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因为雷宸飞的身子状况不是太好,所以,他所聘请的大夫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大多都不输给宫里的御医,在他们细心调养之下,再加上雷宸飞平时所服用的保命药丸,他的生活起居勉强可以如常人一般。
而这些大夫在诊断过雷宸飞的症状后,异口同声地判断,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跌地时磕了头,所以让他忘记了过去,简单来说就是失忆。
说起来好简单的字眼,但是听在藏晴的耳里,却像是翻到了五味醋般,让她有说不出的滋味与感觉。
她觉得苦涩,觉得不甘心,他在做出那么多伤害人的事情之后,将一切轻易地忘去,让自己一个人独处,好沉淀心口像是消化不良般的滞闷感觉。
她倚坐在小阁里的扶兰旁,白玉般的手臂越过扶兰,只差一点儿就可以碰触到池子里已经枯朽腐败的莲花枝,纤悉的指尖没碰着枝叶,在半空中轻轻地摇晃着,那一股子恍惚的感觉就如同她此刻茫然的神情。
她不信。
在她内心深处,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那男人就这样忘记了所有的过去,这一切不过是他想来玩弄她的把戏。
“他们说,你都不吃饭。”
那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低沉嗓音出现在小阁门口,与以往不同的是,在他的嗓音之中多了像是孩子般的率直和稚气。
她闭上了双眼,背对着他,不想搭理他,却还是听见了他走进来的脚步声,显然的,她的冷漠对以前的他不管用,对现在的他也起不了作用。
“是我又惹你不高兴了吗?”雷宸飞走进小阁,看见她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之中,如脂般莹润的肌肤泛着亮光,看起来很美,美得就像是仙女般,就算下一刻羽化消失在他的眼前,也不令人感到讶异。
藏晴闻声回眸,看见他昂藏的身躯被日光与阴影分成了两半,从腰部以上是被阴影给笼罩住的,但那一双嵌在他刚硬脸庞上的利眸,依旧是烁亮的,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就像是看见了从前的他,她无法忘记,他那双如蛇般阴毒的眸子,总是把她像兔子般逼到了再也退无可退的地步。
可是,令人讽刺的是,自从他失去记忆,忘记自个儿的身份之后,他们的角色像是对调了过来,他的无害与无辜,总叫她觉得自己对待他太过分了,她痛恨眼前的他,痛恨他令她看起来像是个狠毒的歹妇。
可是她忍不住!
他曾经带给她如此多的伤害,凭什么要她就此一笔勾消呢?
“不过,就算你要生我的气,也不需要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吧!”他微偏着头,泛着无奈的笑,“为了我这个坏人气坏身子,不划算吧!”
闻言,藏晴淡淡地扬起眉梢,注视着他的眸光闪过一丝疑惑,以为他恢复了一点记忆,想起了些许从前的事,可是,从他无辜至极的笑眸之中,却又看不出他恢复记忆的迹象。
“因为,我看大伙儿好像都是很怕我,如果我是个好人,他们应该是喜欢我,而不是怕我才对。”
“他们是该怕你,是该怕你没错。”说完,她又转过头,望着被阳光给照得闪亮潋滟的小水池,那过分的光亮刺得她微微地眯细眼。
“你可以告诉我吗?可以告诉我,以前的雷宸飞究竟都做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教自个儿遭众人厌恶吗?”
“你可以自己慢慢想,我不想说。”
对她而言,与他一起生活,就像是醒不过来的恶梦,而她没有兴趣对他复述一场又一场的恶梦,那只会教她感到嫌恶与反感。
“我想不起来!”他急忙地说道,瞅着她的眸光里透出一抹求助,“可以跟我说说吗?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一个多恶劣的人呢?”
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十分的徐和温柔,藏晴从未听他用过这种语气说话,这一瞬间,她觉得面前就像是站了一个陌生男人,一个拥有雷宸飞的脸孔,身子里却藏了一个与他完全不同的灵魂。
不,就像双生子一样,是彻彻底底不同的人,教她心里觉得自己好像压根儿不认识眼前的男人。
她闭上美眸,轻轻地叹了口气。
好半晌,她没有睁开眼睛,只像是沉思般闭着,又像是要逃避不愿意看见他此刻像是小羊儿般无害的表情。
“让你知道了,又如何呢?”
“如此一来,我才会明白,为什么你会这般讨厌我,甚至于是恨我,我想,即便我真的是你的仇人,要被你判死刑,也应该有死得明白的权利吧!”
她静静地瞅了他好半晌,忽然露出莞尔的笑,“我哪敢判你死刑呢?这天底下,除非你雷宸飞自己愿意上邢台,要不,谁敢砍你的头呢?!”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他回望她的目光,神情十分认真,“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要一直听你对我说出那么过分的话,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一瞬间,藏晴无话可说,就算明知道他所说的并非事实,知道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可是,她却找不到话反驳他。
她深信着这一切不过又是他恶劣的把戏。
但,倘若不是呢?
