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文武百官,甚至市井小民,皆知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并非后宫的环肥燕瘦,而是最小的弟弟——英亲王周璇尹。
莫以为这是笑话,皇上对英亲王的宠爱有目共睹——英亲王带着一万铁骑逼北燕大军退出北门关五十里外,皇上为此大赦天下;英亲王生病发热,皇上亲自侍候汤药;英亲王遭到暗杀,皇上不眠不休守在其身边三日三夜……不过,皇上再宠爱英亲王,却不曾插手他的亲事。
英亲王成亲两次,皆是太后赐婚,说白了,皇上舍不得英亲王娶个不喜欢的女人,因此不愿硬塞女人给他,但位高权重的英亲王又怎能孤家寡人一个!因此操心他亲事的就成了太后。
可是,今日皇上却下了圣旨赐婚,指的还是一个没落国公府养在乡下的女儿,瞬间,整个京城沸腾了,皇上脑子烧坏了吗?酒楼茶馆、大街小巷,众人议论纷纷,各种臆测,倾倒罊竭,而结论最终导向一个——皇上终于厌弃英亲王了吗?
众人一致为英亲王默哀,但也未见一人羡慕那位没落国公府养在乡下的女儿,因为英亲王恶名昭彰,成了两次亲,克死了两任妻子,还害惨了许多太后看上的第三任王妃候选人。总之,人人皆有共识——英亲王的命太硬了,若非那种大难不死的命,只怕没本事为他生儿育女。
此时,人人口中英雄般却又令人胆颤害怕的英亲王,正坐在床上接皇上亲自上门颁布的赐婚圣旨。
许久,周璇尹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这是从哪儿蹦出来的女人?”
“这是母后打听来的。”周璇灏此刻绝不是权力顶天的帝王,温柔有耐性的口吻简直像在哄女儿似的。
“母后从哪儿打听来的?”母后不是笨蛋,但是严重缺乏识人的本事。
“朕倒没仔细追问,不过,平日围在母后身边的就那几个嫔妃。”
“母后看上哪家姑娘,皇兄不是应该先向臣弟透露吗?”
“这一次母后有备而来,事先防得很紧密,直接逼朕下圣旨赐婚。”
“母后要皇兄赐婚,皇兄就赐婚吗?”当皇帝的怎能如此没骨气?
虽然早习惯英亲王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无礼之姿,几个在一旁听着的下人还是恨不得将自个儿缩到好似不存在。王爷,好歹给皇上面子,这种没大没小的口气真教人心惊肉跳。
“母后哭哭啼啼的,朕还以为天要塌了。”
“皇兄顶着,天不会塌下来。”
周璇灏嘿嘿一笑,“你不是想找个机会出京一趟吗?成国公府的大姑娘从小养在岐县,你正好可以藉着打探她的名义出京。”
顿了一下,周璇尹微微挑起眉,“皇兄不是不相信臣弟吗?”
“朕不是不相信,只是,你很可能看错了。”在众人面前跌落山崖死掉的人,怎可能又活过来?当然,若是精心预谋,也不是不可能,可是,那日上天云山狩猎乃他心血来潮之举,非计划中之事。
“皇兄忘了臣弟记性最好吗?不过是消失三年,臣弟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来。”
正因如此,周璇灏一直耿耿于怀。在外人看来,尹儿是蛮横无礼、手段粗暴的武将,可事实上,他心思细腻、处事谨慎。
“当时暗杀你的刺客蒙着脸,难保你不会看错了。”周璇灏称得上是个胸襟宽阔的帝王,可是要接受自个儿遭人算计还毫无所觉,确实太为难了。
“臣弟不会看错。”他岂会不明白皇兄的心情?皇兄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帝王,遭人算计已是奇耻大辱,更别说当初他没有给大皇子辩解的机会,就将大皇子以意图谋害三皇子的罪名圈禁,从此形同废人,这教他情何以堪?不过,皇兄终究是一个贤明的君王,时时将黎民社稷放在心上,要不,这会儿也不会答应让他查明真相。
“你如此坚持,若是朕不给你机会证实,你岂不是要骂朕昏君?”
“皇兄最英明了,臣弟岂会骂皇兄昏君?”
周璇灏没好气地撇嘴,“朕给你机会出京,你就夸朕英明。”
哪壶不开提哪壶,周璇尹的火气又来了,“皇兄有很多理由可以让臣弟出京,何必非要下圣旨赐婚?”
“你自个儿说,京城还有哪位姑娘没遭你嫌弃?如花似玉的,你嫌弃柔弱娇贵;聪明绝顶的,你嫌弃工于心计;深具才情的,你嫌弃刻板无趣……难怪母后要说,管她长得是圆是扁,西施还是东施,只要大难不死,生命坚韧如杂草,直接下圣旨塞给你就好了。”
几个旁听的下人真想给太后拍拍手,没错,英亲王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就该直接塞个女人给他,最好还是个麻子脸,吓得他连一句话都挤不出来——单是想像这个画面,就教人充满期待。
“若她是个白痴呢?”
