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即使她这么对自己说,那股郁闷的心情却怎么也排解不去。
不行,日后她还得暂时在这宫里待上一阵子,排解不去也要排解,她必须尽快忘掉这份感情才行……
夜深,身穿华贵礼服,绝不应该在此出现的人,走进内侍住所。
今日他大婚,却全无雀跃之心,一整日心神不宁,被人拱着走过一场场仪式,在奉天殿上与妃子行礼时,在建席上与众皇亲贵戚一一敬酒应酬时,甚至入了洞房喝合卺酒时,无时无刻,他想着的都是初日。
他简直不敢相信,即使痛下决心不再搭理,刻意待对方刻薄,告诫自己那人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奴才,还是无法将之忘怀,不但如此,心还好痛好痛,像被刨去一块肉似的。
所以,他这个新郎官不顾劝阻,丢下新婚妻子,摆脱众人,偷偷溜到这里来,只是想知道他对自己的大婚做何感想,可会因此失望,还是会从此讨厌他?
他一直想着这些问题,想得坐立难安,才眼巴巴地跑来,想着初日若伤心,他要安慰他。
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轩窗大启,对着月色好菜好酒摆满桌,好吃好喝一顿,最后烂醉如泥趴在桌上不省人事,真是好生快活啊!
原来,这一夜心里难受的人竟只有他吗?
他想生气,可看着那小家伙酣睡的面容,白皙的皮肤染上一片配红,在月光下更显得娇艳不可方物,顿时也没了脾气,轻叹一声,索性在桌侧坐下,拿过一只杯子,替自己斟酒。
一连酌饮几杯,他仍不罢手,像是想借着醉意豁出去,眼光也不再闪躲,直勾勾的看着那张睡颤的侧脸,从光洁饱满的额头,顺看两弯秀气柳眉,扫过如扇长睫,沿着翘挺的鼻梁而下,最后停在柔滑的朱唇上。
他注视了好一会,一时意乱情迷,忍不住就倾头过去。
呵,还说自己对他没有出格的想法,他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是个伪君子,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想碰他,哪怕他是个男的、是个太监……
岂料只差丝毫之距,那睡得安详的人忽然迸出一声轻骂,「混蛋……」
他笑了笑,挪回身子,撇唇道:「混蛋,我道谁才是真正的混蛋。枉费我过去倾心待你,有什么好吃的也是第一个给你捎来,今日月下酌酒这般美事你倒是躲起来独自禀受,真该罚。」
见她沉睡默不回应,他又道:「你这奴才既能陪我毫无顾忌的斗促织、捶丸,还能与我平心谈论国事、家事……你与别人多么不同,是我生平所见最有趣也最机敏的人这般特别教我如何不喜爱?」说着,幽幽一叹,有些失神,「想我贵为皇太孙,大明未来储君,要什么没有?偏偏在这上头出了差错,为何偏偏是你得了我的心,你可是个阉人……你若是个女子,必能与我珠联璧合、笙罄同音、相知相惜。」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感慨,边说,他的眉头就皱得越紧,他衔着金汤匙出生,是人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偏偏最想要的东西,上天却不如他的意。
「与你相知相惜,永不分离……」郭爱睡得迷迷糊糊,却也应和着他的话道。
他眉梢舒展,讶异地笑,「永不分离,你想和谁不分离?」即使知道这不过是他的梦话,他还是忍不住追问。
初日竟有希望相知相情、永不分离的对象吗,那是谁呢?
郭爱又呢喃了一句,他听不太分明,凑过去听,只听懂一句「喜欢」,却不知是喜欢什么,他的一颗心就这么悬看,迟迟等不到下文。
他不耐等待地推推她催促,却顾及面子的说反话,「喂,喜欢谁倒是说啊,虽然你是个小太监,但凭着本殿下和你的交情,要成全你也未尝一」太孙殿下。「
听到她轻吐出此句,朱瞻基心跳立即漏了一拍,人也差点跳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再说一次,你再说一次,你想和谁永不分离?你心底喜欢的人是谁?
他在心里频频吼着,身子几乎兴奋地颤抖着,这一刻他甚至想抛下一切,交换她这个答案。
「太孙殿下……祝你和太孙妃早生龙子。」
听到这一句话,他脸色立即一沉,眼底也出现怒意。
可是不过片刻,他就觉得自己的反应荒谬。
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刚刚竟胡乱和初日说了一通,还期待他说喜欢自己?
