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二十几年历史的透天老宅前面,亮亮头抬得高高的,像五岁时那样。
一、二、三、四,总共四层楼,那时候这排房子是全新的,外墙贴的红色磁砖闪闪发光,爸爸把她抱高高,问:“亮亮,喜欢我们的新家吗?”
她笑着,却不回答,她要等姊姊说喜欢,她才会说喜欢。
明明点头,亮亮点头;明明皱眉,亮亮皱眉;明明喜欢的,亮亮才会喜欢。
亮亮永远跟在明明身后,因为明亮、明亮,先有光明才会觉得光亮。
这是叶家姊妹叶梓明、叶梓亮的关系。
那次明明说:“不喜欢。”亮亮就回答爸爸,“不喜欢。”
妈妈捏了明明的脸颊,问:“为什么不喜欢?”
这是叶家的第一个房子,爸爸妈妈结婚后,精打细算存了十年的钱才买得起的房子。
“以后不能和亮亮睡在一起了。”明明说。
亮亮咯咯笑起来,挣扎着不让爸爸抱,投进姊姊的怀抱。
爸爸妈妈相视而笑,对啊,以后姊妹就不能睡在一起,和过去租的小公寓不一样,她们将会有各自的房间,连体婴马上要被拆开了。
想起往事,叶梓亮淡淡一笑,伸手往信箱里面摸索,半晌从里面找出一把钥匙。
她长大了,手腕变粗,手卡在信箱口不太舒服,不过……幸好还在,那是爸爸特地为迷糊的她留的,她老是忘记带钥匙。
打开门,一楼外面是个小庭院,不大却种满植物,茉莉、玫瑰、树兰、桂花、鸡蛋花……和一堆叫不出名字的花。
爸爸不喜欢抽菸喝酒、应酬郊游、打电动,他只喜欢园艺,他常说养花和养女儿一样,都要悉心照料。
桑树已经被挖掉,在原本种桑树的地方种上一棵芒果树。
因为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说桑树和丧事谐音,是不好的预兆。
树被砍掉那天,她和姊姊从窗户往下看,心里酸酸的。
很可惜啊,小时候年年养蚕宝宝,姊妹俩经常爬上梯子摘桑叶,她们也常常拔一堆桑椹加蜂蜜打成果汁,那味道可好着呢。
感冒的时候,她们才不看医生呢,摘点桑叶和冬瓜条熬成甜甜的茶,喝几杯,感冒就会不药而癒,那棵桑树陪着她们很多个春天夏天,两姊妹都说自己前辈子是嫘祖,才会这么爱它。
才二月天,芒果树已经结不少小芒果,种下芒果的第二年,姊姊走了,她没吃过爸腌的芒果青,又酸又甜又好吃。
打开屋门,过去一楼摆了黑板和长桌、长椅,布置成简单的教室。
爸爸在国中教数学,是资优班名师,每年寒暑假都有一堆学生排队报名,想到家里补数学。
家长们说爸爸很会教,妈妈却说:“是明明这个活广告,提高爸爸知名度。”
对啊,姊姊好聪明,小学就开始参加奥林匹克数学比赛,每年都能拿到前几名,国中时期代表学校比赛、高中代表国家出赛,她不必参加联考,最好的大学就向她招手,希望她成为该校数学系的新生。
但姊姊还是参加大学联考,因为妈妈希望她当医生,而不是数学老师。
在台湾,最会念书的学生一定要读医学院,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也是某种潜规则?
比起明明,她太弱了,功课普通、长相普通,比赛轮不到她,奖状也没有她的分。
即使如此,她依旧努力地追随明明的脚步,从来没有过一次嫉妒姊姊。
现在爸爸退休了,教室变成客厅,沙发、电视摆设得很整齐,像普通的家庭那样。
过去他们家有大书房,却没有电视或电脑。
妈妈说3C产品是会让孩子变笨的发明,和糖果是同一个等级,而他们家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摧残孩子大脑的坏东西。
叶梓亮走上楼梯。
二楼还是和过去一样,一边厨房、一边书房,书房里的钢琴还在。
小时候她和姊姊都学钢琴,但是姊姊开始参加数学比赛后就没时间练琴了,只有她坚持着,也许是因为比赛没有她的分、时间多得很,也许是因为姊姊好喜欢,她想帮姊姊完成她无法完成的事。
钢琴上面有一张全家福照片,爸爸、妈妈,十八岁的姊姊和十三岁的她。
明明眼睛不大,但双眼皮很深,她的皮肤白皙,头发又浓又密,五官几乎可以称得上完美,那些年的情人节,她总是收到很多礼物。
比起明明,她差多了,不过她有双漂亮的眼睛,像妈妈,炯亮有神,常会带给人一种自信满满的错觉。
对,是错觉,不是感觉。因为她并不自信,即使到最后她也成了医生。
放下照片,爬上四楼。三楼是爸妈的卧房,四楼有两个房间,是她和姊姊的房间。叶梓亮打开自己的房间,里面的桌椅、柜子、床全被清空了,找不到任何自己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叶梓亮揉揉鼻子,有点小伤心,妈妈对她的恨……一直深刻。
关上房门,走到另一边,这间房对着院子,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叶梓亮走过去拉开窗帘,光线透进来……
她和姊姊就是站在这个窗边看着工人把桑树砍掉的,她舍不得的哭了,姊姊抱住她说:“别难过,等姊姊当医生赚很多很多钱,就买有庭院的大房子,给亮亮种很多桑树。”
她是怎么回答的?
