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夫人不明白了,周遭人都不明白了。
这人人都巴望着他快快死去,府上也只有老太爷和古家大少将他捧在手心当宝,这样的一个二少爷,究竟是怎么摆脱处处隐伏的杀机?
她愣愣瞪着他,那出神的模样,连一旁的安夫人都觉得怪异。
“柔妹妹?”
“哎,安姐姐。”她猛地一眨眼,回过神来。
还朝着担心的望着她的安夫人想说些什么时,她就见那慵懒的窝在椅中的白皙少年,那淡漠的眉眼勾起似笑非笑的轻弧。
那黑玉的眸子仿佛在一垂眼间浸润了玄冰,冷冷朝她肚腹瞥了一眼。
柔夫人生生受那一眼,立时便觉得汗毛直竖,她按在肚腹上的手臂僵住,恍惚间竟生出了遭人细细碎剐的错觉。
“柔妹妹!”安夫人一声惊叫。
腿软了的柔夫人往地上瘫去,脸色煞白。
“柔夫人。”
她模糊听见一声叫唤,几乎触到冰冷地面的身体就被托住。她茫然抬头,就见扶住她沉重身子的,是二少爷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侍从。
“柔夫人的身子不比寻常,还是不要太辛劳的好。”
古和齐淡淡一句,说的四平八稳,在情在理。柔夫人却莫名的领会了他话中有话,那并不张扬的警告意味,让她不知不觉间冷汗湿了衣背。
她张了张嘴,“……谢二少爷关心。”跟着,她被侍女扶了下去。
古和齐没怎么理会她,安夫人匆匆跟了下去,照顾柔夫人去了;今年生辰宴,提前回来的古家大少一半是为了弟弟,一半是为了妾室柔夫人即将临盆,而老太爷看着长孙即将迎来第三名子息,更是频频摸着胡须,琢磨着想给宠孙添一房妾室。
“孙儿身子还未养好,也不急着添房中人。”古和齐轻声细语,微一抬眼的姿态分外柔弱,看上去竟然是隐隐透出委屈之色,“太爷如此担忧,是恐惧孙儿命不久矣?”
这活太过不祥,听得太爷脸上一白,跟着便是气得砸拐杖,“谁敢如此诅咒我孙儿!”
“太爷急着为孙儿纳妾,不是担心孙儿子息……?”
“我——”老人家一下子便噎住了,“太爷、太爷只是、只是忧心你夜里寂寞,有个女娇娃陪陪你也是不错……”越说越含糊、声音最终听不清楚。
既然都说的含糊了,古和齐也乐的当作什么也没听见。
“太爷,孙儿乏了,先退席了好吗?”他请示。
与宠孙的斗嘴落在下风,还反而生出了愧疚之心,暗暗责备自己粗心大意,居然没有顾及到宠孙的身子太弱,还非要闹个妾室来折腾他的小身板——满脸不安的老太爷赶紧准了宠孙的退席,看着言今小心翼翼的伺候着二少爷出了大厅。
屋外下着薄雪。
一踏出厅们便将厅内人事都抛在脑后,拉紧身上大氅的古和齐满心只想着赶快回去小院里,他埋头便往前疾步。
言今只能跟在后头小跑。
一边跑,他一边感叹起,三千阁送来的药方与药丸真是有用,那曾经只是缓步走着,光是一段回廊便能走上一盏茶的二少爷,现在居然能一路大步跨着,分毫也没有勉强模样的急冲,如此进步,真是令言今挥泪。
古和齐也没留意身后侍从的感慨模样,他一心只想赶回内屋去。
今日是他生辰……如此重要的生辰!
昔日牛郎织女只在七夕见面,如今他想见秋舞吟,便只有这生辰日了!
他为此期待了整整一年,每个月一封长信根本不够让他疏解思念,他自从在书信往来中讨得了三千阁主的允许,能够在每年生辰时收到名为“秋舞吟”的礼物,尽管只有一夜时间,他也是满心欢喜。
连伞都没撑,以至于满身沾了薄薄积雪的古和齐,在身后言今追之不及的惊呼声中,兴冲冲的推开房门,直扑内间。
冬夜里的烛火看上去格外温暖。
一身红衣倚在床榻之上,正一手拿着绣针,一边拈着绣布的秋舞吟闻声抬头,就见她的二少爷奔进屋里,身后追随而来的冷风吹得烛火晃荡,而二少爷一身的雪,看得她心里一跳。
着凉了可不好!
她一下便扔了手里物事,连鞋也顾不得穿上,几步就奔到洞开的门前,紧紧拢上,又赶着回头去给二少爷拨雪。
看着秋舞吟脸上满是以他为重的焦急,古和齐对于她刚才居然只看他一眼,虽仅视若无睹的冲过他身边去关门的薄情举动,有那么一星半点的解气。
就要让你只把眼睛放在我身上!他幼稚的,而充满不自知的孩子气的想法和态度,显然并不为正绕着他团团转的秋舞吟所察觉。
但她若察觉了,恐怕也只是慢腾腾的想一想,跟着就一点头,然后便赞同了她的二少爷的一切举措。
如此偏心!