这种情形不是他一直预防发生的吗,所以先前才故意表现得疏离,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这么一想,他忽然有些清醒了,站起身来打算离去。
可就在这时,睡梦中的郭爱却抓抓头,动作大了些,竟把发带给扯松了。
见状,他想帮她系好,手一碰,发带却顺势解开,那头如瀑青丝就这么散在他的大掌上,触手滑顺细腻,还隐隐透出一股馨香,那不是香料的气味,而是淡淡的发香。
他缓缓动了动手指,没抽走手,反而将手指揉进她如缎的青丝里,又轻抚上她的头,忘情地一抚再抚,大掌甚至贪婪地顺着她的玉颈往下,探入衣襟之内……
猛地,郭爱又有动作,一手挥开他,嚷道:「色狼,别乱摸,我们女人不是好欺负的,当心我告你不要脸的色胚!」
「女人?」
这家伙真是醉得不轻。朱瞻基轻笑,但随后黑瞳却转为幽深,眼光变得锐利,敛了面上的温柔,直直注视着眼前的小醉鬼。
「初日?」他试探地轻问,眼光却盯着那随着缓缓呼吸的胸前。
见其没有反应,他缓缓扶起郭爱的身子,手探了出去,却犹稼了许久才摸上去。
一片平坦,是他多心了?
他抿紧唇,板着脸不相信,这回索性揭开她层层衣襟,直到看见那里胸的白布条,眼里顿时迸出愤怒的火光。
「可笑,太可笑了!」他低咒一声,又将衣襟拉得更开一些,都到了这一步,他非得亲眼证实了才肯罢休。
他独自纠结了多少日夜,莫非真相却是初日实为女人,将他耍得团团转?
第10章(1)
郭爱觉得口很渴,迷迷糊糊的醒来想倒水喝,却被背光而坐的人影吓了一跳,几乎是瞬间清醒,她仔细一看竟是朱瞻基,霎时惊呆了。
今天不是他的大喜之日,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仍穿着大红蟒袍,一身喜气的坐在她的屋里,神色却阴晴不定,郭爱马上察觉他心情不好,却不知他在气什么,但旋即想起他这阵子的冷漠与迎娶他人的事实,又是满心的苦涩酸楚,眼眶一红,她紧抿着嘴,硬是不肯率先开口。
她明明是个女子,却瞒了他那么久,朱瞻基觉得自己就像个傻瓜一样又恼又气,可一见她这副既委屈又倔强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一软,决定给她一个机会,坦承自己的身分。
「你都没话要跟我说吗?」他打破沉默。
「恭贺殿下大婚。」郭爱冷冷道。
朱瞻基浓眉一皱。这小骗子就知道气他!「我不是要听你说这个。」
「那奴才就不知道殿下要奴才说什么了。」郭爱板着脸,口气恭谨谦卑得过分。
「你就没有任何事想告诉我吗?关于你隐瞒的秘密。」他隐晦的提示。
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却不能承认,只能见他和别的女人成亲,他还为那个女人逼她下水捡珠子,差点没害她溺死。郭爱越想越委屈,现在又在他的洞房花烛夜跑来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她还不能赶他出去,因为自己在这里只是一个奴才而已,真是该死的明朝,该死的男人!
她恨恨的暗忖,自己的秘密可多了,不管是来自未来还是女扮男装,甚至是钦命要犯,他想听哪个?
抬头对上朱瞻基等她回话的目光,郭爱极力克制想扑上去咬他一口的冲动,有些硬咽的说:「殿下也知道奴才嘴馋,除了偶尔偷吃御膳房的点心,奴才没有隐瞒什么秘密,殿下现在是特地来治奴才的罪吗?若不是,夜深了,春宵一刻值千金,请殿下早些安歇吧。」
朱瞻基简直哭笑不得。什么偶尔偷吃,她根本是光明正大的吃,仗着和皇宫宫女交好,她的点心零嘴啥时少过,竟敢拿这来敷衍他?!春宵一刻值千金,哼,既然说得这么潇洒又何必一副快哭了的样子!
虽然又气又恼,毕竟还是舍不得对她发脾气,朱瞻基最后什么话也没说,臭看一张脸离开。
他一走,郭爱立刻扑在床上大哭。他现在是要回去洞房了吧,可恶的具男人,干么没事来招惹她,她原本睡得好好的,现在醒来,那种心疼得快死掉的感觉又冒上来了。
郭爱抱着枕头流泪到天亮,并不知道在皇太孙宫的书房里,有个男人跟她一样彻夜无眠。
哭了一夜,郭爱墉懒的起床梳洗,发现眼睛肿得跟核桃一样,只能拿冷水敷了敷,总算勉强可以见人,她才换好衣服,就有人来敲门,她去应门,居然是王禄站在外头,她略感讶异,王禄很少来找她的,大部分都是她过去尚衣监探他居多,这会怎会突然亲自找来?
「公公,你怎么来了?」她边问边揉太阳穴,发现头疼得厉害,怕是宿醉所致。
「初日,你今日不当值吧?」王禄开口间。
「太孙大婚,皇太孙宫的宫人分批放两天喜假,我今日不用当值。」她回说。
「那你跟我来吧。」
「上哪去啊?」她好奇的问。
「来了就知道。」他不肯多说,只示意她跟他走。
她信任王禄,也就没再多问,心中盘算晚些再去找王振,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最近过得好不好?
她满腹心思时,王禄已经领她来到宫内某处,这地方景物箫条,少有人迹,好似是冷宫。
更教她惊奇的是,前方的凉亭里坐了一名农着华贵的美丽女人,看样子像是正在等她。
在尚衣监时,她负责为各宫娘娘送新衣,所以备宫的主子她几乎都见过,可这位贵妇眼生得很,她是谁呢?
