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祖父哪天不来。”一得空就往温家来,有时拉着祖父下棋,有时讨教医道,都当自个儿宅子了。
他欢喜又带了一丝紧张地碰碰她手臂,“我祖父是来说你和我的事,他是笑着回去的。”
“你和我?”温明韫脑海中空白了一下,随即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两家人坐谈小儿女之事,而且是笑着回去,结果如何还有什么猜不着呢!
看着笑得让人没法说他一句不好的少年,温明韫心里泛起小小的涟漪,虽然很轻、很淡,几无波纹,却是她老灵魂中久违的一抹悸动。
“你等我好吗?最多三年我就回来。”他一脸期盼,又有些叫人心疼的不安,不确定她是否愿意。
“你要去哪里?”
“西南。”他勉强的勾唇。
“去干什么?”一听西南,她蛾眉不自觉一蹙。
“参军。”这句话他说得有力多了,他确实怀着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
“参军?”她讶然,文官之首的孙子去参军?这是不是太莫名其妙了,他应该去考科举,为何雷老爷子会这样安排?“参军没什么呀!你也晓得我平时就好动,又跟着卢教头学了一身功夫,不去阵前杀几个敌人祭旗太可惜。”他说得眉飞色舞,好像真砍下无数颗脑袋,正朝她炫耀辉煌战绩。
“我要听实话。”他的神情太假。
口沫横飞的雷霆风蓦地一顿,眼角抽了抽,但看她绷着小脸,终究不敢隐瞒,“因为我爹要安排我的婚事,我得跑远点让他逮不到,我爹是户部的,管不到兵部,一旦我入了军营他就没法把我捞出来。”
这理由听来很合理,可是……她还是觉得不太对劲,似乎有皇家二三不能说的事,如果他祖父不曾为首辅她会信,但只要牵扯到皇家就一笔烂帐,但这件事他既然不想说,她也没必要多问,再说了,多问她也帮不上什么忙。
“你知道西南有多远吗?”
他取过药材帮着切药,动作有模有样地,可见没少做,不知不觉中他成了温家一员。
一边切药他一边说:“就是远才要去,要不然我爹三天两头派人去骚扰,藉故把我绑回去拜堂成亲我多冤呀!”
想像他说的那情景,温明韫都要同意这挺悲惨,为了利益,他都成了祭品。
“西南虫多、蛇多、瘴气多,他们当地以吃虫子居多,你能接受?”
“吃……吃虫子?”他脸色发白。
“对,吃虫子,竹虫、蝎子、蜂蛹……你知道的虫子都能吃,或烤、或炸、或炒,西南多泽地,耕地不多,粮食不足就用拳头代替……”其实不难吃,她喜欢吃炸得的酥酥的,会爆浆的则敬谢不敏。
前一世的她曾跟同学进原始森林采集植物,在当地的村庄过夜,人家请他们吃虫子大餐,她是少数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其他人的反应就像他……他这样去得了西南吗?“不要说了,我……我要吐了……”太恶心了,虫子怎么能吃。
“你还去吗?”光听就受不了,他哪能去。
“……去。”他白着脸,眼神坚毅,“但是……明韫妹妹,你那些一撒就让动物倒成一片的驱兽散多给我一些,还有防蛇防虫、防水土不服,应急治疗疫病的药丸多准备些……不行,我回去开个单子,你什么药都要给我。”
他扳着指头数,几乎想得到的药他都想带上。
“西南也有大夫,还有巫医。”
他倏地脸色惊恐,“难道会用虫子做药?”
温明韫差点笑出声,“或许会。”
听了之后他面上惨白无血色,“明韫妹妹,我能不能活着回来就靠你了,我还要娶你,不能死……”
她一听,嗔瞪他一眼,不想理他了。
第七章 才会相思便害相思(1)
“这是丁桂散,主治头痛,每一次用少许,加在膏药里用,记住了没……”
“嗯!”
