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靖惟的大手握紧了又放松,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心头沉甸甸的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着。
他知道自己有了答案,在一个还活着的人和一群已死的英灵之间,他只能对不起一个的话,那么他的选择是——
许樱儿坐在奢华的屋子里,换了一套比细棉布还要更舒服的绸缎衣裳,屋子里没有小街院子各种混杂的气味,甚至不需要她亲自动手的活儿,她似乎过上了穿越后最好的日子。
许樱儿喝了口红豆汤,温热的甜在嘴里扩散开来,温暖了从城外奔波回来的身子,也驱走了心里头的一丁点寒。
屋子里站着两个伺候她的丫鬟,但除了一些必要的话,她们什么也不说,似乎就等着她开口问,但是她一个字都不想问。
问这里是哪儿?问那个带她来的男人又在哪里?还是该问问,一个屠户为什么能够光明正大的踏入这种大户人家的门?这似乎一点意义都没有,问了又能如何?
她人都已经在这屋子里了,不说两个丫鬟,光是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迷宫似的院子花园,她能够跑得出去吗?
就算真让她跑了,总不能就不管老夫人还有小叔子了,刚刚出城前,他们可是暂时被安置在那个男人的宅子里,现在虽然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那里,但他们都等于还在他手上,她又能跑到哪里去?
许樱儿忿忿地想着,又想到与其问这些丫鬟,她其实更想当面问那个男人,问问看他胡屠户的身分是不是也是假的,只是骗着她这样一个糊涂人。
她静静看着窗外,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细细的雪,声响轻得不仔细听都无法辨认,对比之下,脚步声倒显得张狂突兀了。
她挥退了两个丫鬟,人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就连来人站在桌边看着她,她仍是一动也不动,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张桌子还有几步路,可是距离却比任何时候都还要遥远。
许樱儿在现代时很少看书,倒是看过不少心灵鸡汤,甚至许多文青佳句,很多时候那些话都像是白云掠过,不会深深记住,甚至会嘲笑想出这些话的人有着迂腐的酸气,有着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
可是现下,她的脑海中,冒出再清晰不过的一段话——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知道彼此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是明明无法抵挡这一股气息,却还得故意装作毫不在意。
因为要装着不在意,所以明明知道这段日子这个男人在她身边是另有所图,她也不想表现出愤怒或者伤心,这样的情绪,是将人放在心上才会出现的。
可是想得容易,真要做,却相当困难,她不得不放缓说话速度,才能不显露心绪,才能把话说得半点都不在乎,“胡大哥,呵!虽然不确定你告诉我的姓名是不是真的,但已经喊习惯了,还是这么叫吧。”她摩娑着手中装着甜汤的瓷碗,上头缠绕的花枝纹路,如同她现在的心情。“你后头的主子有什么打算?如果没有的话,那我就要按照我原本的打算去做了。”
胡靖惟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的神情,明明带着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唇角勾起的弧度也满是嘲讽。
他喉头一哽,想要解释,“其实……”
许樱儿抬起手阻止他说下去,冷冷地瞅着他。“你不必解释什么,你只要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信任是一种最难建立也是最容易打破的东西,她对他的信任被打破之后,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分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
“我没有任何目的,我知道我不该隐瞒身分,但我真的只是想好好照顾你们。”他说得真诚,却无法确认她是否接受。
“我知道了,所以呢,你们现在想做什么?又要让我这个胡靖惟的遗孀去做些什么?总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要保护我们几个老弱吧,如果真有那样的心思,被抄家那天你们人又在哪儿?”她充满嘲讽的言语,说明了他刚刚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胡靖惟觉得自己现在狼狈的模样,只比当初逃回京城时要好上一点而已,对于一个有点小心眼、又有点记仇的女人来说,所有解释都是另一个欺骗的谎言,任何的说法都无法让她重新信任。
该怎么办?他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这个最简单的问题。
一时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突地胡靖惟开始解着自己的衣裳。
“你要做什么?你……”许樱儿本来又想酸他几句,可是看到他逐渐裸露出来的身体后,所有话语全都塞在喉咙里。
