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强忍着痛苦的张婶呕了几口血,野风当机立断地撑扶起张婶,决定冒险先将张婶带离此处。只是她才拖着张婶走没多远,地上枯草的摩挲声响便出卖了她俩的行踪,几道黑影飞快地来到了她们的面前,堵住了她们的去路不说,其中一名领头的男子还扬首朝身后大嚷。
「这儿有两个活口!」
不待野风反抗,一股庞大的威压已袭至她的面前,让只是军级高阶的她当下晕死过去。
待到她再睁开双眼时,她已身处在一辆挤满人的牛车上,脖子上套上了粗绳,双手也被绑缚在身后,而奶娘张婶,则是倒在她的脚边犹未醒来。她试着运起内力检查了一下身子,发现自个儿的经脉虽有受损却无大碍,这让她松了口气,这才有空抬眼打量一下自个儿眼下所身处的情况。
不大的牛车上,挤满了老弱妇孺,有些或受伤犹未醒来,有些则是受惊过度低低啜泣着,而在牛车的两旁,则有两名看上去像是武者的男子骑在马匹上看押着他们。
载运着他们的牛车在走过偏僻的官道来到了山道时,便无法再往前行了,前头驾着牛车的男子便弃了车,将他们一众人都拖下车,拖着他们颈上的粗绳,像是拖拉着牲畜般拉着他们走上崎岖的山道。
携着雪花的海风,越过了群山来到了萧瑟的山林间,一阵冰凉的寒意扑上野风的脸庞,她疲惫地抬起头,发现在连走了数日后,他们已来到了县城处的附近。随着沿路上山林的风景渐渐消失,一间间坐落在田地里的民房开始出现,而后又再次踏上官道时,她发现,眼前这座她曾熟悉的县城,已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以往繁华的县城,原本整洁的街道早已不再,犹在燃烧的民宅所冒出的黑烟熏黑了墙面,街上四处可见被弃的马车残损的车架或是家当,遭到众多流民洗劫过的县城,此时已换上了哀戚的面容。一路上,一批批似他们这些人一样如囚犯被押进城的百姓,个个垂首丧气或失魂落魄地拖着脚步往城心走去。
当县衙已然在望,野风焦急地抬首左顾右看,却没见着那些原本该护卫在县衙前的士兵,只见着了一群面生的武者,她忍不住出声问向一群刚由县衙里拖出来的人。
「太守人呢?太守夫妻他们现下在哪?」这是怎么回事?身为太守的爹爹不是应该坐镇在这儿指挥吗?怎么四下半个官兵都没见着不说,四处还有一些实力高强的武者看哨?
「太守?」其中一名男子闻言抬起头,示意她看向一旁,「不就在那?」野风随着他的指示看去,就在县衙大门不远处的围墙上,双亲的身影如断线的人偶高挂在上头,她怔怔地瞠大了眼,哆嗦着身子刚想开口呼喊爹娘,走在她身后的张婶已偏过身子重重朝她一撞,令她狠狠扑跌在地。地上尖锐的石磕在她额头上,带来火辣的灼痛与片刻的清醒,那疼痛是那么的真实与残忍,令她深深倒抽了口气。
她还来不及咀嚼半点悲伤,就已被路旁的武者提起衣领,并在她身后踢了一脚要她继续往前走,脑袋犹空茫一片的她两脚都没来得及站稳,就又冷不防地再跌回地上,这一回,石砾狠狠划过她的面颊,令她的半张脸都染上了血污。
在她迟迟未起身,令那位武者十分不满又想再添上一脚时,张婶已扑至她的身后。
「大人、大人……我家孩子生来体弱,您行行好,就饶了她吧……」张婶边求情边用脚踢着野风,「愣着做什么?还不站起来快走?」随着颈间系着的粗绳的拉扯与身后张婶的推搡,野风摇摇晃晃地站起,重新回到列队中继续往前走,她在县衙内茫然地听着张婶向主事的人编造她俩的新身分,而后再被押至一座新盖好的大牢内。
长期的劳顿与过度的悲伤,打击着她这副幼小的躯体,才抵达牢内她便一头栽倒,身子滚烫得吓人,张婶两眼含泪地将她拖抱至怀中,怎么也不肯松手。
第1章(2)
「奶娘……」野风困顿地睁开眼。
张婶将下颔贴在她的额际,沙哑地道:「今后,就剩咱们俩了……」关入牢中数日后,听着外头断断续续传来的消息,不只是野风与奶娘,牢中的所有人,都为所打探到的消息无一不感到胆寒。
原来那些武者,他们并不是人,又或者该说,他们曾经是人,只是现下有了个新名称叫做魂役,他们都是由那位占领了县城的孟参军许愿许出来的,而孟参军之所以养着他们,是因为,他们是用来许愿的「材料」。
拥有魂纸的人都知道,许愿,是必须付出代价的。可想当魂主的人从没人想牺牲自身什么,更不舍得自身遭受什么伤害,于是他们便把主意打在他人的身上。
于是满城的百姓,与流离至此地的流民们,便成了用来许愿的免费材料。
经过数回尝试,孟参军发现用来许愿的材料,以年轻力壮的男子最佳,老弱妇孺最劣。杀了十来个男子作为代价所许出的魂役,不过就是个士级初阶的武士而已,杀了百来个男子许出的魂役,竟侥幸是个士级中阶,以此类推,倘若用上千条性命,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许出个一心只忠于自己的士级高阶武士?