她说:“如果没有桑树,姊姊的病就会好起来,那我不要桑树、我要姊姊。”
姊姊揉揉她的头发说:“傻瓜,我的病跟桑树有什么关系?它只是受到池鱼之殃。”姊姊说,战胜病魔最重要的是意志力。
那时候她们都相信,两姊妹的意志力合起来一定可以退敌。
房间干净明亮,姊姊每样东西都摆在原处,没有一丝灰尘。
高中的教科书整整齐齐地摆在书柜里,小熊造型的闹钟还在走着,一整面贴着剪报的墙还是钉着姊姊解不开的数学,一切一切……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只是,她已经离开整整十五年……
拉开椅子坐下来,拿起架上的相簿,她细细看着高中时期的姊姊,熟门熟路地翻到第十二页,照片里五个人,她看着最左边那个。
叶梓亮笑了,那是她和姊姊共同的秘密,爸爸不知道,妈妈也不知道,他是姊姊的初恋情人。
不知道启然哥过得怎样?结婚了吗?是不是和她一样,依旧把姊姊摆在心脏正中央?
笑容凝在嘴角,门猛地被推开,叶梓亮转头,看见满面怒容的妈妈。
她冲上前,啪地阖上相簿,指着叶梓亮的鼻子怒问:“谁说你可以进来的?”
“湘屏,不要这样。”叶父跟在后头进来急忙拉着,低声劝道。
“妈,对不起,今天是……”
“今天是你姊姊的生日,还记得哦?不过你以为明明会希望你来为她庆生吗?我觉得不会。”叶母语气尖酸刻薄。
垂头沉默,她错了,以为爸爸妈妈去看姊姊,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抿抿唇,她说:“既然爸妈已经回来,那我……”
“不许你去看明明,你没有资格。”
妈妈很聪明,总是她刚讲上一句话,妈妈就晓得她的下半句。小时候,她说这个叫做默契,但经过那件事之后她觉得这是种诅咒,因为妈妈总是能说出她不敢说的。
像过去那样,她无法接话,因为妈妈说出口的话总是让她伤痕累累,让她必须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够视而不见。
是视而不见,而不是痊癒.
转身,她对父亲一笑,从包包里拿出纸袋,说:“爸,我加薪了。”
“你留着用,爸有退休……”
话没说完,叶母抓过纸袋往她身上一丢。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以后没事也不要过来,放心,我们死了以后,你是唯一的法定继承人,我们的房子财产会是你的,再不会有人和你分。”
最后一句话……很伤人,但是她知道的,一直都知道,妈妈必须不断不断伤害她,才能慢慢地不再伤害她自己。
所以她受伤了却老是表现得无所谓,绝不会在妈妈面前舔拭伤口。
叶父一脸的无奈,拿起掉在地上的纸袋,拉着女儿下楼。
走到院子口,他把信封交给女儿,安抚她。“把钱好好存着,不要顾虑我们,知道吗?你只能靠自己,爸妈帮不了你的忙,你要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
他已经失去一个女儿,再损失不起第二个。
“我会的。”
“不要生你妈的气。”
叶梓亮摇头。“我怎么会?”一切都是她该受的,是她的错。
“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爸知道,老天不会亏待你的。”
点点头,她说:“爸,虽然你们不需要我,但是有任何事……我帮得上忙的,记得告诉我。”
“当然,你是我们的女儿,至于你妈妈……等她心里的伤癒合,就好了。”
叶梓亮想笑却笑不出来,当年爸爸把她送到奶奶家时也是这样说的。
所以她耐心等待,等妈妈不伤心了、把她接回来,等妈不难受、她又可以拥抱妈妈,等妈不再恨她了、她就告诉妈妈,自己和姊姊的秘密,等妈妈……
十五年过去,她对这件事的期待度已经降为零,她不再期待“等待”能为自己缔造奇蹟,也许这辈子就这样吧……
“爸,腌了情人果,别忘记寄给我。”
“知道,爸爸的手艺一年比一年好呢。”
她抱抱父亲,转身离开家门。
叶梓亮并不知道,母亲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她离开,她的眼睛红红的,却是把下巴抬得老高,不允许泪水掉下。
感觉到震动,叶梓亮从口袋里面拿出手机,是阿章传Line给她。
呜呜我最喜欢的Zoe死了……
叶梓亮愣了下,阿章是医院里面的护理师,三十六岁、生了两个小孩后,体型像吹气球似地膨胀起来。
她很欣赏Zoe,因为她也是三十六岁、也生过小孩,但努力让自己的身材维持在最佳状态,她的工作是名模,重点是,阿章的结婚照和Zoe有几分像。
阿章常说看见她,我就觉得人生充满希望。
活得风光明媚的名模死了?前阵子还听阿章说Zoe要转战主持圈……
阿章常说一个和我相似的人可以活得这么精彩,我想,我也可以。
是啊,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和自己相似的人,他们可以活得精彩,她为什么不可以?