望着他毫无掩藏的眼眸,这一刻,她不禁迷惘了。
“放开,不要拉我!”
藏晴又是无奈,又是气急败坏地叫道,她使劲地想要从雷宸飞的掌握里抽回手,可是,他却像是铁了心般地拉着她往前走,在他的脸上露出了她从未见过的笑脸,像个孩子似的,让她想起了澈儿。
“你不能一直都不吃东西,饿坏了身子怎么办呢?”他走在前头,像是个爱操心的老头般叨絮着。
“我有吃,我只是……吃得不多。”最后几个字,她减弱了音量,仍是用了吃奶的力气在与他抵抗,“放开我啦!”
“不要,身为你的夫君,有照顾你的责任。”说着,他将她带进花厅里,祥清正好张罗下人端来饭菜。
“爷,夫人。”祥清出声唤他们,回头吩咐加紧上菜。
雷宸飞拉着她坐定,咧着笑,把饭碗和筷子交到她手里,自己也一起端起了碗筷,“快吃,闻这香味就知道这些菜一定很好吃。 ”
说完,他夹了一块红烧鱼柳就往嘴里送,这举动看在祥清眼里,简直就要吓坏他了。
“慢着!爷,这菜还没试过毒啊!”
“试毒?做什么要试毒?原来,先前你对着菜又插针又试吃的,是在试毒吗?”他一边嚼着鱼柳,一边露出狐疑的表情,“难道你想毒我不成?”
“不!爷这话——这话是在折煞奴才吗?奴才怎么敢毒害爷呢?”
“既然你没有想要毒害我,那就不必试毒了,吃东西就吃东西,做什么搞得紧张兮兮的,这样食物吃起来味道就不香了。”
“可是——?!”
祥清话才喊到一半,就见到主子已经吃下一大口莲叶羹,一边吃着,还一边以纳闷的眼神看着他,似是仍旧不解他为何如此激动。
不过就是吃顿饭嘛!雷宸飞的眼神彷佛这样笑说着。
而同样吃惊的当然还有藏晴,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好片刻忘记呼吸换气,只是愣愣地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着桌上的饭菜。
她不敢相信,那个总是小心多疑的雷宸飞,竟然会有一天大口大口吃下没有试过毒的菜肴!
难道,他真的失去记忆了?
她该相信他吗?相信他这段时日表现出来的迷惘与无辜都是真的,不是在跟她作戏吗?
“你不吃吗?这厨子的手艺真好,你觉得我应该打赏一下他们吗?”他笑着征询她的意见。
藏晴想也不想,就一口回绝,“最好不要,你的突然打赏会吓死他们,让他们以为自己做错事了。”
“为什么?”
“因为那不像是你的为人,相反的,他们会觉得那是你对他们的警告,以前的你做过那种事,表面上打赏奴才,其实,是要给他们警惕,让他们知道你已经盯上他们了,不过,就有人不聪明,反而变本加厉,当然了,最后那些不聪明的人下场都很凄惨。”
“所以你觉得那是我的错吗?”他眨了下眼,表情有些无辜。
没想到他会突然有此一问,藏晴好半晌答不上来,说到底,是那些人自个儿不自爱,才会逼得他必须教训他们,所以算得上是他的错吗?
严格说起来并不算是,但在今天之前,她却觉得全都是他的错!
最后,她放弃了与他争论,只是轻叹了口气,“总之,你就省省功夫吧!只要你别责罚他们,这些奴才就一个个谢天谢地了。”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决定要赏他们。”他兴高采烈地换来祥清,交代他这个月多加厨房的奴才们每人二两赏银。
藏晴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盯着他,自始自终不发一语,看着他把自己觉着好吃的东西都夹到她的碗里,催促着她快吃,彷佛与他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夫妻,而这只是他们一贯的日常生活。
但天晓得,自从与他开始争吵到现在,他们从未和乐地吃完过一顿饭。
在他的不断催促下,她终于动了筷子,缓慢地吃了起来,但她的目光却一直盯在他的脸上,想要找出一丝过往的熟悉。
但是,她却只能见到他的温和笑脸,那是她未曾相识的陌生……
说起来可笑,明明是他自个儿的生平,却要由她来述说。
而更可笑的是,对于他的生平,她其实所知不多,但是他很坚持要由她来说,不要由祥清代劳,说是夫妻之间,一定相知更深。
第9章(1)
今儿个一早清晨阴霾的天色,过了午后,成了蒙蒙的细雨打湿了土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湿的青草味,些许土壤的气息,还有一股凋零的花瓣被濡湿的甜腐味,这些杂揉在一块儿的气味,似极了藏晴此刻内心的百味杂陈。
一切的一切,让她无法不相信他真的失去的记忆。
但是无法不相信,不代表她愿意相信,矛盾的心情让她觉得左右为难,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现在的雷宸飞。
“兰染堂”的茶室里,飘散着热腾的烟,炉子上的铁壶里烧着水,刚沏好的阳羡茶沁着令人舒心开脾的芳香。
藏晴给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倒了杯茶,秀丽的容颜持着淡定的申请,“该给你温壶酒的,以往不太方便出门的雨天,你习惯待在屋子里喝壶温酒,也总是要我陪你一块儿喝。”
藏晴的嗓音柔柔淡淡的,将刚沏好的茶汤倒进他面前的杯里,也给自个儿添上一杯,动静之间,仪态总是婉约柔美的。
这一直是她最突出的地方,即便是盛怒已极,在与他对峙之时,她永远都还是十分好看,教人移转不开视线。
“可是你不喜欢喝酒,是吗?”他问道。
“不会不喜欢,偶尔小酌一下,是极有雅趣的,可是我不喜欢你总是强人所难,就算我说不想喝,你也会勉强我喝,我不喜欢别人强迫,但是你根本就不听,我总是在想,如果藏晴其实是一个没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偶人,或许可以更合称你的心意。”
“或许,我只是想邀你一起同乐——?!”