若是用上了万条人命,是不是就能许出梦寐以求的相级高手,而在有了相级高手之后,来日要想在这乱世开疆扩土更上一层楼,则将不再是个幻梦?
于是在短短数月内,县城中的民宅寺庙等建筑一一被拆毁,腾出来的土地,在孟参军的令下,纷纷改建起一座座大型的牢房,用来关养着日后将会派上用场的许愿材料。一旦关着的材料用尽了,孟参军便大举派出旗下所有的魂役,攻向邻镇邻县任何有活口的地方,大举搜刮百姓充入牢中,以作为下一波的许愿材料。
春去秋来,县城里的十座大牢,空了又满,满了又空,唯一人数没有大变动的,就只有关着老弱妇孺的那座大牢。因这等材料的实用性不高,许出来的魂役大多为普通百姓,故而孟参军也就挪开了目光没将他们派用上场,但他们也没被白养着,全数充为孟家家奴,平时白日里就让他们在孟府中做事,夜了就再将他们关回牢中。
两年的时光过去,野风的身分自太守千金摇身一变,成为了孟府别院倒夜香的小厮,成日与脏臭辛苦为伍,到了夜里回到牢中,她也没工夫闲着。
上了年纪的张婶,打从进了吃不饱穿不暖的大牢后,身子骨便一日不比一日,在野风求了牢头看守后,便一直都在牢中歇息养病。只是众人皆不知,那个成日躺在两人牢房中的张婶,白日里在众人离牢去上工时,她便躺在墙边以银簪挖墙洞,待到野风晚上回牢后,再由野风接手细细续挖,这一挖,便持续了两年,而两年的时光,也终于让她俩挖出了个希望。
直至张婶病重,而她们身上用来贿赂牢头的银两也已用尽,眼看着张婶这病再不用药恐有危险,野风放弃了再多挖一段时日,好让牢洞大点两人可一块儿逃出去的想法,趁着夜深人静时分,她服侍张婶睡下后,便悄悄钻出了那仅可容她这孩子通过的小洞,摸黑溜进了以往是太守旧居现下却是孟府的别院,一路摸进药房里头,想找些可用的药。
天色将明时分,收获不丰的野风怀里揣着几块老姜与几根蔘须,偷偷攀上负责运送夜香的牛车混出别院,只是车行不过一会儿便在大街上被拦下,丛丛火把四下高举,大街明亮如昼,接着便是整齐的军队行伍之声由远至近。
驾车的车夫在士兵的吩咐下,很快即将牛车给引进小巷中以免阻道,紧紧缩着身子的野风躲在牛车的最里处,硕大的木桶遮掩住了她的视线,教她看不明车外究竟发生了何事,小巷外人声逐渐吵杂,不久,种种呼杀喊打与求救之声充斥了整条大街。
突如其来的事态让人措手不及,野风两手捂着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更是把身子一缩再缩,丝毫不敢挪动半分。她不知自己究竟紧绷着身子等了多久,空气中黏稠的血腥气味愈来愈浓重,大街上求救嚎嚷的声音愈来愈少,一日过去,在夜色披着夜纱再次重临人间之时,整座城再次安静得让人慌急,也沉默得教人害怕。
三日后,大街上再次恢复了生息,饿得发晕的野风这才手软脚软地爬下牛车,手扶着屋墙小心走至小巷口。
两名兵士打扮的男子就站在巷口不远处,他俩压低音量的交谈声,一字不漏地落入了躲在巷口的野风耳里。
「没想到贺员外也得了魂纸……」身材较高的兵士不住地摇首叹气。
「可不是?」一名靠在墙上,身材较瘦的男子语带讥诮地哼了口气,「这年头,那些个得了魂纸的人就当自个儿是土皇帝了,打下这座县城,砍了孟参军的脑袋就以为改朝换代了?也不想想他同那个孟参军根本就是一路货色。」
「贺员外的魂纸是打哪来的?」不是听说现在魂纸奇货可居,怎么就这么好运气给他得了一张?