“你应该有方法对付她吧。”想到那些被母后看上的名门千金,她们的下场一个比一个还难看,周璇灏只担心成国公养在岐县的女儿,至于周璇尹喜欢与否,这从来不是问题。
周璇尹沉默。他何必浪费口舌呢?此事他也不知道说了多少回,母后看上的那些名门千金闹笑话出丑,不全是他搞出来的鬼,可是没有人相信。
“你想如何就如何,朕只要你凡事当心,别以为你有本事杀了北燕第一勇士,你就是天下无敌,谁也动不了你一根寒毛。朕不想再见到你受伤了,知道吗?”
又来了,老当他是小孩子,忘了他都二十四了,不过……周璇尹别扭地道:“放心,他们不会再轻易出手。”他怀疑那日行刺的死士目的在测试,而非取他性命,至于测试什么,也许是想看看他有多大的能耐。
一年前他领着大周铁骑战胜北燕最厉害的胡狼军,其实算是侥幸,因为北燕并不知道大周有擅于马上作战的军队,而且他也非打败对手才爬上铁骑将军的位置,所以对于他的实力,谁都说不准,因此他难得出京巡防,当然有人会按捺不住动手试探他。
“朕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如何说?忠臣变成逆贼,不过是一念之间。一个月之前,你可曾想过有人敢刺杀你?”
“知道了,臣弟会当心。”
“你赶紧出发,这几日成国公府就会派人去岐县接人。”
“臣弟还未见到人之前,岂容他们将人接走。”不过,周璇尹还是下了床。
养了一个月的身子,小病都养成大病了,可是,为能使他看起来不堪一击,他也只能忍着当病人……若非如此,母后岂有机会弄到赐婚的圣旨?好吧,母后再不长脑子,也不至于在他的亲事上犯糊涂,势必派人查探过了,他就去瞧瞧吧。
岐县张家村外的路旁,有一座与此处穷酸景象截然不同的八角亭,修得极其宽敞舒适。路过此处的客旅深感不解,而岐县百姓却是人人皆知,这是因为每月初一楚大夫都会在此为穷苦的百姓义诊,岐县百姓深受感动,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将原来的草棚修建成如今的八角亭。
思儿跳下八角亭,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扯着嗓门道:“小姐,待会儿恐怕要下雨了,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应该不会再有人来这儿寻你看病。”
楚意宁忙着看邸报,没空理她。
“若是有人得了急症,自然会上村子寻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思儿退回亭子,懊恼地伸手挡住邸报,“小姐,这玩意儿如此好看吗?”
“好看啊,要不,当官的为何要看?”
“……小姐又不当官。”她差点被小姐骗了。
“若是下雨,方嬷嬷一定会让采儿送伞过来。”楚意宁不甚在意的道。
她在此义诊,起初是迫于无奈,师傅在,谁愿意找她这个徒儿看病?况且她还是个女娃儿……当时,她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无力感,不禁举头问天,为何让她穿越来此?但不管如何,路是人走出来的,于是她义诊,没钱看病的人果然寻来了,名声渐渐传出去,最后,连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都来找她看病,终于让她摆脱靠师傅才能接触病患的局面。果然做好事绝对不会毫无收获,从此,她固定每月初一在此义诊。
“是啊,可是回去又要挨骂了。”
这时,一阵马蹄声响起,思儿立马护到楚意宁身边,紧盯着已经奔至亭子前方的三人三骑。
黑衣劲装的三名男子同时翻身下马,看着立于村子口,上面写着“张家村”的木板。
“思儿,他们不是贼。”盯着人家不放,人家还能对她们视而不见吗?
思儿连忙将视线收回来,低声提醒,“小姐,他们身上有杀气。”
楚意宁目光一沉。
思儿原是生活在靠近南楚的陈家村,以种植草药为生。当时南楚与大周关系紧张,战争一触即发,南楚物资缺乏,便盯上陈家村的草药,一夜,派军潜入陈家村,陈家村瞬间血流成河。村子有几名孩子被大人藏起来,顺利逃过一劫,却从此颠沛流离。
他们一路行乞北走,想寻栖身之处,却发现普天之下竟无处容身,后来他们之中最小且是唯一的女娃儿——思儿病了,求到岐县最大的医馆,不过没有银子,连医馆的门都进不去,正好遇见送药材去医馆的她,于是她出手相救,思儿不但成了她在大周的第一个病人,最后还和几位“哥哥”留下来跟着她。
总之,行乞的岁月让思儿练出一双火眼金睛,能够准确捕捉对方身上的气息,即使对方藏得很深。就像现在,她能看出这三个人武功不错,气质也很不错,应该出身很好,尤其领头那一位,高傲得不可一世……当然,她也看得出杀气。
“视而不见。”楚意宁再度低头看邸报。
思儿很想跟小姐一样潇洒,可是一见到三名男子系好马儿,只有一名步行进入张家村,其他两位转身往亭子而来,不自觉就绷紧神经。
周璇尹完全无视于亭子里的一主一仆,待周峻在石椅上铺了皮毛,他坐下来,发现坐着的女子在看邸报时,这才让他正眼看过去。
楚意宁抬头看向扬起眉的他,再看着他屁股下面的皮毛,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是好。出门在外,派头摆得如此大,有必要吗?