“不要在我面前当好人!”她扬声喝住了他,知道自己失态了,深吸了口气,平复心绪,“你没听见吗?我说过你根本就不听,你又不知道以前的自己是什么德行,凭着什么在我面前说嘴呢?”
是啊!是不公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他面前发脾气,说恶毒的话,对他而言是不公平了些!
但是,这个男人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又有哪件事是公平的?
所以,她不需要觉得愧疚,更不需要为他的心情着想!
但他似乎不以为意,脸上仍旧挂着笑,依旧像个孩子般率直而纯真,“听说,下个月初八就是我的生辰。”
“我知道。”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她没有不尽责到会忘记自己夫君的生辰,但是,却也没有兴致为他庆祝,去年他的生辰,她唯一尽到的职责就是为他接待前来送礼祝贺的宾客,让他们可以尽兴而归。
除此之外,她连份贺礼也没送他!
“你知道吗?知道就好。”他笑着说道,似乎只要她仍旧记得,他就安心了,因为如此一来,她就不会忘记替他庆祝。
藏晴看着他端起杯子喝茶,神情怡然地品着茶香,这时,她想起昨天梁大掌柜所说的话。
他说因为连日来没见到雷宸飞出现,“京盛堂”只由李伯韬与几名副手在撑着局面,外界有诸多揣测,就算一时之间没闹乱子,迟早也要出状况。
所以她该相信他真的失去记忆吗?要不,以雷宸飞的个性,不会容许“京盛堂”有任何一丁点被动摇的危险。
所以,她应该相信他吧!
但是,相信了之后呢?
又该怎么办才好?
“夫人,这就是小的跟你所提的羊脂白玉双狮,请夫人过目。”
在京城之中,若要提起古董和玉器,“玩珍居”的张老板若认了第二,绝对无人敢在他的面前认第一。
藏晴从他的手里接过了羊脂玉狮,约莫是她的掌心大小,握在手里十分刚好,无论是手感或是温润的脂白颜色,都是一看就知道是上等货色。
她笑视着两只狮子生动的表情,指尖轻轻抚过它们卷曲的鬃毛,“嗯,真如老板所说,这块白玉浑体通透,是少见的上品,一块玉雕了两只正在玩耍的小狮子……它们抢的这颗红色彩球,是染色上去的吗?”
“回夫人,当然不是,那颗红彩球正是这件玉雕最珍贵的地方,整块白玉之中,就只有那一块正好是茜红色的,雕刻师傅的功夫了得,把那小块茜玉雕成了两只小狮子抢玩的彩球,雕得分毫不差,说实话,小的卖玉器那么多年,也没见过比这件玉雕更教人爱不释手的作品了。”
“是,这件玉器却是会教人爱不释手。”她笑着将玉器教回给张老板,“我买下了,替我把它包起来,我要送人的。”
“是。”张老板笑点了点头,取过玉器,转身吩咐伙计去将这件东西的锦盒拿过来。
这时候,站在藏晴身后的香荷疑问道:“夫人,你买这对玉狮子是要买给小少爷的吗?”
“不是,我不是要买给澈儿的,他年纪小,与其给他这玉狮子,他倒宁可要一些琉璃珠子,好可以跟玩伴去玩弹珠子的游戏。”
“那要不然……是夫人自己喜欢吗?”
“香荷,你今天话真多,能不能就让我清静些呢?”藏晴拉沉了娇颜,不想被追问买这件玉器的目的,因为她不想对人承认买这玩意儿,是为了要送给雷宸飞生辰礼物。
这些天,她看着他眉开眼笑的,似乎对于即将要过的生辰很期待,她当然不想跟他一块儿凑兴,但是,只是送他一件玉器应该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