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今发傻了,呆呆看他,呆呆扯住他的袖子不说话。
他以为她要问:「你不是说要多留一点时间吗?我们不是计划好了,要带帐篷去看流星雨,气象局预测半个月后会有流星雨呀,我们这里没有光害,可以看到很多星星……」
可是,她没这样子问他。
他不知道,她有一颗纤细敏感的心之外,还有一张擅长演戏的笑脸,很多时候,让他分不清她的性情是乐观活泼还是忧郁寡欢。
他只知道,下一秒,她又挂起招牌笑容,甜甜的、香香的,像茉莉花那种,扯扯他的袖子笑说:「什么嘛,原来不是我做错事,而是因为你要回去才心情不好啊!」
他没回话,这次,他明显看出她的刻意。
她的笑越张扬,他的心情越低落。
「你是原始人啊,要回美国就回美国嘛,反正现在有手机、电话、电脑……再不然还有邮局啊,大不了你写信给我,我们可以联络的方式有几千种,干么装酷!」
她胡言乱语说一通,他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她就拉着他往屋里走。
「你真的今天就要走吗?」
「对。」再留下,痛的是贺巧眉,他不想再替自己添罪。
「马上就要走了吗?」她追问。
他愿意多待一会儿,但他没有权利,贺巧眉垮下的双肩、强忍的泪水,刺激着他的心。
「对。」他说。
「连半天都不行吗?」
「不行。」
「那就真的没办法了……啊,来不及了,快点快点,你也来帮忙!」
小今拉着他进厨房,从冰箱和厨柜里找出瓶瓶罐罐,再翻出一个回收的塑胶袋装起来。
「这个茉莉花茶是新焙的,只要不打开可以放好久,回去以后,你要记得用密封罐装好哦。」
然后,她说了她母亲和父亲的茉莉婚礼——
他们的婚礼很小,观礼人只有父母亲和哥哥及几个乡亲,妈妈的婚纱是外婆亲手裁的,头纱上面的茉莉花则是由妈妈自己缝缀上去。
小小的婚礼、小小的新娘,小小的礼堂里面全是茉莉花香。
他们的婚礼在茉莉花盛开的季节里进行,爸爸信誓旦旦说终有一天,要给妻子一个盛大婚礼,并且应允她,到时候,礼堂里面也要充满茉莉花香。
他对着乡长说:「我发誓要出人头地,让巧眉为我感到荣耀!」
妈妈说:「不管你有没有出人头地,你都是我的荣耀。」
爸爸说:「我会爱你,一生一世。」
妈妈说:「我会爱你,这辈子、下辈子。」
他们的结婚誓词感动了在场的观礼人,这场茉莉婚礼、茉莉爱情在众人的见证中,走入高潮。
他们比任何夫妻都要恩爱,夫唱妇随,爸爸走到哪里,身后都跟了一朵小小茉莉,他拿着画笔,一笔一笔勾勒美景,也勾勃着自己的爱情。
妈妈拿着棒针,织起毛衣,在炎热的夏季里编织丈夫温暖的冬季,也编织未来一生的相依。
他们口口声声说爱情,以为爱情会生生世世永不停息,没想到,他们的爱情和茉莉花一样,只能绽放在短短的夏季里。
冬天未走完,爸爸的母亲找到他们,活生生将他们分离,分手前,爸爸拉住妈妈的手说:「等我,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
就是这句话,让妈妈耐心等着,等待下一个夏季花开,茉莉传奇再度回来。
送他到车站的路上,小今在路边找到一棵倒地铃,她拔下所有成熟果实,一颗一颗……送出她珍藏的心情。
他一定会补偿贺巧眉母女!
离开台湾之前,他汇一大笔钱到小今的户头,以后,他还会陆续汇钱进去,他决定,照顾小今,是他重要的责任。
想到小今,蒋擎又笑了,发自肺腑的笑。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种叫做开心果的果实,它的另一个名字一定是贺惜今。
「你找到巧眉了吗?」乔宣问。
乔宣和妻子没有生小孩,早把蒋擎当成亲生儿子对待,他看着既是兄弟也像儿子的蒋擎,眼底有淡淡的哀伤。
当年,阿擎和妻子一起进入乔家,第一眼,他就喜欢上这个倔傲孤独的男孩。
他尽心教育栽培他,而他回馈的,是对等的重视与崇拜。
阿擎长大,二话不说的替他接手他最痛恨的家族企业,从来,阿擎都是他最倚重的人,只不过这次,他对他……很失望。
阿擎整整消失两个月,这两个月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去寻找巧眉,他天天在家里等待,等得心焦气急。
后来,他等不及了,找上征信社,没想到人家只花了五天不到的时间,就在阿擎踏进家门前的两个小时,传真给他有关巧眉的所有消息。
他看到照片、看到资料,简直不敢相信,二十几年了呀!柔弱的她,怎么可以这样坚定?
