服没有一件是名牌,车子还是TOYOTA中最平实廉价的一款,全身上下最贵的,应该只有那支寸步不离身的IPHONE4。
或者,一切都只是假象?他倾家荡产把每个月薪水都拿来摆阔给妹妹,家人看?
她有认识的朋友就是这样的,平常天天吃泡面,可是非得买名牌,搭飞机必坐头等舱,就为了认识有钱小开,难道他也是打这主意?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跟着他搭电梯一路上楼。
“不用去柜台CHECKIN吗?”看他熟练地按了第二高的楼层,她不禁问道。
“你回家要checkin吗?”他表情像在说她很无聊。
“这么嚣张哦。”她呐呐地应了一句。
刚退烧加上超过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她走路都快软脚了,根本没什么力气和他斗嘴,只能行尸走肉地跟在他身后。
出电梯后,夏永泷领着她走过长廊,来到尽头的房间门口,刷了房卡推门而入,属于饭店房间特有的干净气味马上扑鼻而来。
房内整面落地窗倒映出城市的夜景,璀璨灯火像是私人的宝石。
“好漂亮……”裴心怡情不自禁地走到落地窗边俯望,喃喃赞叹,“这样一星期的住宿费就不只一万了。”
“什么住宿费?”看她欣喜的反应,夏永泷第一次为自己所拥有的财富感到一些虚荣。
“这是我的房间。”
“你买下来了?”她惊呼。
“不算。”他不打算向她解释这里是跟饭店老板打赌,半卖半相送赢来的。
“哇,天天住饭店耶。”饭店房间也可以用买的吗?她转过身才发现,他所说的“房间”,大得不可思议.
这根本不是饭店房间,而是私人公寓吧!有客厅,房间,还有隔开的房间……
裴心怡低声惊叹,目光很快被客厅那张米白色,看起来柔软又舒适的大沙发吸引。
看了好舒服……好好睡的样子,她魂不守舍地想扑上去,却被一只长臂摇了下来。
“先去我房间换衣服,我替你叫点东西吃,要睡等吃完东西,吃过药再睡。”
想起自己一身惊世骇俗的装扮,尽管疲惫,她还是乖乖往房里走。
反穿衬衫不但不舒服到极点,还让她不时想起某部恐怖片里,头部可以一百八十度旋转地妖怪。
待她进房,夏永泷才慢吞吞地打给客房服务,叫了几样容易消化的食物。
“……还有,”他迟疑几秒。“别放辣椒或酱油。”虽然伤口在手掌,但让女孩子有留疤的风险还是不好。
点完菜,他趁着空挡到办公桌打开电脑,回了几封信,直到门外有人敲门,他才从公事中抽身,开门让服务生送餐点进来,替他将餐点上桌。
食物的香气顿时弥漫在空气中,让他也有了饥饿感。
给了服务生小费让对方离去后,他看了看时钟,到自己房门口敲门。
“裴心怡?你好了吗?吃饭了。”
都过了半个小时了,她怎么还没出来?单手更衣确实困难了点,但花上半小时未免也太过火。
不会又发烧昏倒了吧?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他不自觉加重了敲门的力道。
在医院从下午折腾到晚上已经够累人了,他一点也不想重来一次。
“裴心怡?我进去了喔。”敲了几下门,他转开门把,只见裴心怡已经换好衣服,人却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心口突地一紧,夏永泷走上前眯眸打量半响,俊眉微蹙,试探性地叫了几声,“裴心怡……裴心怡?”
床上人儿嘤咛一声,似乎不堪骚扰,转开娇颜。
实在不喜欢凭空猜测,于是夏永泷伸掌探上她的额头---温度正常。看来没有发烧,是睡死了。
这个结论让他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反应。
理智告诉他,无论如何都要叫她起来用餐吃药,可是看着那张疲惫憔悴的脸蛋,声音不知为何梗在喉头,一时竟喊不出口。
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一字领的毛衣斜下,露出肩胛骨伤清楚的淤青指印……那是他造成的印记。
夏永泷难得有了愧疚的情绪,想起刚刚的清创手术,心口微微一窒。
他其实不是怕血的人,方才过度的反应也不是因为她可怕的伤口,而是他从来不曾那么直接面对另一人的情绪。
压着她的双手,好像透过薄薄的衣料感受到她的紧绷,疼痛,紧张以及恐惧。而她看着他的眼神,似乎是想穿透他好令思绪远离,藉此逃离疼痛。在那个当下,他完全无能为力,只能强迫自己去面对那些太激烈,太赤裸,让他措手不及的情绪。
她远比他想象的来的勇敢坚强,连护士小姐都偷偷赞许---
“那种手术其实麻药作用不太大,有时连大男人都会被弄哭,夏小姐真的很厉害,居然连一声痛都没喊。”
但他知道。她所有的忍耐,每一次的抽痛,肌肉紧绷和颤抖,他全部一清二楚。
正因为太清楚,所以他才脸色苍白,才感到恐惧,头一次对自己无力分担她的痛苦而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