如果对象不是她,胡靖惟不会这么做,即使他还没有向她坦白自己的身分,但在他的理解中,她就是他的妻,他的举动并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与其说得再多,倒不如直接让她看看这些证据,有时候证据比言语更能让人明白。
“那场仗……我们总共有三百多人,可是最后能够逃出来的,只有十来个人。”胡靖惟用平淡的语气,缓缓述说着当时的惨烈,“先是两边包夹,最后又被火攻,很多人甚至一个敌人都没杀到,就被活活烧死了。”
许樱儿即使不问也知道是哪一场战争,她怔怔的看着他,他的眼里有着抹不去的伤痛,即使死去的人他不是每个都认识,但是看着曾经活生生的生命在眼前死去,那样的痛楚是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的吧。
“这道伤是埋伏的铁钩陷进肉里,用刀子挖出来的,而这个……我被人偷袭,但是有人替为我挡了这一刀,我只受了轻伤,但那个人却永远留在峡谷里了。”他凝视着她,他不知道他说的这些她能够明白多少,但是他想告诉她的只有一件事,“他们是战士,马革裹尸也不曾惧怕,但是他们不该这样死去,不该死于自己人的陷害,不该死在北夷人的嬉笑怒骂中。”
胡靖惟顿了一下,猛地吸了口气,试图平息剧烈起伏的心绪。
“我说这些不是想希望你能原谅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很多事情即使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我也得做,因为这是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的责任。”
许樱儿的确被他这样的解释方法震慑,他身上的伤痕再真实不过,看那狰狞的疤痕,仍然可以想象当时他伤得有多重,而且她也深刻的感觉到,他心头的悲痛沉重也是真的。
两人定睛凝视着对方,沉默再度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许樱儿从软榻上下来,缓缓走到胡靖惟面前,手掌轻抚过他赤裸胸膛上的伤,不由得红了眼眶,她抬头看着他问:“还痛吗?”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渐渐放松紧据的唇,低哑的回道:“不痛。”
身上的伤总会有消失、变淡的一天,但是心头的痛,却永远也无法抹去。
她的手被他握得有些疼,不过她忍着,依旧定定的瞅着他,即使心中对于他的隐瞒还是有些疙瘩,但是看着这些伤,又听他说了那些过往,她的心软了许多。
许樱儿心里也很矛盾,觉得自己就跟圣母一样,只凭这个男人的伤,就再次给予信任。
或许喜欢一个人就是盲目的,明明知道他有可能是使出了苦肉计,甚至编造了一个故事来欺骗她,但是在信与不信之间,她还是愚蠢的选择了相信。
“算你厉害,你隐藏身分的事情就算了,反正你也没做什么坏事,还帮我挑了不少水、砍了不少柴火。”许樱儿抽回手,尴尬的退了一步。“不过没有下一次了,这次……还算你有理,你说吧,你们找上我又一直跟在我身边,到底有什么打算?”
胡靖惟没想到她的情绪转换得这么快,楞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轻咳了两声,低声说:“其实本来没什么事……”
“本来?”许樱儿听到关键字,挑了挑眉。“那就是说现在有事了?”
他顿时语塞,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最后他败下阵来,将他和安王爷的对话说了出来。
许樱儿听完,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想把几个小时前的自己拖出来甩几个巴掌。
让她嘴快!让她说话不先想一想!现在好了吧,本来只是一时气怒的胡说八道,竟成为被指定完成的任务了。
她不觉得为那个悲情牺牲的“丈夫”做点什么事情有什么不好,但是听那个安王爷的说法,他是想要她去敲皇门鼓啊!
虽然她不是读历史的,也不知道之前某个狗血古装剧到底有几分真实,但常识她还是有的,皇门鼓可不是那么好敲的。
要是随便一个人都能去告御状,那还要县令、衙门干么,皇帝也不用干正事了,每天光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不及了。
想起那个剧本的情节,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什么先打个五十棍,还有滚钉板什么的,种种凶残的手段,根本就是想要彻底断绝一般人去敲皇门鼓的可能性。
虽然还不清楚这个时代敲皇门鼓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是再怎么轻松,也不可能只有用“爱的小手”随便打个手掌心的程度。
许樱儿一慌,忍不住就把疑惑问了出口,“该不会真的要我这个孕妇去滚钉板还是先压着打五十大板之类的吧?”
那样的话别说告状了,这种比天堂路还要凶猛的代价,根本让她连话都还来不及说就能够直接抬走了。
胡靖惟摇摇头,安抚道:“别想太多,安王爷虽然打算把事情闹大,却不会让你有了身孕还去敲皇门鼓,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你去拦安王爷的轿子陈情递诉状,不过最近有一个消息是,太后要为先皇念经祈福,近日即将前往城外万佛寺上香,所以……”他欲言又止,明显心存犹疑。
万佛寺已有百年历史,不只有多名高僧坐镇,甚至连天家人也常常前去礼佛,所以太后会安排到万佛寺礼佛这点,许樱儿并不觉得奇怪,她不懂的是,为什么要向太后告状?难道是她搞错了,跟安王爷站对立面的不是太后?