慢了他一步被关在门外的言今,眼睁睁的望着紧闭起的门扇,心中遗憾无比,他也想见见那位传说中的女娇娃啊……
少爷真是小气极了。言今哀伤想道。
期待了整整一年,终于又见到面的现在,古和齐在秋舞吟伸手解开他沾湿的外袍,又半跪在椅上给他拨去发上的雪,然后取来袍子为他更衣——这一连串的动作里,他吭都没吭一声,眼睛只绕着秋舞吟打转。
她的身子也抽高了,从先前的只到他胸前,到现在头顶能挨着他下巴;幸好自己在这一年里也抽高不少,不然让她赶了过去,那可就更没有面子了。
随着年纪增长,她的相貌也渐渐长开,现在看起来还只是清秀干净的容貌,但她肌肤细腻,颜色又极漂亮,长长的发色又黑又亮,缎子似的,让人摸了爱不释手,小小的瓜子脸,一个手掌就能捧起了……
她身子修长,四肢养的漂漂亮亮,尤其那双长腿更是让她看上去轻盈灵巧,当真是宛如妖精的美色。
越是细看,便越是着迷。
这个女孩儿,竟然让人目不转睛。
“……真危险。”他喃喃。
第3章(2)
秋舞吟困惑的瞧他,却见二少爷黑玉似的眼里迷迷蒙蒙的,显然正陷入自我思绪里,一时间回不了神。
她也想知道他在烦些什么。
“如何危险呢?”她轻声问。
“危险……”他恍惚道:“若是显而易见的绝色,那也只是在皮相之上,若是内里修养不及外在皮相,久了,便会失去味道……但若是秋舞这般……这般足以细嚼慢咽的,逐一品尝,又引人留恋回味,便比那绝色之貌,更令人爱不释手……”
“如此是危险吗?”她声音放得更轻。
“……太危险了。”他居然隐隐咬牙切齿起来,“越晚出手,竞争者便越多了,须得及早防备,能赶得走一人是一人!”
她笑得眼儿微眯,“又要如何及早防备好呢?”
“早早赎了关回屋里,我一人看着便是……”
秋舞吟眼里黯然了些,“此法甚好,然而阁主是不会允的。”
先不说在培养她的前番调教工作里,花费了多少心血与金银,若是在未挂牌接客之前就被赎去,三千阁损失了多少不提,光是古府里专权独裁的老太爷不待见她,跟着又有不怀好意的众多族人虎视眈眈,古和齐本身除了仗着老太爷与古家大少的偏宠之外,一点个人势力都没有,不要说保护秋舞吟的地位,他连自己能不能长久活下去都是个问题。
如此前景不祥,三千阁主怎么可能点头答应放人!
一脸茫然的古和齐即使心不在焉,也知道提早赎人的法子想想可以,如果真要实行,还真是处处碰壁。
他点点头,“那就只能放出风声去,早早将秋舞订下了,管他日后入幕之宾如何纠缠,一旦三千阁主不点头,便赎不走她;我再加紧努力,快快将她接回身边来……”
“这样的计划,可不是一年半载的工夫……二少爷如今的心真意切,但日后变化无数,倘若二少爷改了心意,不再想着秋舞……”
她犹有清醒,难免惶然,但他当局者迷,竟然毫不在意。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她一怔,半晌后,低低笑了,“……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只单单凭借着每月一封的长信,还没有办法疏解思念。
然而这样教人焦躁的思念又是从何而来,却是难以想明白了。
只是那一日大雪里的初见,短短的相处时间,她便在他心里悄然进驻了,之后是欲寻而不得见的惶然,那种无预警的失去,让他将她记得更深,记得更牢。
无论如何也无法见上一面的焦躁,催化了他的思念。
她便在他心里生了根,借着漫长的时光,一点一滴的茁壮。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他却发现,原来她似远实近,就在伸手可及之处,于是他松了一口气,但又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她其实离得很远很远,即使他竭力伸出手去,却是难以碰触。
她离得很远,他只能停在原地。
她手里攥着他的命。
他很清楚的知道,能够救他性命的药丸和药方,都是她身后的势力所给予,如果不是因为她,他根本没有生路。
于是她的存在,又和他的命连结在一起。
她心里有他,他便活着;她心里若没有了他,他便再活不下去。
那种与他性命相关的紧密连接感,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深深的扎根,然后纠缠着,长成了参天的思念。
再没有什么人存在,让他日思夜想的。
今年相处的夜晚,古和齐一样是与秋舞吟洗洗睡了,两人并躺在同一床榻上,交叠的指掌轻轻牵着,古和齐靠近秋舞吟的一侧脸上,表情淡淡,颜色也淡淡,却在另一侧的耳上,满晕羞红之色,手心更是汗湿。
他听着秋舞吟慢腾腾的叙说着,她在三千阁里的生活琐事,与人往来,又或者和其他雏儿相伴逛街,买了什么花饰,又找到了什么零嘴吃食。
他静静听着,不时细细问上几句,秋舞吟知道他常年都生活在古府里,鲜少外出,虽然他都不做表示,但心里对于府外是非常好奇的。
她心里有一点疼,那种怜惜一般的疼痛教她感到惊讶,于是她将这种感觉细细的记下了,又小心的藏了起来,等待回到了阁里再翻出来绵密的品尝。
他想听,她便仔细的讲着与姐妹们逛街的场景,发生了什么、买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又或者讲讲她遇见了一个率领着一群顽童的孩子王,那人居然趁她在挑花饰的时候,跑过来拉她的发,又硬是要将手里的一束花草塞到她手里。
古和齐听得甚恼怒,“不许你收!”