“还有这个越鞠丸,用了川芎、苍龙、香附、栀子,神麴制成,功效是行气、活血、解郁……半夏露是止咳化痰,健脾益气丸补气健脾,益肝丸专养肝阴、疏肝气……”
温明韫就像出清库存似的将几年练手制的药全搬出来,每一种的数量不多,有的是药丸,有的是浆状,因为她是闲来没事试着做着玩的,而且手头药材也不多,所以没法多做。
当然其中也有不少失败品,浪费了辛苦采来的药草,她堆成一堆不予理会,没想到竟生成毒素,她废物利用制成毒丸,也放进给雷霆风准备的药箱,她还特用红色瓷瓶装,并且贴上纸条做标记。
不过数量虽不多,种类却多,仔细一数竟有上百种,每种二到三个瓷瓶,可真是装了满满一整箱。
只是想一想军营里有多少人,若是雷霆风不藏私地往外掏,那还真不多,可能一下子就分光了,他留不了几瓶。
担心雷霆风,忙着替他准备药物的温明韫也忙糊涂了,居然把女子调理身子的温经丸、四物丸之类的也放进去,要不是跟她学过认字的春草发现放错了,及时取出,这要进了军营还不闹出天大的笑话。
温明韫尴尬的转开话题,继续介绍药品,“吃食不净容易有虫子寄生在人的身体里面,乌梅丸可以温脏补虚,泻热安蛔,可以制止蛔虫蠕动、驱虫,也可以治久痢和反胃呕吐,化虫丸、驱绦丸也是驱虫用……”
光是驱虫用的就有十来种,毕竟这个时代没有另一个时空驱除寄生虫的药可用,只好各种各样的都准备一点,总会多少有效。
她也不怕辛苦的翻遍医书,连着数日制药,多一份保障也少遭一份罪,日晒雨淋的从军向来不是简单的事。
温明韫不厌其烦的一一解说药丸子的用法,就连老首辅都频频盛赞有心了,更何况动容到眼眶泛红的雷霆风,他差点大喊“我不去西南了,我要留下来陪明韫妹妹做药,帮她卖药”。
只可惜京城的紧张情势由不得他儿女情长,太子一死,其他稍有势力的皇子纷纷冒出头抢那唯一的东宫之位,结党分派的朝臣们各有拥护者,明里暗里的交手已经不知多少回,波诡云谲。
见利忘义的雷霆风之父雷鸿文已投到四皇子阵营,为了让新主子更看重他,居然主动提出用小儿子的婚事作为联姻,拉拢朝中权贵,修书一封要陪着老父返乡的儿子返京过年,年下便能定下婚事。
雷老爷子见信都气笑了,他也不等到年后了,腊八过后不久便催促孙儿提早启程,以免夜长梦多,谁晓得他那个狼心狗肺的长子会使什么诡计,早早离开他也没辙。
“……你上面有写,我看得懂,你多给我一些迷药,肯定用得上。”左手一撒倒一片,右手再撒没人站着,他只要负责收割就好了,多杀几个敌人建功。
闻一言的温明韫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以为上山打猎吗?投机取巧最不可取,虽然我也做了一些,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你要知道,打仗面对的不是几十人而已,而是千万军马,人数太多,范围太广,你没办法让所有人都中招,还有可能害到同伴。”
雷霆风从善如流,不再讨迷药了,转而讨别的,“那你多做一些其他的药,我有备无患。”
“你当我银子多呀!做药不用花钱吗?”养得精致的贵公子果然不知民间疾苦,制药的成本相当高,快掏光她一半私房。
“我有银子,给你。”雷霆风说着就要小厮把他本来要带去西南花用的银票给她,根本没想过自己没银子用该怎么办。
“不行,自个儿收着,所谓穷家富路,出门在外用钱的地方多,不能带得少了,另外,钱财不可外露,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你的家世不敢招惹你,总有居心叵测、胆大包天的人可能会见财起意。”他仗义疏财的性情太叫人不放心,她就怕他被骗钱。
“好,都听你的。”听着她絮絮叨叨,雷霆风的心软成一片,越到分别愈加不舍,他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想把她秀气的容颜深深烙在心底,有数年之久不能再相见了。
京城这几年会非常乱,在没平静下来前他都没法回来,祖父在文人间的崇高地位让他无法置身事外。
“不是都听我的,是自个儿要有主见,不论是不是交付背后的生死兄弟都要多留三分心眼,要准备好后路,更要记住没有平白无故的好,别人莫名的接近你要多琢磨几分,看自身有没有被利用的地方……”讲那么多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她口都干了。
“嗯!”雷霆风的嗓音在依依不舍中带着哽咽。
温明韫听出来了,左右看看,祖父跟雷老爷子在说话,他们今天是来雷家送行的,她悄悄挪步到了角落,对他招招手。
“你过来,这个给你。”温明韫小声的说,匆忙地往他手中塞进一物,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香囊?”他两眼骤地瞪大。
“这可不是什么定情之物,不许胡思乱想,这里面我装了二十几种防虫药材,大部分的虫子都不能近身,包括……蛊。”她特意强调“蛊”,要他多留心。
“蛊?”雷霆风一惊。
“蛊是西南最可怕的虫子,没有之一,无形无色,无所不在,不易被发觉,中蛊者也不会察觉有异,也许一阵怪风拂过,喝口茶就中了,你香囊不可离身。”能保一时安全。
