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身后,以李伯韬为首的几名掌柜都是噤若寒蝉,他们都知道那份折子里写了什么,那一句句、一行行,都是他们商号里的所作所为。
其中还包括了她弄砸了两椿茶叶生意,以及得罪了一位对“京盛堂”而言很重要的客人陶朱爷,一直以来,这位陶朱爷就是他们与大海商夙炽做生意最好的联络管道,透过他的撮合,他们“京盛堂”一直都能够取到最好的货源,是雷宸飞很倚重的一位老者。
“爷。”李伯韬开口,语气谨慎小心,“陶朱爷的事情,夫人或许不是故意的,毕竟,寻常人可能无法体会陶朱爷对古玩的热爱,夫人也因为一时不察,才会送了造假的古玩,犯了陶朱爷的大忌讳,说起来,一切不过都是巧合,只要夫人肯赔罪,爷替她美言几句,相信陶朱爷会宽谅的。”
闻言,雷宸飞抿唇不语,眸光一掠。
不是巧合!
如果他笨得相信这一切是她误打误撞,不小心造成一连串失误,那他雷宸飞也不会有今天的局面了!
倘若是别人,那他无话可说,但是,他亲眼见识过藏晴对吃用东西的考究程度,绝绝对对不会犯下送出假古玩的错!
不过,在知道她这段时日所做的事情之后,他的心里有一种熟悉感。
是的!那个在“花舍客栈”里,不只对他毫不相让,而且一切事情都能处理得有条不紊的晴姑娘!
说也奇怪,明明她犯了一连串的失误,但他却想起了当时那位聪明而灵巧的女子,他想,这一切其实并非她的失误,而是他的!
是他太过自恃,太过轻信她了!
他想起当时每一天从“兰字房”望见她的模样,那能够教他一看再看,却不感到厌倦的表情与言谈,绝绝对对没有一丝一毫贪婪的肤浅!
若她贪的不是名与利,那她究竟想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呢?
虽然迟了一些,不过,是该让真相大白的时候了!雷宸飞伸手合上折子,一瞬间扬起的锐利眸光,宛如盯住了猎物的毒蛇,教人不寒而憟……
“宸爷。”
藏晴走进书房,见到正半卧在长榻上的雷宸飞,偏首轻笑唤了声,走到了离他约莫还有十来步的距离之外,就停住了脚步。
“过来,到我这里来。”雷宸飞睁开眼睛,笑着朝她伸出手。
“要做什么?”藏晴瞅着他脸上不太寻常的温和微笑,心里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不安,站在原地没有动。
“不做什么就不能过来吗?晴儿,咱们夫妻许久没亲近了,让我好好看看你。”在他敛着笑意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几近残酷的阴冷。
藏晴被他的目光盯得背脊一凉,顿了顿,依言走上前去,蓦地被他伸出的大掌给揪了过去,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
他捧住她柔润的脸蛋,看着她如画般细致的眼眉,心里冷冷地笑道:真是好个美丽又聪明的小骗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宸爷,是生气我这些日子忽略你了吗?我不是故意的,你应该知道才对吧!明明就是你吩咐我要张罗年终款待客人们的事情,我要想菜色,要想该送的礼品,忙得我都快没时间歇息了。”
“真是辛苦你了,不过幸亏有你在,就在不久之前,陶朱爷派人来说,你真是送了他一份大礼,要我好好夸奖你呢!”他故意说反话,锐利的眸光仔细地瞧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几乎是立刻地,在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愕然的苍白,虽然她立刻就掩饰得很好,但还是被他给瞧出来了。
“是吗?陶朱爷喜欢啊!那……他喜欢就好,喜欢就好。”藏晴垂下美眸,心里既不信又失望,听说那位陶朱爷对古玩的眼光独到,凡是伪品绝对逃不过他的金睛法眼,看来也不过尔尔了!
“因为你替我办了件好事,所以我要给你看样东西。”说完,他落地起身,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走到画案前。
“那是什么?”藏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见了搁在案上的钥匙与金印,不由得一脸疑惑回瞅他。
“是‘怡记’的掌管用印,还有这是它库房的钥匙,另一副在‘怡记’的梁大掌柜手里,如果要开库房取银的话,就要对上你这一把才能开启。”
“宸爷对我说这些做什么?‘怡记’与我又无干系。”
“从今以后有了,因为我打算把它给你。”
“给我?”
