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缘起缘灭也必有其理,所以在将他们搅在一起的独孤鸿之事未彻底解决之前,她那声“别过”就暂且先省下吧……
果然,离开灵宫之后的皇甫寄书,首要之事就是继续寻找独孤鸿,因为既然独孤鸿极有可能还存活于人世间,那么他就没有不继续寻找的道理。
但他的寻找,依旧是独自一人,因为这是他一人对秋樱的承诺,与对自己的执著。
不过尽管仍是独自一人,此回皇甫寄书的心境却与过去完全不同。
他不再那样慌,不再那样日日惴惴不安,而这全因他相信戚千里,相信这个真正与独孤鸿交手之人的审慎“预见”……
两个月后,当皇甫寄书由南国回来时,像往常一样,他去至了秋樱的住处,表面上是路过问候,实际上是暗藏关心,毕竟自三年前,秋樱官拜征南大将军的父亲去世后,她已成为孤身一人!
“师兄,谢谢你来看我。”
望着皇甫寄书一身的风尘仆仆,略微削瘦的秋樱眼眸里依然如同过去一般的明亮。
“师兄,我曾亲自去找过戚公子,但却怎么也找不着他。”同样像过往的每一回,当夜幕静静低垂,而皇甫寄书起身准备离去时,秋樱站起身来轻轻说着,“所以若师兄有机会遇见他的话,请再替我道一次谢。”
“好的。”听着秋樱的话,遥望着远方净湖的方向,皇甫寄书淡淡说着,“若有机会的话……”
是的,若有机会的话。尽管这个“机会”,约莫是不再有了……
虽然一切似乎都与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但皇甫寄书还是发现了一些古怪。
因为当秋樱送着他缓缓向大门走去时,突然,一个车队在大门前停下,而由车上跳下的那些仿若宫中侍卫的人,开始将一箱箱的七彩织箱由车上卸下,再一一抬入府中。
“樱姑娘。”望着这不寻常的景象,皇甫寄书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是的,师兄。”听到皇甫寄书的呼唤,秋樱温婉地抬眼望向他。
“发生什么事了?”望着秋樱那张明显是强颜欢笑的脸,皇甫寄书的神情是那样凝重。
他不得不凝重,因为这么多年以来,除了牵涉到独孤鸿的事外,他从未在秋樱眼底看到如此仓皇失措而又无助、绝望的神情!
“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望着皇甫寄书那满含着关心与忧心的温柔眼眸,秋樱再忍不住地将脸别过,“受皇令……被赐为清尘公主……”
“公主?”听到秋樱的话,皇甫寄书依然不解,“无缘无故怎会被赐为公主?若只赐为公主,你又为何……”
“因为,冬山国送至女儿国皇子的和亲对象,必须是个公主……”
“什么?!”听到那幽哑的嗓音,皇甫寄书的下颚微微有些僵硬了。
“师兄,你应知道冬山国本就武力不强,可又爱挑衅,过去的十多年间,拜灵尘大人谶言所赐,因此战争一直隐忍未发,只这回宫中好战派趁灵尘大人闭关之时,唆使皇上下令袭击女儿国边关……”
“结果确实不敌,是吧?”听及此,皇甫寄书再忍不住地长叹了。
“是的。战败后,女儿国要求冬山国送去一名公主与女儿国皇子和亲,但由于王爷们都舍不得自家闺女,再加上其余……各家……符合条件的只有我,所以……就指派了我这个……”
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孤女。
尽管秋樱的话未说完全,但皇甫寄书早已全明白了。
明白过去的秋父虽曾官拜大将军、威震一时,但毕竟树倒猕猴散,再加上宫中人各个攀权附贵,秋樱这曾经的权贵之女,在他们的眼中,如今也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闲人罢了……
“师兄,别替我担心,我不害怕,也不怨。”虽极力隐忍着,但一行清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地由秋樱眼角滑落。“只我……真的想再看鸿哥一眼……只要一眼……”
“我明白……”望着那张哭得泪眼迷蒙的削瘦小脸,皇甫寄书心真的痛了。
谁都不会比他这个自小与他们一同长大之人,更明白秋樱对独孤鸿一直以来的恋眷,以及独孤鸿虽与常人不同,但却对秋樱同样刻骨铭心的眷恋。
这世间,难道就真容不下这样纯挚的情感吗?
这世间,难道就真容不下这样执著的等待吗?