“秋舞才没有收呢,那花上还有毛虫哪。”
“他怎么可以拉你的发!”
“对嘛,怎么可以!害秋舞的头皮都疼起来了。”
“你身边不是会有暗卫吗?他怎么还能靠你那么近?”
“暗卫是保护金钗姐儿,秋舞还只是雏儿而已,不会有暗卫护着。”
“那以后你就成为金钗吧!我会帮你的!”他坚定道,跟着又气呼呼起来,“再不能让人随便靠近你,又拉你头发,又在你手里塞花。”
“是,二少爷。”她乖巧应声。
于是古家二少爷满意了。
后来,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感觉身边的秋舞吟与他挨得极近,浅浅的呼吸就喷在他肩下,有那么几丝气息拂过他脖颈,激得他颈后寒毛都竖起。
这带有薄雪的冬夜里,他却睡的满头大汗,竟然还意外的睡的沉。
第二年,古和齐开始修习内功心法。
每个月的长信之外,调养身体的药丸依然是有的,毕竟他常年服用着不利于他脆弱体质的汤药,即使三千阁的医大夫重新为他调养,但体内积累的毒素却没有这么简单便能去除,何况古和齐的底子原就不好,更是承受不了猛药。
于是他继续内服药茶以及药丸,并且在身体状况稳定下来之后,三千阁主应他所求,在黑衣暗卫送来信的同时,也开始教授他强身健体的功法。
吐纳调息,是他第一个要学习的功课。
这项功课花了他三个月的时间,成效是他心头绞痛的次数大大减少了,再也不会因为一时的情绪起伏过大,而按着心口痛的脸色苍白。
接着他开始了最基本的稳定下盘,以及锻炼腹部核心力量的功课。他在第一个月里常常会因为肌肉酸痛而在夜半抽筋,第二个月的状况渐渐舒缓下来,他睡到一半被痛醒的次数也少了,终于脸色好了那么一点,脾气也不那么大,一旁时常被波及的言今松了一口气。
等到第三个月,他开始能够坚持住每天的锻炼,并且在原有的时间上,再慢慢延长。而他的进步表现在他的身体上,除了苍白的皮肤现在带了点淡淡的蜜色之外,他手脚胸腹的线条都变得漂亮起来,不再是病弱书生的模样。
古和齐在洗浴时照着自己在盆子里倒映着的体态,觉得既新鲜又得意。他把这些发现,以及愉悦,还有期待,都写进信里,在几番转折之后,递到秋舞的手上。
古家大少至今都还不知道,自己每个月从弟弟手里接过,又递往三千阁的信件,并不是有去无回的;他心疼着幼弟的执着,为了不让幼弟伤心,也就一直帮他送信,但回信一向都是三千阁派出暗卫,直接交到古和齐手里。
由于随同信件一并到来的,还有一个月份的药丸,这样的东西如果让古家大少拿到手,难免起疑为什么三千阁还附上一瓶子的药。古和齐总不能告诉他,自己一直遭受到死亡的威胁。
他这个继承人有名无实,而大哥手中所掌握的权力,还远远不够保护他们兄弟二人,若说要求助于老太爷,先不说下毒之事,牵连的人数众多,光是凭着一旦打草惊蛇,心里有虚的族人如果咬着牙下了狠手,废了老太爷夺权,接下来倒霉的就是他们兄弟二人了。
现在只能先保命,才能面对围绕着家主之位的厮杀。
两个阶段都各花了三个月,在第七个月的时候,来送信的暗卫换了一个人,并且自此固定了下来。
那位暗卫说他姓叶,之后便不再更换,他沉默而专注的在古和齐面前,打起了一套太极拳。
古和齐脸上略有茫然,但紧跟着接收到对方瞥来的冰冷视线,他一下子清醒了,一声不吭,跟着那叶姓暗卫的动作,开始了笨拙的模仿。
第一个月过去了,他那套太极拳还打的零零落落,面临自己对于武学天分,深深感到惨不忍睹的古和齐都要流泪了,但叶暗卫却毫不动摇,他一趟一趟的打着拳,古和齐在短暂的低潮之后,也振作心神跟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