“你不是想要一间可以开展手脚的地方吗?虽然‘怡记’是个只有几十名雇员的商号,不过,与‘京盛堂’一样都有在做趸售的生意,前任的财东伍老爷人面广,再加上梁大掌柜也是一个可以重用的人材,原本在取得这间铺子时,我想把梁掌柜收做己用,不过,‘京盛堂’已经有李大掌柜了,一山难容二虎,我没必要搬砖砸脚,而且,你要经营‘怡记’,也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为了你,我也只好割爱了。”
她连忙摇头,拒接了他的安排,“不,谢宸爷的厚爱,可是我想留在咱们的铺子里帮忙。”
“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跟你提的事,既然你有了“怡记’要经营,那关于‘京盛堂’的一切事物你就搁下吧!自然会有人接手,至于你成亲之后,所雇用的伙计与管事,就随你一同过去“怡记’,毕竟有熟人在身边,也才好办事,我也只能替你想得这么周全了,余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吧!”他的语气十分坚定,丝毫没给她考虑的余地。
藏晴这才意会了过来,他给她“怡记”,是为了要将她安排在“京盛堂”里的人全给撵走了,顺道也排除了她。
“如果我不答应呢?”
“你最好答应。”一抹带着忠告的微笑泛上他的唇畔。
“这算什么?提防我吗?”她娇嫩的嗓音不由得微微高扬了起来。
“难道我不该吗?”他回眸瞅着她的眼,冷冷的,带着一丝嘲弄,把她的问题丢还给她。
藏晴顿了一顿,看他的表情,知道他们之间没必要再虚与委蛇了,她轻笑了声,“我是你的结发妻子啊!你怎么可以连自己的枕边人都信不过,这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吗?”
“即便是亲如父子兄弟,都可以刀刃相向,是结发妻子又如何呢?更何况,你是当年寿县藏家的千金,就凭着我与你藏家之间的不解之怨,有这样身份的你是我的枕边人,我才更应该提防你才对。”
一瞬间,她睁圆了美眸,表情闪过一抹震惊。
“你知道了?”
“果然,这一切不是意外。”他泛起一抹浅笑,看起来有些涩然,“我知道,今天无论我说再多,你都还是会把我当成毁你藏家的凶手,不过我想知道,如果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就是当初害了藏家的凶手,倘若起初拒绝了我的求亲,是因为对我的憎恨,那为什么最后又要答应呢?当初我没追问你原因,如今,我非知道不可。”
第5章(2)
为了当你的绊脚石!为了要给老天爷忘了予你的报应!
藏晴在心里给了他回答,但是表面上嘴巴却抿得紧紧的,只是眼梢嘴角的怨恨泄漏了她些许心思。
“你不说吗?不说是吗?”雷宸飞笑声了耸肩,“无所谓,反正我这个人做事一向有最坏的打算,晴儿,我的好娘子,我希望你好自为之,要是你真敢做出什么会伤害到雷家或是‘京盛堂’的事,小心我不会对你客气。”
“那敢问宸爷,现在你心里最坏的打算,是杀我灭口吗?”她轻笑了声,没将他的警告搁上心。
在决定嫁给他之时,生死她早就置之度外了!
“就算不杀你,也能让你永远再也开不了口。”他浑厚的嗓音冷冷的,没有一丝感情起伏。
一瞬间,藏晴不寒而粟,看着他的美眸之中多了一丝畏怖。
她知道他可以做到!
他绝对能够教她生不如死,他可以的!
她眯细眸直勾勾地瞪着他,似乎恨不能在他的身上盯穿一个洞来。
“你在想什么?”他伸出手托起她的下颔,敛眸笑视着她娇美的容颜,“你在想我是个自私又冷血的小人吗?”
藏晴紧抿着嫩唇,挥开他的手臂,别开眸光一语不发。
雷宸飞耸了耸肩,不介意她的冒犯,退了半步,揉了揉被她挥痛的手腕,对她露出了无辜的笑,“其实,你一定不能明白,我不是自私,说穿了也只是求自保,想活下去而已。”
她抬头看着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有脸说出这句话,“如果真如你所说那么简单,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你又何必对人赶尽杀绝,丝毫不留给他们一点逃生的余地呢?”
“那你就能肯定,如果我对人们手下留情,他们就不会反过头来对我赶尽杀绝吗?”说完,他的唇畔浮上一抹冷笑,笑她的天真。
“这……你这分明就是在强词夺理!”她不敢置信地瞪着他,不明白他明明坏事做尽,却依然能够理直气壮。
“但你无法反驳,不是吗?”
“我只是说不过你,不代表你说得话就是对的。”
“这也是个道理,但相反的,就算你不认同我,也并不代表你的想法就是对的。”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得她哑口无言,“不过,你对我有妨害却是一点也不假,晴儿,念在夫妻情分上,我可以既往不咎,你就乖乖的去打理‘怡记’,往后你要做的生意,‘京盛堂’可以睁只眼闭只眼,能给你的我绝对不亏待,但是,别再打坏主意,咱俩相安无事才是最好的结果。”
藏晴知道如果今天她不收下“怡记”,他也绝对不会再在“京盛堂”给她任何发挥的余地了。
与其倔着不收让自己走向绝路,不如她今天就先认了!她越过他的身畔,走向书案,伸手去过金印与钥匙,紧紧地将它们握住手里,低头注视着它们,好半响一动也不动。
蓦地,在她的瞳眸深处泛出一抹笑,就算是死又如何?就算不能再开口又如何?只要能够对付得了他,她不在乎!