玉祷见她见了人也只是呆杆看没动,忙上前道:「还不见过赵王妃,她是你的姨母。」他知晓她遭逢家变后「失忆」,这才刻意提醒她。
她这才恍然。原来这位贵妇就是苏丽嫁给赵王朱高权的那位姨母。
反应过来后,她立即上前朝赵王妃行了大礼。「奴才见过王妃。」
赵王妃忙不迭扶她起来,眼眶还含着泪。「在我面前还称什么奴才,我是你姨母啊,过去在赵王府你可都是赖着我撒娇的,对我比对你娘还亲,然而如今……」赵王妃黯然落泪。
她心里温暖,感受到这位妇人是真心疼爱苏丽的,可惜她并不是真正的苏丽,一时间也无法与她热络起来。
见她态度生疏,赵王妃忍不住又伤心起来。「王禄告诉我,目睹苏家灭门的惨事令你大受打击,把进宫之前的事全忘了,我本来还不信,没想到……」赵王妃捂住嘴,嘤嘤哭泣。
挣扎了下,郭爱还是伸出手为她拭泪。「王妃……姨母莫伤心,过去的事若非值得记住的,能忘掉反而是件好事,我并不觉得可惜,只是连你也记不起来,这点你可别见怪啊!」
赵王妃紧抓住她的手。「不怪、不怪,妹妹已经过世,苏家也就剩你一根独苗,你能活下来已是万幸,自从收到王禄的信,我一直挂心你在宫里的生活,早就想来探你,可我远在封地彰德,若无皇令不能轻易回京,这回要不是适逢太孙大婚,皇上让两位藩王回来庆贺,我恐怕也见不到你。」
郭爱瞧赵王妃真情流露的模样,猜想苏丽过去与这位姨母应该是十分亲近无误。「谢谢姨母的关心,我在宫里凡事有王禄公公照顾,姨母不必再担忧。」她安慰着对方。
赵王妃瞧了眼站在远处没打扰她们说话的王禄。「王禄在进宫前曾经受过沐家的恩惠,又和他姐姐感情很好,这才肯帮忙,你进宫这事连你姨丈都不知晓,但我听说他上回来时,在孝陵见到了你。」
郭爱点点头,「是见到了……不过那场合我没认他。」
「没认的好,认了兴许就暴露了你的身分,给你带来危险,而王爷在见到你后也已猜出你在宫里我是知情的,他没责怪什么,只是……」赵王妃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不安。
「王爷见到我后应该很吃惊吧,他没说什么吗?」见状,她小心翼翼的询问。
「他……他只是对你在皇太孙宫当差有些说法……」
「说法?」
「他说……你既然在太孙身边办事,就该帮帮他的忙……」
郭爱的脸瞬间沉下来。不愧是赵王啊,马上就想到利用她了。「我不过是个奴才,能帮上王爷什么忙?」
「他想让你在太孙身边做探子,将太孙的事悉数报告给他知道。」赵王妃尴尬的说。
「在宫里做奸细被抓到,可是要砍头的,姨母也希望我冒这个险吗?」她故意问,已当面前的人是朱高权派来说服她的说客,不由得对这位看似善良温柔的姨母感到失望。
「不,我告诉你这些是要你别照做,就算将来他再来逼你,你也别答应,他野心大,净图一些不该图的,有本事自己想办法去,你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千万别因为他的私心害了你。」赵王妃正色告诚。
郭爱诧异,想不到野心勃勃、心胸狭窄的赵王居然有这样一个通情达理又深明大义的妻子?意外之余,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误解了这位王妃。
「丽儿,事变都过一年多了,锦衣卫至今还在外头搜查你的下落,我本想找机会安排你出宫的,可瞧来宫内还是比宫外安全多了,你还是继续留在宫里,等过些年锦衣卫不再追查你的事,姨母再想法子……」
「其实你待在宫里我也一样的担心,皇上先前下过谕令,禁止任何苏姓女子留宫,我不知这道论令是否与你有关,总之你千万得小心才好。」赵王妃仔细叮嘱,极为担忧。
「我进宫也有一段时间了,至今没事,以后也不会有事的,你请放心。」
没错,她要做的是留着这条小命,那个人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她必须认清现实。
「对了,姨母,汉王世子朱瞻沂,他是不是真的认识我?」想起这个人,她开口向赵王妃确认。
「瞻沂?他过去常到赵王府来教导你表弟瞻搞武艺,与你是认识,但不算很熟,怎么,去孝陵时莫非也遇见他了?」赵王妃紧张的问。
「见到了。」她点头。听赵王妃的言谈,似乎不知苏丽与朱瞻沂的事,想来这是段不为人知的地下恋情了。
「丽儿,瞻沂是个野心不小的人,我一直不喜欢你与他接近,如今你又碰到他,若能够,还是与他保持距离的好,不过,我想他对你有几分好感,应该不会主动拆穿你的身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