「找到了。」他实话实说。
「巧眉过得好吗?」
「她很幸福。」蒋擎忽视心头的罪恶感说。
「阿擎,我看着你长大,你骗不了我。再告诉我一次,巧眉过得怎样?」乔宣板起脸孔,在心底恳求,恳求他别让自己失望。
「她过得很幸福。」蒋擎依然坚持。
贺巧眉有一个好女儿,有一双支持她的父母亲,没道理不幸福。
「你选择欺骗我?」
乔宣叹气,握住轮椅把手的五指颤抖。他真的真的不想对阿擎失望,可是他,怎能不失望?
「如果贺巧眉不幸福,你会怎么做?」蒋擎回给他的,是个全然冷漠的眼神。
于是乔宣沉默。
他不知道,他没想过那么远。
他只知道巧眉没结婚、知道自己有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儿、知道巧眉的哥哥已经离开家乡到北部开创事业,也知道巧眉始终在等他回去,他恨不得插翅飞到台湾,恨不得马上见到他的妻女。
只是……阿擎问倒他了。蒋欣怎么办?她是他名正言顺的结发妻子,他们相依多年,他能漠视这段感情?
「所以,你必须相信贺巧眉很幸福。她要我转告你,不要有罪恶感,不必企图想要补偿什么,她都不缺,她的幸福会自己打点。」语毕,蒋擎头也不回地走回自己房间。
你必须相信贺巧眉很幸福……你必须相信贺巧眉很幸福……
阿擎是对的,但他做不到,半分都做不到。
乔宣把头埋人手心里,很痛苦很痛苦。
突然,一只温暖的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软软的声音像清流,流进他心底。「把巧眉姊带回来吧,我会和她好好相处,也会把惜今当成亲生女儿。」
他抬头,看见妻子理解的眼光,感动莫名,他握住妻子的手,说不出满心感激。
「别这样看我,我不是神,我也会嫉妒。」蒋欣浅浅笑开。
前夜,丈夫对她说了贺巧眉的故事,她因为他们的爱情深深感动,如果男主角不是自己丈夫,她一定会为贺巧眉叫屈,会想尽办法把这对男女牵扯在一起。
「对不起。」他环住妻子的腰,把头埋进去。
「欠我一句对不起的,是命运,不是你。」出车祸不是他的错,她爱上他更不是他的错,她能怪谁?
「都是我的错。」他把妻子拉到膝上,紧紧拥抱。
她是个好女人,默默付出、真心相挺,这些年来因为她在,化解了他和母亲之间的无数争执。
「我不怪你,你也别怪阿擎。他为了我母亲,怎样都不肯和家里的三个异母弟弟有交集,同样的,当然会为了我想尽办法架起防火墙,隔离你和巧眉姊。」
她知道自己是阿擎的责任,母亲在遗嘱中把自己托付给年纪尚小的阿擎时,她就清楚,负责任的弟弟绝对会把她摆在第一位。
「我怎能怪一个想维护姊姊的弟弟?」
「要是他不这样子挺我,我才会对他失望呢。」蒋欣捧起丈夫的头,诚恳的说:「我打电话让蒋烲去找巧眉姊,说服她到美国来一趟好吗?如果她还是不愿意过来,我们就回台湾找她。」
蒋昊、蒋烲、蒋誉是她的异母兄弟,这些年,他们常找机会想要亲近他们姊弟,不过固执的阿擎却没有融冰之意。
「阿欣,谢谢你的体谅。」他眼底闪着感动。
她别开视线,鼓励自己宽容。
「啊……我好久没回台湾了,当乔家的媳妇真不简单啊。要是巧眉姊不肯原谅你,我们非走这一趟的话,你可要表现好一点,让我在娘家出尽风头。」
乔宣笑了。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阿欣,我永远不会负你。」
她回头,拭去眼角泪水。「这句话我收下了,以后你要是偏心巧眉姊,我一定拿出来和你理论。」
爱屋及乌,是很多女人都会做的事吧。
如果巧眉姊知道乔宣有妻子,愿意为了他的幸福把手放开,她怎么不能为了他的幸福做到分享?
她会做到的,为了心爱的人,一定会!
第6章(1)
入秋了,秋老虎杀气腾腾。
太阳在天空乖戾,午后,空气里没有半点风,静止的树梢、静止的街道,所有人都躲在家里睡大头觉。
小今的外公外婆和妈妈也一样,躲在房间里,一支电风扇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让凉风来应付炎热的下午。
小今穿着妈妈的碎花洋装,头顶戴着大草帽,脚板踩着一双陈旧却干净的白布鞋,骑着舅舅的老铁马,卡啦卡啦的在田里漫游,活脱脱像从五O年代里走出来的古人。
洋装是妈妈的,不必改尺寸,穿起来刚刚好,上次她穿这一身衣服,还让阿擎嘲笑。
他是不会大剌剌笑她啦,只会闷着嘴偷笑,他以为他这样很绅士吗?错,这比指着她大笑,更讨人厌!