雷宸飞转眸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看得出来她心里有千万个不甘愿,但这是他能给她最大的让步!
他欣赏她!就算不是以为男人看待女人的角度而言,他不讳言自己确实喜欢她的聪明与顽强。
但是,如果她敢越雷池半步,他自然也不能再客气了!
“怡记”在做趸售的生意上,也称得上是老字号,不过,因为资本并不算太雄厚,相较于“京盛堂”这种大商行,所做的买卖自然是小得多,可是,因为伍家老爷子的人脉广,所以长久以来,“怡记”就以进出上等货源见长,而这些人脉资源,在藏晴接掌以后,也同时转交到她的手里。
“依梁大掌柜的看法,这批丝绸的价钱还可以再更低吗?”
藏晴坐在案前,以认真的眼神看着“怡记”的大掌柜梁宁次,虽然已经是个年届六旬的老人,有着一头苍苍的白发,但神情与说话的语气都依然十分矍铄有力,一直以来,因为感怀于伍老爷子的知遇之恩,所以就算别的商号开出重金,他也从来都没心动过。
如今,因为伍老爷子把“怡记”卖给了雷宸飞,得了一笔金钱回老家去了,临去之前,他给了梁大掌柜一笔足够养老的银两,不过被这位老人给拒绝了,他选择了留下来与“怡记”一起为新东家做事。
“每匹布再少二两银子应该不成问题,可是,东家,这可是批上好的丝绸,咱们理该可以赚更多,为什么要削价出售呢?”
梁宁次不太明白新东家的想法,看着她泛着浅笑的秀丽容颜,似乎没将盈亏这回事搁在心上。
“因为我想从‘京盛堂’的手里抢生意过来,如果价钱上不够诱人,自然抢不过他们,我想我们‘怡记’可以少赚一点利润,但是,俗话说薄利多销,日子久了,客人们就知道该找谁做生意了。”
“东家,你这是……”
他想不明白,这位新东家可是“京盛堂”的夫人,是雷宸飞的妻子,为什么要不惜割舍利润,也要抢自家人的生意呢?
“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着,藏晴站起身,走到梁大掌柜面前,抬起美眸,坚定地直视面前的老人,“梁老,我知道您一定能帮上我的忙,这只是第一步,虽然是个险招,但是绝对会管用,再接下来,还会再有新的做法,我答应您绝对不会拿‘怡记’的盈亏开玩笑,但相对的,请您帮我。”
虽然,梁宁次不知道她为何执着要与自己的夫君作对,但是,听她把话说得真诚,而且,也不是真的没有利润可以再退让,有她绝对不拿“怡记”盈亏开玩笑的承诺,他好像也能放心大胆一试。
“好,东家,就让咱们试试,不过,要从‘京盛堂’手里拿生意,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不过,没试过不知道,就让咱们试试。”
“嗯!”藏晴点头,露出宽心的笑容,有了梁宁次的协助,对她想做的事情而言,已经是成功的第一步!
“跟自家人抢生意?真是不象话!”
雷宸飞浑厚的嗓音透出了一丝怒气,即便是压抑得再好,在听到自己的妻子压低价钱与“京盛堂”抢生意,还是无法不动怒。
为什么?为什么她仍旧不肯放弃与他作对?!
给她“怡记”,已经是他极大的让步了,为什么她就是那么固执的不肯领他的情?!
他不能否认当初藏家的事情是他的错误,但他的错误不在于欺瞒她的爹亲,而是在于他的手下玩两面手法,却收了吴家的酬薪,最后将生意交给吴家一事,他没有及时察觉而已!
但他不想向她辩解,这不是他做人处事的性格,而且,就算他说了,她也不会相信他!
所以,他给她“怡记”,不追究她先前的一切作为,已经是他所能做到最大的弥补了,为什么她就是不肯领情?
在她的心里,对他究竟有多深的恨意呢?
李伯韬站在主子面前,与祥清二人同时感受到主子紧绷的怒意,与其说是愤怒,反倒像是充满了无奈的挫折。
这样的表现在他们主子的身上,是闻所未闻,不曾见识过的,看得他们满心惊讶。
不过,李伯韬就在等待这个机会,他开口,火上加油道:“与自家人抢生意当然是不该,但是,对夫人而言,她是否将‘京盛堂’当成是自家人,还是未知之数!”
闻言,雷宸飞立刻回眸,冷冷地瞅了面前的得力的手下一眼,那森寒的光芒足以教人不寒而栗,但是当他的目光对上李伯韬的视线时,滔天的怒气反而平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