周璇尹抬起下巴,一副“大爷我就是喜欢,不行吗”的模样。
楚意宁唇角抽动了一下,显然在说:行行行,你高兴就好。
不过,周璇尹显然还是不满意,继续用眼神控诉她:没见识的丫头!
楚意宁不服输地再用眼神回他:是啊,我就是没见识,与你何干?
虽然两人自始至终不发一语,可是烟硝味弥漫,身边的人都感受到了,目光不时在两人之间来回穿梭。
此时,一辆牛车好像发疯似地冲过来,还未到亭子,就见牛车上的人挥手道:“楚大夫,我娘一早突然昏倒,不醒人事。”
“思儿,我们走。”楚意宁收起邸报站起身,快步出了亭子。
思儿随手拿起石桌上的药箱跟过去,两人一前一后跳上牛车,转眼之间,牛车已经从来时的路上消失在八角亭能见的视线外。
周璇尹怔了许久,终于挤出声音,“那个村姑竟然是个大夫!”
村姑?!周峻眼角跳了一下,人家明明貌若天仙,怎么会是村姑。“应该是借医行骗的铃医吧。”
铃医的医术大多来自师傅口授,每每有独到之处,当然,其中混杂几个略懂皮毛便借医行骗的人实属难免。周峻当然不会多嘴跟主子争辩铃医的问题,主子岂会不知?无论铃医还是御医,在主子看来都一样,主子只是没想到那位姑娘有本事……主子性格是别扭了点,可是单凭一眼就将人家贬得如此卑微,这是不曾有过的。
“没错,那个村姑绝对是个骗子!”
主子真的太反常了,周峻不自觉就脱口开了一句玩笑,“主子看上她了吗?”
周璇尹冷眼一扫,周峻缩了一下脖子,做了一个将嘴巴缝合起来的动作。
顿了一下,周璇尹忍无可忍地问:“本大爷看起来如何?”
“主子一如往常地尊贵迷人。”这是实话,不过主子实在太小气了,总是不愿意给人家一个正眼,更别说笑一个了。
“那个村姑自始至终未曾正眼看本大爷,她眼睛瞎了吗?”
主子是不是太在意那位姑娘了?“乡下丫头看不懂主子的尊贵迷人。”
“是吗?”
“乡下丫头不值得主子计较。”
“这倒是。”周璇尹的脸色还是很难看,村姑一个,竟敢对他不屑……虽然她有眼无珠,看不出来他身分尊贵,但是,他从头到脚都比她尊贵好吗!
周峻默默祈求老天爷让周岭赶紧回来,要不,他真担心主子越想越气,最后恼羞成怒,直接下达命令将那位村姑找出来教导一番。
念头一转,周岭真的回来了。
“主子,我找到成国公府的庄子了。”
周璇尹终于将那女子逐出脑海,“见到人了?”
“没有,门户关得很紧,我又不能曝露身分,便不敢上门惊扰。”
“左邻右舍如何说?”
“我一提到成国公府的姑娘,众人纷纷闭口,若非有几个野孩子贪图我手上的铜钱,将位置告诉我,我还真找不到成国公府的庄子。”略微一顿,周岭忍不住想要骂人,“成国公真是太不像话了,竟然将女儿送到如此偏僻的庄子。”
周璇尹微皱着眉,“夜里再来打探好了。”
“我也以为如此更好,说不定夜里可以看得更仔细。”
是啊,夜里总能将人逼出原形,关起门来,再丑陋的事也不稀奇,不过,他可不愿意未过门的妻子粗鄙不堪。虽然圣旨也不能逼他成亲,可他的亲事已将京城搞得乌烟瘴气,这一次若是再不成,母后肯定日日缠着他哭天喊地。总之,成国公府这位姑娘只要不是不堪入目,至少他可以勉为其难将人娶回去,而她能否坐稳英亲王妃的位置,这就与他无关了。
打开门,探头看一眼,没有,再缩回来,关上门——采儿不记得这么做是第几次了,不过一个时辰,她觉得自个儿已经老了好几岁……这是什么道理呢?她不懂,总之,小姐就是这么说的。
见状,方嬷嬷忍不住嘀咕,“不是教你盯紧小姐吗?这几日京里就会派人过来接小姐,可不能让京里的人知道小姐不但拜师习医,还四处行医。”
采儿没好气地撇嘴道:“说要来接人,可是过了十日还没见到人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来。”
方嬷嬷皱起眉头,“不可胡言乱语,应该是有什么事担搁了。”
采儿轻哼了一声,“这担搁得也未免太久了吧。”还好小姐不当一回事,说等京里的人来了再收拾箱笼,要不,早早收拾东西等着人家来接,却迟迟等不到人,看起来真是笨死了——小姐的道理听起来很怪,但是深得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