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看看咱们海夫子嘛!”老板娘笑嘻嘻地一屁股坐在床边上,随便得跟自己家似的,就差没脱鞋了。
“老、老板娘。”海棠紧张地招呼一声。
“什么老、老板娘?”老板娘不乐意了,“我有那么老吗?其实配你也不算大嘛!”
“配、配什么?”海棠更紧张了,拘谨得坐也不是,躺也不是。
“好了,你别逗了,人家是老实人。”皇甫恪出来替她解围。
曲账房将手里的几包东西交给他,“喏,这是从元记当铺弄来的一些补品,你这新夫子身体不好风吹就倒,得大补啊!”
“元记当铺?”皇甫恪没好气地说:“咱们元大公子又讹诈谁的东西来着?还有,不会又让我拿私塾里的东西去当吧?”
“这次不会,老板娘的顺水人情,不要白不要呗。”
“那就谢谢了。”皇甫恪也不客气。
“我说,不止你这新夫子要大补,你这屋子也该大修了吧?过完这两个月就入秋了,眼见就要过冬,你不怕这里漏风,我还怕你把人家海夫子给冻死了!”老板娘无比担忧地建议着。“是啊,老板娘说的没错!”曲账房也赞同道。
“行啊,等海夫子病好了就修。”皇甫恪十分爽快地同意了。
“你这屋子大修的时候,顺便把我那四通八达的破房子也修一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嘛!”曲账房加上一句。
“我说怎么突然这样热心,原来这这等着呢!”皇甫恪一脚就要踹去,被曲账房大笑着闪过。
“咱们走吧,不耽误人家海夫子休息了,瞧咱们一来,唬得人家手脚都没处放了。”老板娘起身告辞。
“老、老板娘慢走。”海棠赶紧道别,老板娘朝天翻了翻白眼,懒得纠正了。
“谢谢两位的光临指导,恕在下不远送了。”皇甫恪将两人送到门口,坚决不再朝前走一步。
“真没良心,以后就算你这要生花,咱也不管了。”老板娘不满意的哼了一声,摇着扇子,与曲账房离开皇甫私塾。
皇甫恪目送两人走后,回到屋里,看到海棠仍在发着愣,安慰道:“别多心,他们只是关心。”
“我、我知道。”她是真的知道,如果不是关心她,他们就不会送来补品给她了。
他们一如既往地、默默的关心着镇上的百姓,包括月大夫、包括她。
可是万一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她其实骗了他们,她不仅是个女的,而且还是使月大夫惨遭灭门之祸的罪魁祸首,那是时候他们会怎样处置她?
海棠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全身发冷,脑中一片茫然。
还有眼前的这个男人,还会像现在这样,用这双清朗的眼,温和地看着罪孽深重的自己吗?她不知道。
第5章(1)
乌龙镇的镇民们一向热衷于自娱自乐,他们举办各种各样的赛事,以及各家各户评选出来的榜单。
譬如:“铁血丹心英雄榜”、“财大气粗富豪榜”、“带屎失业榜”、“心狠手辣毒妇榜”以及“千秋万世痴情榜”。
最近在“千秋万世痴情榜”独占鳌头、榜上有名的,居然是常居“带屎失业榜”皇甫私塾里的新夫子海华。
这一条消息传出来,立刻叫全镇人民大跌眼镜。
“是海华?有没有搞错?那一棍子下去也打不出个屁来的个性,居然会喜欢女人?”
“话也不是这样讲,虽然说机灵无罪,但老实也有理嘛,海夫子再不济也是个男人,喜欢把女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对了,他到底看上谁啦?说不定咱们还能去帮忙说个媒?”
“不会吧,你还不晓得?劝你把这媒妁之言的打算赶紧死了心,他瞧上的可是人家月大夫!”
“这下没得搞头了,月大夫天仙似的人儿,他怎么配得上?”
“可是,有人说,海夫子跟月大夫最近走得近!”
“真的还是假的?”
“是真的,海夫子隔三差五就入月家医馆跑,帮着干活打杂,弄得高老他们都快没活干了……”
“这才叫天公疼憨人呀!”满镇子三姑六婆七大姐八大姨们,每天围绕着这个最火爆的新话题进行着不眠不休的讨论,火热程度简直跟这流火似的天气有的拼!