他似是看穿她的想法,马上道:“不,是太后没错。”但话一说完,他的神色变得有些复杂,顿了下才又道:“就是知道是太后做的,在太后面前告上这一状的效果反而是最好的。”
太后若是不敢接受诉状,就表示她心虚,所以她必定会接受,这么一来,就等于将太后逼到了悬崖边,她势必得做出选择,到底是要安安分分的当她的太后,断绝和母家的势力牵扯,还是要保全母家,将知情人斩草除根。
若是后者,太后必定要行险招,也会因此露出更多把柄,那就是他们谋求的最后证据。
只是,许樱儿会深陷险境……胡靖惟眼神复杂的看着她,明明已经下定的决心,不知怎地又有了微微的动摇。
突然福至心灵,许樱儿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不过短短一瞬,她就已经想通了他挣扎的理由。
她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她也有自己的小自私,也有自己的小矛盾,就像大部分的人一样,平凡的活着。
但是穿越之后,她被扯进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头,即使她不想当个好人,却一路被推着走,似乎不得不成为一个好人。
许樱儿以为自己会哭,可她不但没有,心情反而出乎意料的轻松,笑着回道:“既然这样做最好,那就这样吧,你又有什么好犹豫的?胡大哥,你这么拖拖拉拉的,可真不像你了。
“我也知道,就凭我一个人,就算再努力个几年,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这段日子我不是没有试着打听过,但是我知道的说不定还没有茶楼里说书的多,就算知道胡家是冤枉的,但是有些事情,真的不是努力就有用。”说到这里,她的心里忽然有些伤感。“所以你也别觉得我做这件事情有什么委屈,我倒认为挺好的,起码……我能够帮上一点忙。”
那些狗血电视剧里总会说有什么得力的帮手,一下子就能够打探出真相来,但实际上,她这几个月想了各种办法打听,知道的仍只有那一些,如果不是这阵子朝堂上两派人马闹得凶,让她可以抽丝剥茧理出些头绪来,只怕再过个一年半载,她还是无法理解胡家那一场灾祸到底从何而来。
既然现在能够帮点忙,她也没有拒绝的理由,若说她真有什么顾虑,也只有肚子里那块肉了。
“你……”胡靖惟忽然想叫她别答应,可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心里压抑得很,以致于当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居然冲动的紧紧抱住了她。
在坦白身分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能有机会搂她入怀,只是一时的冲动之后,感觉到她娇小的身子乖顺的窝在怀中,他再也放不开手了。
“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定会护你和孩子周全。”
他低哑的声音从她的耳梢荡过,沉着而迷人的嗓音让她深深着迷,并且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她很想回抱住他,可是她还是有理智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只是身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她苦涩的想推开他。“我相信你,放开我吧,我们这样……不合适……”
“不!”胡靖惟收紧了双臂,不让她挣脱。“只要这件事了了,我们就能好好在一起了。”
他很想大声的告诉她,其实他就是她的丈夫,他们这样抱着没有任何的不合适,但是这么一来,他该如何解释他为什么能让自己的妻儿去冒险,她会不会又因此误会他的用心?
许樱儿不知道他心里的纠结,只晓得自己又要被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人说哭了,她红着眼,吸了吸鼻子,紧紧回抱住他的腰。“好!”
在这一刻,她不愿多想未来可能要面对的困难,就算只有一瞬间,她也不想再压抑对他的感情,只想好好享受着幸福。
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爱情。
第7章(1)
压抑许久的肌肉狂热患者,一旦解禁了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许樱儿不想承认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她正在偷看刚沐浴出来的男人那裸露的结实肌肉,不自觉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她不要求多,真的,就只是看一眼而已……
“你的手在做什么?”胡靖惟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羞窘的怒气,盯着某人摸上他腰腹的小手。
许樱儿抬头看着某人的大胡子,慢吞吞地收回了手,厚着脸皮道:“嘿嘿,这是意外,我也不知道手为什么不小心就摸到了。”
他无奈的看着她无赖的神色,干脆用他的大掌包覆住她的手。“以前怎么就没见你发生过这种意外,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