“什么蛊都能防吗?”他拿起香囊一嗅,淡淡的清香摸鼻,不似药,有点像是提神醒脑的薄荷,令人精神一振。
温明韫摇头,“我不敢肯定,毕竟我也没见过蛊,没拿这香囊试验过,如果遇到了虫王,恐怕就棘手了。”
前一世她因为好奇看过这类的书籍,也上网搜寻过蛊的介绍和解法,知道雷霆风要去传说有夷人善养蛊的西南,她努力回忆所知并查阅不少医书资料,才准备了这香囊,希望有用。
“不,你已经很厉害了,比我还强。”
微微一笑,她又悄悄地给了他一只小瓷瓶,没人瞧见,约小指长,“里面有三颗救命药丸,命悬一线时能拖上三、五日等人来救,你绝对不能给人,我专门为你做的。”
这救命药丸用了她好不容易发现的太岁为药引,那太岁才小儿手心大小而已,原本她还想让它多长几年,就算一年长一小指甲片的大小也行,这东西可遇不可求。
没想到会用在他身上,果真是世事难料。
温明韫并非未卜先知,也没想过有一天这药会真的救了雷霆风一命,她真是有备无患,盼他早日归来,偏偏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那一日,雷霆风带了一队五百人的先锋军想进谷埋伏,以便取下敌人首级,再建一功,谁知误入毒蛇虫犠密布的深幽沼泽,一行人在里面困了十来天走不出来,干粮和水也快用尽了。
没吃的还能撑上数日,但没水肯定不行,所以他们极力寻找水源,只是在满布瘴气的沼泽中,所有看得到的草木鸟兽几乎都有毒,即便服用了解毒药丸,药效也只能维持三天,而他们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死亡之地,只好省着点用。
就在众人饿得头晕脑胀时,眼前出现一片长满奇花异果的林子,大家见状疯了似的冲上前,想摘果子止饿解渴。
可雷霆风是领头人,他不能任由部下出事,他要带他们平安度过危险,回头建功立业,所以他喝止了其他人,以身试毒。
这一试,果然是剧毒。
腹痛如绞,口吐黑血的他服下三颗解毒药无效后,脑海中浮现心上人的千叮咛万嘱咐,毫不犹豫的吞下一颗救命药丸。
好在他用了,没有半丝迟疑,要不小命就没了。
事后他才感到害怕,根据当地人所言,那叫死亡果,可以做为引蛊的药引,但人一服下便只能活三刻,它会让人从内腑腐烂,肠穿肚破,最后只剩一滩血水。
另一颗救命药丸他则用在一名与他共过患难的袍泽身上,那人的背几乎被剖开了,露出森森白骨,人已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神智已然不清仍喊着要回家见爹娘,见刚出生不久未及足岁的孩子。
雷霆风心有不忍,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想念远在桃花镇的明韫妹妹,他要活着回去,回去娶她为妻,生儿育女。
而在这种强烈的求生意志下,雷霆风多次躲过重重危难,在重伤中一次又一次挺了过来,屡建奇功。
最后一颗药丸他留着以备万一,以及一个念想。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好。”一听是为他做的,雷霆风点头点得很用力。
“我是不是话很多?”一说完,一口憋着的气泄了,温明韫才惊觉自己太过唠叨了,几乎说了大半年的分量。
雷霆风笑着摇头,眼中有着丝丝情意,“我喜欢听你说话,甜得很,你多说一些我不在意。”
“什么喜欢,闲话家常罢了。”看着他炽热眼神,本来未多想的温明韫耳朵稍有热意。
“可是我有一段时日听不到了……”他面露惆怅。
瞧他眼神一黯,温明韫有点不舍,他只是才十五岁的少年,如今却要离开至亲远去他乡,还要面对杀戮战场……
她不想延续这种怅然的氛围,故意啐道:“傻样。”
“不傻、不傻,就想着你。”他呵呵直笑。
“也别太想,安危要紧。”
将来的事谁能说得准呢,说不定今日的牵挂会成为明日的笑话,他会变了心。
温明韫很理智,她对雷霆风是有动心,但还没到真的非君不可的地步,哪怕三年后雷霆风想娶别人,她也不会太过痛苦悲伤。
之所以对于这场口头婚事没有反对,是因为三年内不议婚嫁正是她所求的。
有祖父挡在前头,她的爹娘不敢擅自为她婚配,她至少有几年喘息时间,不用早早嫁作人妇,每日在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打转、和婆婆斗、跟妯娌争、与小姑不和、跟丈夫没话说,更重要的是,就算三年后她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拿都尚未发育完全呢!
所以能拖一时是一时,拖过十七、八岁再做打算。
“肯定想的,只想你一人,你不能忘了我……”除了她,他还能想谁,她是他的命根子。
雷霆风十分后悔太晚发现对她的感情,若是能早点知晓自己的心意,他会对她更好,让她心里也有他,这样他就不会担心他一离开,她可能会忘了他是谁。
“不忘。”点头,怎么可能会忘了他呢。
“明韫妹妹,我可以抱你一下吗?”他只想感受她是他的,多年后依然不变。
闻言的温明韫脸色微变,严厉拒绝,“不行。”攸关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