所以她生气了,买回来的棒冰不分他吃。
他也不勉强,坐在莲雾树下静静观赏她一个人舔两支棒冰,手忙脚乱的模样。
他就是这种人,不会生气、不会大笑,所有情绪到了他身上,通通自动缩小。
是他不在乎这个世界,还是他过于内敛?不了,她只知道要怎么样惹他开心,怎样观察他快不快意。
对于观察他,她练就了一身好功力。
他不爱笑,但两边嘴角稍稍上扬时,她就知道,他其实好快乐。
如果嘴角只扬一边,表示他在憋笑,而且,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正在高兴。
如果他嘴角抿成一条线,别误会,他不是生气,只是很努力、很努力,不让人发现,他真的很快乐。
很ㄍ一ㄥ的男人对不对?
她不懂他在怕什么,难不成害怕一旦让别人发现他很快乐,快乐就会被剥削?她无法理解他的ㄍ一ㄥ,因为他们的生活背景不同。
那么,他生气时会怎样?
要观察他生不生气,就不能看嘴角了,要看他的浓眉。
眉头皱代表怀疑,眉头紧代表困惑,眉毛直了代表他正火大,他很少火大,少数的火大状况之一,是她爬树受伤那回。
离开这里那天,他提着她给的瓶瓶罐罐走在前面,在这里很难叫到计程车,她只好陪他走到公车站牌前面。
「你回去。」
同一句话,他对她说过好几遍,公车站牌离她家很远,一来一回,她不是烤成小鸟干就是晒成黑木炭,但她不介意,反正她是天生的白皙美人。
「不要。」她再好说话,也有脾气拗的时候。
「你跟来到底要做什么?」他的眉毛是直的,她知道,他很火大。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眉毛直、嘴角紧,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吓人,可是,她没让他吓到。
「我还没有跟你说再见。」
小今嘟嘴,满脑子想着,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如果能让他再多待几天就最好了。
「再见。」蒋擎匆匆丢下两个字,敷衍得过份。
「不是我说的,不算。」她耍赖到底。
他叹气,转过身,加快脚步走往站牌。
「听说,美国的维骨力是真的,『下次』,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两瓶回来,外婆的膝盖不好,应该补一补。」她想预约他的下一次。
他不应。
「我在电视上面看到美国人元旦的时候,会在时代广场倒数计时,你会不会去啊?如果你去的话,可不可以拍照给我?」
到时候,他就会回来了吧?半年可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蒋擎还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的篮球打得很不赖,你回美国帮我带一双小尺寸的乔登篮球鞋好不好?如果能再买一颗篮球送给我就更好了。」
篮球?她这种小个头根本是让人家打着玩的,还是乖乖待在家里腌芒果青吧。想是这样想,他依旧保持沉默。
「听说美国的热狗又便宜又好吃,下次你回来带一大包好不好?我们在院子里面举办烤肉大会?」
蒋擎受不了了,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你是跟来要礼物,还是想跟我说再见?」
「要礼物……就是为了不想说再见嘛。」嘟着嘴,她轻轻说。
没有心机的她,一下子就露了底,看向他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笨蛋。」
他开口,忍不住地伸出大掌将她的头揽进怀里。
他再没说其它的话,但小今认定了他的动作,那个动作的意思就是——笨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干什么依依不舍。
于是,她在他怀里笑开怀。
她知道,他会回来,会带回篮球鞋、维骨力、热狗和……她送给他的倒地铃。
叮铃叮钤,她压两下手铃。
前面没有行人、路上没有来车,她按铃声纯粹为了心情高兴。
蒋擎会回来,肯定会!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当她扯开喉咙大声哼歌时,突然,一阵不在预期中的天摇地动震撼了寂静的午后光阴。
她的把手没握好,东拐西拐,脚踏车直接摔进路旁的沟渠里。
她站不起来,及腰的水把她的衣服弄湿了,她猛地灌进两口水,挣扎着抓住旁边的水泥地。
她全身都痛,明知道受伤了,却没有时间去检视自己的伤口,因为……最可怕的一幕正在她眼前延展。
她眼睁睁地看着路在眼前断成两截,破碎的柏油路面以一种狰狞的面目回望她,她手中握住的水泥沟墙瞬间分裂,路边的树木倒了,轰轰,几声剧响,远处楼房也跟着倒塌。
尖叫声、哭号声,声声打进她耳膜,像深山里的暮鼓晨钟,震撼着她每一根神经。
短短几秒,大地撕裂了自己,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怎么会、怎会天地变色?前一刻,她还高高兴兴哼歌,怎么会……
终于,土地停止摇动,她踉踉跄跄从沟渠里爬出来,想拉起水渠里面的破烂脚踏车,但使尽了力,却办不到。
放弃了,她跛着脚,往家的方向跑。
外公外婆和妈妈都跑出来了吧?他们家的房子很坚固,外公常常自豪说,他的房子没有偷工减料,都是用最结实的钢筋水泥盖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