「听说是花了万两白银自外地买来的。」较瘦的男子神神秘秘地问,「你可知他为唤出魂役付出了什么代价?」
「那吝啬的老头能付什么?」
「听说是把他的儿女发妻和一院子侍妾的命都给奉上了。」眼下这消息,贺员外半数的手下可全都知道了,可贺员外却根本就不在乎外人知道,更不管得知这消息的人会不会寒了心。
身材较高的兵士瞪大眼,「这、这……」
「他家的下人还说,贺员外有意在咱们这座县城盖座后宫,眼下正在搜捕全城十岁以上的女孩呢,你们哪家有女儿的,可千千万万要将自家的女儿给藏妥了……」躲在巷口偷听的野风,身子软软地跌坐在地上,犹有些不敢置信方才所听到的。
孟参军死了?这座县城……换主了?
她一手按着藏在胸口的东西,起身后转头就往小巷里头跑,掐准了头上的日光算好方位,急急地在错综复杂的巷弄中钻来钻去,一心只想往位在城南处的大牢赶去,但可惜的是,她还是来得太迟了。
挤在人群中的她按着急速起伏的胸,两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处原本该有十座大牢,如今却余烟袅袅的废墟。
听人说,这场大火,连烧了两个日夜这才将将熄灭,野风万万没想到,这位新上任的城主贺员外,率着手下的魂役一破城后,先是杀了孟参军这个魂主,接管过这座县城中所有的兵马,接着便一把火烧死大牢里的所有人,在身旁已经有了一个武功至高无上的魂役后,他已经很满意了,因此他根本就不要什么其他许愿的材料。
「奶娘……」野风怔怔地在人群中跪下,任由自她衣襟里掉出来的药材掉了一地。
犹带火光的大牢废墟,在天黑人群散去了后,看来格外妖异恐怖,四窜的风儿勾撩起不肯瞑目的灰烬飞上天际,伴着幽魂般的轻烟摇曳,野风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人间炼狱。
这世上为什么要有魂役?
而上天,又为什么要纵容魂纸的存在?
都因有了魂纸,他们这些无辜百姓,生得似人,活得像蝼蚁,麻木地看着人命就如同地上随意践踏的烂泥。都因有了魂纸,那些不可一世的魂主,披上贪婪的外衣,利用魂役换权换利,用别人的骨肉血亲,换他们的平步青云。
一袭破旧的外衣披在野风瑟瑟发抖的身上,被残烟余火熏得泪眼看不清一切的她,缓缓回首,一张喜极而泣的脸庞就近在她的面前。
「姑娘……」
她眨去悬在长睫上的泪珠,抖着两手紧紧捉住他的衣袖。
「……赵爷爷?」她还以为他早就同她爹娘一块儿去了。
「老夫总算是找到你了。」身为太守师爷的赵元广将她揽入怀中,将放声大哭的她抱起,匆匆带着她走入夜色里。
哭到晕过去的野风是在赵元广的背上醒来的,那日趁着县城易主,县城防守不怎么严密,赵元广背着她混入流民中一块儿出了县城,披星戴月地走了二十几里路,这才带着又饿又病的野风回到县城外的乡下老家。
野风这一病养了很久,一个月后待她能起身时,赵元广来到她的病床前,为她带来了个消息。
「县城已经没了。」
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没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什么都没剩下,半个活人也没有。」刚从邻家回来的赵元广轻抚着她的发,厚实且结满老茧的掌心徐徐在她的头顶摩挲着。
就着烛光,野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赵元广写满风霜的脸庞,听他低声述说县城是如何再易了新主,以及贺员外又是如何在不甘心之余选择了同归于尽。
「这场魂祸,兴许很快就蔓延到咱们这儿,咱们得事先做好准备。」赵元广将气色好多了的她自床上扶起,眼对眼地凝视着她。
野风顿了顿,「要逃吗?」
「逃,一定得逃,不然连活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太守大人对他有恩,他说什么都不能让大人的最后一丝血脉也殁于这场魂祸中。
野风不语地看他走去一旁拿来几套整齐的男装置在床上,而后又再去取来一柄剪刀。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赵元广不舍地看着她的长发,却不得不硬起心肠。
闻言的她,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便将披散在身后的长发一把捉来胸前,毫不犹豫地剪下一大把,由着赵元广亲手为她束了个男子发髻,接着她起身下床,走至屏风后将衣裳换上,打扮周正后,她又倒了碗白水来到他的面前跪下,两手高举着茶碗。
「孙儿野风拜见祖父。」
赵元广强忍下喉间的酸楚,为她的聪慧,也为了她不得不抛弃的那些,他伸出手接过茶碗喝下,语调沙哑地对她道。
「今后……祖父要你学什么你就得学什么,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祖父会把所知的一切教授于你,为了你的父母,为了你自己,日后你要顶天立地的活下去。」
「是。」她伏下身子朝他深深叩首。
晨光初初破晓,在村中还弥漫着晨雾的时分,野风与赵元广走出家门在大门上落锁,带着不多的行李,踩着微微湿润的村中小道离开了。
当他们越过国界不久,在邻国深山中的一处驿站休息时,听驿站中走商的商人提起,那个有着美丽的海岸线、她曾经的故乡沙屿国,已经在众多魂主所发起的诸多战役中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