正在大树荫下乘凉的凉茶摊子里纳凉的皇甫恪,一面跟人下棋、一面竖起耳朵听着这话题,越听越恼火,手下的棋也走得越来越快。
“皇甫先生,您让我缓口气、缓口气嘛!”被杀得大败的袁木匠连连求饶。
“你输了。”皇甫恪根本不给人家缓气的机会,直接将军,站起来将捲起的袖子放下,再弹弹长衫,打算走人。
“哟,皇甫先生,您这就走啦,刚才看到海夫子又往月家医馆去了,看来不久,私塾就该办喜事!”牵着孩子的桂花姐,很热情地打着招呼。
“哦?又去了?”皇甫恪一眯眼,脸上似笑不笑地反问。
“是呀,我刚才带着孩子去月大夫那,正巧碰着,还别说哦,那两个人可真默契,一个问诊,一个就负责配药;一个开方,一个就负责跟病人解释。”
俊雅的脸上,嘴角挑起的弦度并非愉悦,而是怒焰,一向清朗的眸闪动着慑人的冷冽光芒。
他搞不懂,为什么一向害怕与人接近的海夫子,突然会对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产生情谊,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他花了这么久的功夫,才让海夫子在对着自己时不会战战兢兢,不会结结巴巴手足无措,谁知仅仅是在病中见了月大夫一面,第二天人刚好一点就跳下床直奔月家医馆,从此乐不思蜀起来。
说好听点,这行为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说难听点,就是“狗皮膏药,死缠烂打”,虽然现在外表是男的,但骨子里还是个女的,难不成,海夫子爱上了女人?
皇甫恪的额角隐隐作疼起来,万一她真的爱上了月大夫,那他怎么办?想想那处境还真得欲哭无泪,求救无门,老天爷不会白目到这种程度吧?
他又在看她了?海棠的头越来越低,那道灼人的锐利视线正不偏不倚地隔着数排座位,从学堂的最后端落在她身上。
果然,他还在看她!以一种很仔细、很審视的目光,带着意味深长,还有一点诡谲,一瞬也不瞬地看她。
她没做错什么事啊,最近她学会了熬粥,而且熬粥时没引起火灾;她还学会了园艺,在他的带领下修剪院里的花花草草;她甚至在青绫的指导下,学会了简单的针线活……
她一直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地教书、做人、过日子,照理说没理由惹火他,为什么他要这样看她?
不仅是这两天,最近海棠就发现皇甫恪有事没事就盯着她看,戴着人皮面具的她一点也不美,有什么看头?这样一天到晚看得她心惊胆战、食不下咽,一颗心犹如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
还是,他发现了什么?自从一个月前在河边碰到醉酒的他,被他抱着又亲又啃又摸的,她简直快吓死了,趁他一时不备,推开她逃掉了。谁知那晚就因为受了凉引起发烧,然后就见到了青绫。
她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月家后人的身上,根本没空去回想那晚自己是否漏了馅?甚至她也没察觉,没过几天,皇甫恪就请袁木匠将院落的一角修建成一个小小的浴室,让她再也不必担心洗澡的问题,虽然他对她说是因为自己懒得天天跑去游泳,她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这样。
但想想也不大可能吧?她自认没有露出马脚,若是被他发现了什么,他怎会让她平安渡日到今时?而他看她的目光里,更多的是高深莫测而非情欲,换言之,他完全在以研究的目的看她。
这让海棠想起旧年在蜀国后宫,听闻到有一种男子,有龙阳之好,不喜女人,偏爱男子。
皇甫恪,年近三十,并未娶妻,虽说穷,但也不至于娶不上老婆,会不会只有一个解释,他喜欢男人?
这个念头使海棠一下就慌了,抚琴的手指轻颤了下,错了一个音符。
天哪,如果他真喜欢男人,那自己岂不是羊入狼口?可问题是,她是个假男人,不是真的呀!
“海夫子?”坐在前排的安小龙在叫她。
“啊?”海棠怔怔地抬起头,一时恍神。
“是不是下课啦?皇甫先生说时间到了哦。”二妞指指后面听课的皇甫恪,后者正抱着双臂,立在原地,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哦……”她下意识地望过去,视线与他遥遥相对。
他还在看她!看她,虽然距离不近,可仍能看到他此时的眼光,从審视变成了饥渴,简直想一口将她吞掉!
惨了!海棠傻眼,在心里哀号,他、他、他,果然喜欢的是男人!
直到三更天,躺床榻上的海棠翻来覆去,仍然难以入眠。
下午突如其来的发现令她大吃一惊,一想到皇甫恪居然喜欢的是男人,她就忍不住郁闷和心浮气躁。
皇甫先生,多好的男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又会教书写字画画,长得也一表人才,在海棠心里,他简直就是男人中的极品!
可惜这极品不爱女人,只喜欢男人。
乌龙镇上的美女也不少,清灵端庄的月大夫、甜美俏皮的花道士、漂亮可人的酒窝妹、清丽脱俗的酿酒师……他怎么一个都看不上?偏偏看上她这个假男人。
她该怎么办?一定得做点什么,解救一下身陷迷途却不知返的皇甫先生。
人家皇甫恪在她有难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工作,让她得已在镇上留下来,她不能眼睁睁地瞧着皇甫先生将感情浪费在一个假男人身上。
想到这里,海棠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上鞋,开门出去,走到隔壁皇甫恪的屋边,隔着窗子,轻声叫声:“皇甫先生,您睡了吗?”