第1章(1)
诊间布置得简单干净,桌面上有一只可爱的跳跳猴。
病人坐的椅子是叶梓亮自己掏腰包买的,柔软、温暖、舒服,椅子的靠枕是她和阿章花一整个下午时间挑选的。
墙面上的油画也是她亲手画——一间种满桑树的漂亮庄园,台阶上坐着一对穿着白色洋装的姊妹,她们手牵着手,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脸上,把两人的笑容染得分外明媚。
叶梓亮喜欢自己的诊间,没有医院的味道,即使她的诊间就在医院里面。
现在,一个戴着墨镜和口罩的年轻女孩坐在椅子上,她局促不安地抓起桌面上的跳跳猴,不想回答问题的时候,会把猴子抓到自己脸上挡住叶梓亮的视线。
年轻女孩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女,穿着一袭高雅紧身的昂贵套装,胸口戴着钻石胸针,脚上的深色高跟鞋至少有十五公分,手上的包包是LV最新款。
她看起来四十几岁,保养得宜,有强大的气场,让人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她是公司里最红的经纪人,姓胡,现在她正拿着牛皮封面的记事簿,把叶梓亮说的每句话都记录下来。
“告诉我,这次你想整哪里?”叶梓亮把镜子往女孩面前一推,女孩犹豫片刻,把墨镜和口罩拿下来,认真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墨镜摘下,如果诊间里面有第五、第六……或更多人,肯定会引起一阵欢呼,因为她是最近红透半边天的偶像团体MiniMini的主唱阿亚。
她长得很美丽,身材玲珑有致,身高一六五,眼睛很大,眉形很漂亮,眼睫毛又卷又翘,吹弹可破的皮肤,还有一头不必打光就很亮的及腰长发,就算不当歌手也可以当模特儿。
除先天条件好之外,她也非常努力,她读的是台湾最好的大学,听说年年拿书卷奖,她走演艺圈不光靠那张脸,她的歌声很好,舞跳得很好,从小是学音乐的,会拉小提琴、弹钢琴,还会打爵士鼓。
既有天赋又肯上进,这种人如果不红,是演艺圈对不起她。
她已经接近满分了,可是她总觉得自己不够,每首歌一练再练,每条舞一跳再跳,即使人累得晕过去了,一清醒又立刻急着进练习室。
没有哪间公司会因为对自己要求完美而送员工看医生的,她之所以来到叶梓亮的诊间,是因为她突发奇想吵着要整型,老板说No,她竟威胁老板要自杀。
这下经纪公司紧张了,整型当然不可能,她长得这么漂亮,形象这么好,是个优质歌手,公司砸大钱力捧,怎么可能让整型这种新闻加在她身上,而自杀……不管是随口说说,还是刻意威胁,都让老板害怕。
“我的鼻子太塌,我想整得像葳葳那么高,我的眼距太宽,如果开眼头,再戴放大片,眼睛会更有神,Lulu就是这么做的,你不知道,她有多漂亮……”
她觉得自己很糟、很烂,远远比不上别人,她既为自己的成就骄傲,却又认为自己各方面都不如人而自卑。
这和她童年有关,阿亚的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对她的要求远远超过别的孩子,光是第一名不够,还要每科都一百分才行,光是功课好不够,还要各项才艺都表现杰出优秀才可。
当长辈看她的眼光只有挑剔,慢慢地,她也学会用同样的标准来挑剔自己。
如果只是较高的自我要求并不打紧,可当这种要求严重到影响到她的生活就要担心了。
从十七岁起,她就有严重的失眠问题,每天睡不满四个钟头就会惊醒,经常无端沮丧悲观,她痛恨自己的不完美,经常躲起来哭,直到经纪人发现她的手腕有美工刀划过的痕迹才开始带她看精神科。
叶梓亮没有反驳她,笑着指指自己的脸,问:“如果你是整型科医生的话,建议一下,我哪里应该动刀?”
阿亚抬眉看她,看了半分钟,认真回答:“医生不必整型,你长得很漂亮,我喜欢你的眼睛。”
“如果把我的眼睛放在你脸上呢?”叶梓亮用手机自拍、再帮阿亚拍照,传到电脑里后利用软体把自己的眼睛放到她脸上,最后把电脑萤幕转到她面前,问:“你觉得漂亮吗?”
阿亚看半天,微愣,摇摇头,闷声说:“丑。”
这就是重点了,再好的东西放到她身上,阿亚都觉得不好,她否定的不是自己的眼睛或鼻子,她否定的是自己。
“那你回去试试看,把葳葳的鼻子、Lulu的眼睛放到你脸上,如果你觉得很漂亮,下次我帮你介绍我们医院里最好的整型医生,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