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高兴了。海品颐轻轻吐舌。“高兴你的伤又好了一些。”
知道她避重就轻,迟昊冷哼。在不知不觉中,他以为早已丧失的喜怒哀乐因她而微微起伏。
发现此时的他,并非那么难以接近,海品颐鼓起勇气问:“为什么你会从小生长在罗刹门?”
俊薄的唇在瞬间抿直,迟昊望向她的位置,她晶灿的眸光在黑暗中闪动,眼底的那抹温柔,瓦解他的戒备。
“罗刹门灭了迟家,将我和母亲带回。”等意识到,话已脱口而出。迟昊心头震惊不已。他竟失防至此?
海品颐惊讶地望向他。杀父仇人成了师父,有多狠毒?“你们教主……没隐瞒他是灭门凶手的事实?”
是毒所致吗?是梦魇造成?还是瞬间卸下的心防已无法筑起?迟昊发现他无法克制,抑压多年以为已不复存在的思绪,宣腾着要倾泄而出。
“这是他的乐趣之一。他不隐瞒事实,却扭曲我们的思想。给予,再夺走,是他最乐见,也是他最拿手的。他用尽各种方式,逼出人性的私欲,让我们为了活下去,学会踩着别人的尸体往上爬。”
海品颐下意识地揪紧襟口,他的语调越平缓,她所感受到的悲痛越深沉。
“五岁时,他给了我们一人一只幼兔。”迟昊眯起眼,即使年幼,那感觉却永生难忘。不懂童趣及玩乐的他们第一次见到可爱事物,几乎成了每个人的心灵依靠。“受了苦,对白兔诉说,挨了骂,见了白兔就能忘怀,没人知道,疼得越深,所得到的‘成效’越大。”
“他杀了白兔?”她的声音不禁发颤。
“不,”他徐缓开口。“他要我们杀了白兔,否则就一只只砍掉我们的手指。”
海品颐倒抽一口气,泪泛上眼睚。给予再夺走,比从不曾给予更残酷上数百倍,才五岁的孩子,怎受得住?!
“这样就吓着了,怎么在罗刹门待下去?”发现她的反应,迟昊低笑,眼里却不见丝毫笑意。“他让母亲将我带大,虽不是每日相见,但半月一会的日子仍是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期待,很仁慈吧?”
海品颐停住呼吸,脸色变得苍白。他在极度痛苦中呼唤出的字汇,是多深的折磨?刹那间,她意会到那该是多惨绝人寰的过往!
“别说了……”她慌乱摇头。她不要他连清醒时还要承受回想的痛苦!
“我杀了她,就为了保住我的命。”无视她的阻止,迟昊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仿佛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海品颐用力掩唇,怕自己会惊呼出声。疼惜的泪,无法抑制地落下。
天!他竟经历了这些!那挣扎有多疼、有多伤?!那不得不下手的抉择,又会换来多长久的心理折磨?
“而我,非常清楚自己没选错。”望着摊平的右手,迟昊倏地握住。他没有任何借口,他的心已经泯灭了。在面对他的威胁时,那个男孩明知不敌,却仍选择奋力一搏,而他,却是亲手杀了母亲!
海品颐拚命摇头,若他真如他所说的那般冷血无谓,他不会连生死交关时还陷入梦魇无法自拔!
“那不是你自愿的,你已经脱离罗刹门了……”她好想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让他沉入自我折磨的深渊。
脱离?迟昊自嘲扬起唇角。脱离的只有他的人,他的心早已扭曲变形,只余冷残。他望向她,冷锐的视线布满慑人的气息。
“终有一天,我会杀了你。”会对她透露这些事,不仅只是梦魇让他失防,也是因为他早有打算,待伤好她完全没有利用价值,他会杀了她,将他的行踪和她一起化去。为了保护自己杀人,已成为他的宿命,他的生命不会有任何人停留。
听到这句话,海品颐分不清心里悸动的情绪是怜悯,或是——已无法止限的情感。
早在他紧紧握住她的手时,他就一起握牢了她的心。她只想能多陪在他身边,多给他一些温暖。
她不怕命丧他手下,她只怕,若杀了她,在他梦魇时又有谁能握住他的手?在杀了她之前,是否能让他明白,有些事,是一旦给予就再也夺不走的?