“哦……正要睡,怎么了?”听到她的声音,皇甫恪同样一骨碌从床上翻身下来。
“没事,睡不着,想跟您聊一下。”
“好,我马上出来。”
“那我在院子里等您。”不到一会儿,两个人相继坐到院里的石桌边,边抬头赏月边闲话家常。
“喜欢这里吗?”皇甫恪问。
“嗯,很喜欢。”海棠静静地回答。
她真心喜欢这里,喜欢这生气勃勃的小镇,无论是梯田、山峦、市集、溪涧,还是这里的静室、明窗、院落,她都爱极了。
“是啊,我也喜欢。”皇甫恪微笑道:“松风竹月,晏坐行呤,清谈把卷。这才是最美好的生活,若是能糖蒸篱边、藜燃阁上,左有闲书、右有斗酒,那人生便不须此行了。”闻言,海棠笑起来,与那些相比,她同样也喜欢跟皇甫恪聊天,他是个极有见地的男子,满腹诗书、见多识广,听说来自南唐。
南唐,是目前唯一能在宋军的铁蹄下留有一席之地的国家,她想若他仍留在南唐,一定会有好的前途,为何会弃功名于不顾,隐居于这偏僻的边陲小镇,想必同自己一样,有他的理由。
“皇甫先生,您想念家乡吗?”她问。
“家乡?那里早就没什么亲人了,佛语有句话,说‘田头溪边,处处道场’,我想天下之大,处处是家,又何必非得在乎置身何处呢。”他唇角微扬,十分畅意与她交流。
“嗯……”听了他的话,海棠心下释然。
她一直想念后蜀国,可是天下之大,处处是家,就像这小小的乌龙镇,她来到这里,生活在这里,这也是她的家乡!
“皇甫先生,我想请问您,那个……”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半夜唤他出来聊天的目的,却不知道要从哪里讲起,一时间欲言又止。
“嗯?”皇甫恪端起石桌上的茶碗,喝上一口。
“你,嗯,会不会,那个……喜欢男人?”海棠鼓起勇气,脱口而出。
“噗!”皇甫恪被水呛了一下,震惊地直视面前因问了这种问题而扭扭捏捏的海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问你会不会喜欢男人。”反正说都说了,第二遍她问得非常流利。
“为什么问……”他盯着她,“这种问题?”
“我想不明白,才问你的。”是啊,如果能想明白,她何苦为他的性向问题虚苦劳神?
“想不明白?”皇甫恪越发狐疑:“什么地方想不明白?”
“譬如说,一个男人会不会喜欢另一个男人?”她一面讲,一面觉得自己好像太明目张胆暗示他有问题了,于是自作聪明地加了一句:“或者,一个女人会不会喜欢另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会不会喜欢另一个女人……”他一字一字地重复着。
海棠完全不知道,自己这自作聪明的一句恰恰让皇甫恪心下大叫不妙。他想她是真得喜欢上月大夫,但又碍于旁人的目光,所以才会想不明白,睡不着觉。
当务之急,是要一棍子打醒她,还是讲究策略,慢慢引导她呢?皇甫恪思索着。
第5章(2)
“会不会?” 好奇宝宝正瞪大眼睛等着作案。
“这个……”他心一横,答复道:“会!”
“啊!”海棠犹如晴天霹雳,一时免不了万念俱灰觉得人生从此毫无意义。毫无疑问,皇甫先生是千真万确爱上了她这个假男人!
“那,要怎么办?”不晓得还有没有救,海棠着急地询问。
“没有人愿意这样的,我知道。”皇甫恪非常体谅地安慰着她。
“嗯,我也明白,你别着急。”她不会看不起他的,刚才他眼底深处有着明显的苦恼,这让她越发同情起他来。
这两人明明是一个心,却理会成两种意思,还在傻乎乎地鸡同鸭讲。
“也许有时候我们会将一种亲近感误以为是喜欢或爱,这种感情会发生在任何一个男人或者女人身上,无论是否同性,可这并不是真正的喜欢或爱。”皇甫恪小心地措词,生怕会令她受伤。
“有没有可能,一切都是自己臆想的情感,其实男人还是喜欢女人的?”她也十分小心翼翼。
“当然有可能,只要能找到自己真正在意的人,就会理清自己的的情感,不会再如此茫然了。”皇甫恪见她有回头的意思,心底雀跃不已。
“哦?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海棠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那就好。”他也不多说,点到即止。
什么叫“那就好?”简直是太太太好了!表面上平静无波的男人心里乐开了花,眼眸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朗和神采。
这院子里的那一株秋海棠树,叶色娇嫩光亮,再过两个月,就会开出像徵苦恋的花朵了。
每年的秋天,这树上花朵成簇,色泽柔丽,粉白透着淡红的花朵就如同这眼前同名的俏丽人儿,默默地陪伴他,一年又一年。
同是“海棠”,一为清净,而一为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