海品颐扬起笑,笑中有着坚定的义无反顾。“我等着。”
这意料之外的答案,让迟昊怔住,一抬头,对上那双灿然的瞳眸,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的他,只能用惯用的阴狠武装自己。
“别以为我下不了手。”人性都是自私为己,不可能为了他人视死如归。
“我知道,相信你娘也很清楚,却自愿承受。”海品颐淡淡一笑,翻身下榻。
“星夜草必须这时候才摘得到,你再睡会儿。”温柔的语气像是刚刚完全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她拿起药篮和弓箭,门一拉开,外头的月光拖曳出一道长影,几要触到榻边,随着门的关合,影子完全消失。
那临去前的笑容,就像月光那般柔和。
望着关合的门板,向来犀冷的黑眸盈满复杂的情绪,迟昊闭上眼,任黑暗将他包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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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昊坐在屋后大石,用布拭着长剑,锋利的剑身在日阳下闪耀光芒,他借着审视剑身的凝视,望向一旁熬药的海品颐。
她专心地看顾火候,灿烈的火光映得她俏脸生晕,小巧的鼻梁沁着汗珠,虽脂粉末施,虽一身男装打扮,却美得像凝聚了所有光采。
迟昊微眯了眼,放任陌生的情绪在体内骚动。
自那一晚,她的态度不曾变过,没更加小心翼翼,也没更加嘘寒问暖,而是维持之前的态度,只在以为他没留意时,她会望着他,像要将他刻进心里般望着。
那眼神,不会让人厌恶,却像攫住了什么,让他无法淡然视之,牵动他的心绪。
“药好了,我放这儿。”一声轻唤拉回他的神智,他一回头,看见她将药放置一旁。
“嗯。”迟昊点头,敛回心神,直接端起药喝下。原本他都会等她离开后测试无毒后才会喝下,但自从开始让她助他运功疗伤之后,他已不再那么做,或许是早已下定杀她的决心,所以不在乎在她面前展露出更多失防的弱点。
见他喝药,海品颐犹豫了下,而后开口:“我等一不要下山。”这个决定,她考虑了两天,如今已不得不离开。
她担心他,不想离开这里,但她没有办法。治毒的重要药引因花期过了已采不到,必须回药铺拿干货,而且这次待在山上太久,怕家人挂念,她也必须回去报备一声。
“好。”迟昊随口应道,但原已松懈的心防,在转瞬间升起。
“只要一天的时间就好,拿到药材,我会立刻回来的。”怕他多心,海品颐再三保证。其实,她最怕的,是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任,会因她的暂离毁灭。
“紧张什么?我有说不相信吗?”迟昊唇畔微扬。
血液里根深蒂固的猜疑取代了理智,心计已然成形。他的功力大半恢复,体内只余残毒,就算无她相助,他也已可避开罗刹门耳目迳自下山买得药材。如今,她的存在,成了一种威胁。
海品颐咬唇,胸口沉窒得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他表现得越淡然,她的心就越拧。他怎么可能不担心?怕她通风报信、怕她一去不回、怕她只是用这个借口摆脱他——那该死的罗刹教主早已将信任与期待从他生命中铲除!
她好怕,她一回来,等着她的会是不见人影的空屋。
她不敢奢求太多,她甚至不敢妄想自己能影响他,但她只希望能再多给她一些时间去努力,让他知道人间还有温暖,知道——还有人会将他放在心上。
偏偏,她必须离开。
会吗?好不容易拉近的距离,会因这个暂离而全数破坏吗?一思及此,她的心就整个揪疼起来。
“一天,我保证!”她靠近他,逼他望进她的眼里。“明天此时我一走回来!”
那抹坚定,撞进他已筑起防备的心墙。对她,他是否还能寄予希望?她所做的一切,是在松懈对他的心防,还是真如她所说,只是关心?
别放弃,我会救你,我陪着你,你不是自己一个人,若再有人寻来,我帮你一起挡!她说过的话,和握着他手的温度,窜过脑海。
若她真依言回来,就解了她身上的隐毒吧。心念一定,紧接着选择信任之后的,是因期待而起的不安。迟昊故意忽略,将那抹情绪归类于猜疑。
他望向她,深湛的眼未起波澜,须臾,才缓缓开口——
“就一天。”
第四章
随着日落月升,晨曦再临,迟昊独坐在屋内,整夜没睡,冷魅的俊容一片淡然。
他起身至屋外掬了盆水,走回桌旁,抽出蕴身贴藏的布挂,翻到背面,轻巧将绣线一拉,露出一个开口,依序将里头物事取出。
他拿起一个肉色的薄片抖开,那是一张人皮面具,将面具覆上脸,以水调匀特制药粉抹在接缝处,再用长剑割下发尾,一根根沾黏下颔成了短髭。把发抓散,然后随意束起,除去身上外衣,抽起榻上兽皮用剑割划,先将布挂系于腰间,再将兽皮套在上身,腰带一束,即成简单背心。
拿起长剑,他走至溪边,在清澈溪流的映照下,诡魅俊冷的容颜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有着粗犷外表的猎户,他在溪边抓了把泥沙沾染于兽皮上,营造出镇日穿梭山林的风霜沧桑。
早知她不会回来,他下该浪费这一天时间。
眸中闪过一丝冷戾的光,迟昊站起。他的易容手法高超,连镇日相处的师兄弟都无法辨识,这项专长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就是为了这时候所留的退路。
罗刹门犯案无数,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就算她去通报宫府将他逮捕归案,他也毫不意外。见过他真面目又如何?普天之下再找不到他这个人。之前他在她身上下的隐毒,已届发作边缘,不回来正好,省得在他面前毒发身亡。
他居然动过为她解毒的念头?迟昊沉冷着脸,眼中不见丝毫温度。
我陪着你,你不是自己一个人,若再有人寻来,我帮你一起挡!
给予再夺取,人心哪……他冷冷嗤笑,将剑收入背后蕴肤而藏,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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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这么痛苦……
以往完全不放在眼里的崎岖山路,此时成了不见终点的噩梦,海品颐停步喘息,丽容因心口绞痛整个拧起,唇瓣惨无血色。
将滑落的包袱甩回肩头,她仰首用力呼吸,却只有些微的空气进入肺部,又是引起剧烈疼痛,疼得冷汗侵上背心。
该死!为什么这内伤一直好不了?海品颐抓住枝干稳住身子,强忍着等那间歇的疼痛过去。
一回到家,只来得及匆匆和爹娘敷衍几句、交代行踪,随即冲进药铺搜刮所需药材,就连管事珍藏的天山雪莲酒都给她连哄带抢给弄了来。
将其它衣物食粮打包好,准备在最短的时间赶回,才一跨出药铺,胸痛却突然爆发,而且比前几次都来得猛烈,疼得她当场蹲跪在地,几乎失去意识。
这突来的变故吓惨了大家,无力反抗的她只能任人扛进屋内。她辩称只是内伤,仍被父亲强制留下,还让驻守药铺的大夫前来诊断。
大夫找不到病灶,加上她不断在旁解释,父亲接受只是轻微内伤的说词,却仍要她歇息一天再动身。她没有办法,只好忍到深夜,所有人都已入睡,她才赶紧留书,施展轻功离开。
这一耽搁,等她抵达山脚,已是晌午,早过了约定的时间。
感觉疼痛稍褪,海品颐咬牙,用意志力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前进。撑着点,就快到了,要等她,千万要等她!
前进间,她听到不远处传来行走的声响。海品颐停下脚步,屏息聆听,眉心微聚。对山势了若指掌的她走的是近路,崎岖难行,却可节省许多时间,而对方走的是寻常山道。
会是罗刹门人又追寻至此吗?这个想法让海品颐心惊,略一思忖,立即改变方向朝声音来源走去。
她算准距离,赶在对方前头上了山道,并迎面朝来人前进,才走一小段路,就看到一名猎户打扮的中年男人走来,腰间系着两只山雉。
是一般人吗?视线下着痕迹在来人身上转了一圈,海品颐点头打招呼:“日安,收获还好吗?”
“至少没空手而回。”来人点头回应,声音低沉豪迈。
海品颐微笑,就要和他错身而过,一缕若有似无的味道却顿住她的脚步。
那味道,她在他身上闻过。很淡、很难形容,像青草的味道,说不上好闻或难闻,却压过她为他熬煮的浓厚药味,在每一晚握住他手时,钻进她的鼻息,伴她入睡。
她一怔,看向那宽阔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顿时慌了。别对她死心,她回来了,回来了啊!情急之下,海品颐足下一点,落在他面前,阻住他的去路。
她知道她的举动堪称唐突,甚至毫无根据,但就是有种直觉告诉她——是他,是他!
“我回来了,别走!”她急道。
猎户愣住,狐疑拧眉。“这位兄台,你……”
“对不起,我回来迟了。”无视那张陌生的容颜,海品颐只直直望进他的眼,那双向来深似无底的眼。“别走……”
她竟认得出他!陡生的杀机迅速窜过迟昊的脑海,手已本能移至腰际,却又被另一抹强烈而起的念头给顿住动作。她回来了,有人为了他回到这里……
手缓缓放下,迟昊平稳呼吸,而后恢复原来声音开口:“你怎么知道?”他的易容,甚至瞒得过师父。
见他承认,海品颐满腔狂喜,她强抑着,却仍忍不住红了眼眶。“我记得你的味道。”还有他的眼,在那陌生的皮相下,仍望得见他的心。
“味道?”迟昊拧眉。
“嗯。”海品颐笑道,他眼中难得流露的不解,让她觉得好亲近。“我们回去好不好?我把药带回来了。”
迟昊踌躇了下,而后低道:“你先走。”
“嗯。”海品颐欣喜点头,率先往一旁的山林走去。“我带你抄捷径。”
望着她纤细的背影,迟昊对自己的行为不明所以。
为什么不杀她?她可轻易识破他的伪装,甚至知道他的过往及弱点,是心腹大患,他的毒也几已全解,为何不杀她?
回答他的,只有穿梭林间的微风,那么轻拂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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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山雪莲酒每晚睡前饮用一杯,对祛毒很有疗效;这大补丸睡醒空腹服用,对功力大有帮助……”回到木屋,海品颐兴奋地将包袱里的东西一项项拿出来献宝。“喏,这套衣服,你先换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