而他,就真的只能这样无能为力地看着、任着命运摆布一切与一切吗……
“师兄,真是抱歉,实在不该让你听我说这些牢骚话的。”待心情缓缓平静下来后,秋樱拭去脸上泪痕轻声说着。
“什么时间?”彷若没有听到那声抱歉,半晌后,皇甫寄书像下了什么决断般地望向秋樱。
“三日后……”
“我会想办法的。”
“师兄?!”
听到皇甫寄书的话,秋樱先是愣了愣,而后,她竟颤抖着红唇笑了,带着满面的泪痕。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若是皇甫寄书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就代表事情一定存在转机!
“我现在便去找那个人。”皇甫寄书倏地转身离去,没有任何的迟疑。“你等我消息。”
是的,皇甫寄书要去找一个人,而这个人便是戚千里!
因为在整个冬山国中,他相信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她的地位、与对皇宫内部的影响力!
若这世上有人能解决这件事,那个人只可能是戚千里!
皇甫寄书毫不犹豫地直奔净湖而去,尽管他深知自己这回“有目的”前去的行径,就跟那些他曾在心中鄙视过的人一般!
但他不在乎。只要秋樱可以继续拥有她那温暖人心的笑容,就算求人,他也再所不惜!
更何况此人不是“别人”,而是戚千里……
只当再度来到灵宫时,皇甫寄书的心,却有些莫名的隐隐浮动,以及一股连自己都不明白的微怯。
所以,他停住了自己的脚步,然后坐在灵宫竹屋旁的树梢上,等待着自己那不知名的颤动心弦缓缓沉静。
“灵尘大人请好好歇息……”
才刚坐下不久,远远的,皇甫寄书便看到一艘点灯的小船向湖心岛划来,待离岸边三丈之遥时,一个身影蓦地由其中飘飞而起,然后轻盈至极地踏在码头上。
昏暗的夜色虽让皇甫寄书看不清楚来人的模样,但他深知,能有如此飒然身姿之人,除去戚千里,再无他人。
所以,他静静地坐在树梢上,等着戚千里,也想着自己是否该让她休息一会儿再开口向她言说。
但……这是戚千里?
望着旁若无人进入竹屋、点着烛火,坐在房中、揭起头纱的戚千里,皇甫寄书整个人都被震慑住了!
因为此刻由戚千里身上透出的那股威仪、那股灵气与那股绝美,根本与那个市井中的“笑问生”,以及他所见过的她没有任何的相似之处!
她过往老垂在前额的半长发此刻轻轻挑起、束拢在头上,露出她那张清秀无双、粉雕玉琢的小脸;她过往只让人觉得过于白皙的肌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那样水滑柔嫩;她过往那总似笑非笑的素净双唇,此刻因略上胭脂而显得那样饱满水润;她过往那双懒散的眸子,如今那样晶亮、那样神秘……
皇甫寄书只能傻傻地望着,望着那个身着一袭雪白灵巫服饰、体态玲珑婀娜的身影在屋内来回走动,直到她走入屏风之后,都依然望着……
“喂,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啊?”半晌,屏风后突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坐那么高难不成想看我更衣啊?”
“抱歉。”飞身而下,皇甫寄书背过身去,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更衣声。
“看你这模样,我怪别扭的。”待更衣声结束后,戚千里的声音又一次地由皇甫寄书身后传来,“拜托你转过身来吧,我不习惯对着人家的后脑勺说话。”
身子僵了僵后,皇甫寄书依言缓缓转过身去,然后望见的是如同第一回见面时、一身白衣男子装扮的戚千里。
“怎么啦,这么晚来,想找我喝酒去不成?”坐至桌旁,戚千里抬头望着皇甫寄书,“我记得你不喝酒的嘛。”
“不,我是为和亲之事而来。”
“哦,那巧,我正好也有事要找你,既然你来了,我也就省得自己跑一趟。”听到皇甫寄书的话后,戚千里眨了眨眼,“麻烦你转告樱姑娘一声,她这回的婚事可能要告吹了。”
第6章(2)
“嗯?!”听到戚千里的话,皇甫寄书愣了愣,“你知道?”
“我是谁?”望着皇甫寄书的模样,戚千里指了指自己。
“戚千里。”
“然后呢?”戚千里又问。
“笑问生。”
“再来呢?”戚千里望着皇甫寄书,笑得那样开怀。
“冬山国首席灵巫。”
“那不就对了。”戚千里点了点头,迳自起身提出一瓶酒。“身为八大胡同最著名的‘笑问生’兼冬山国首席灵巫,焉有不知晓的道理!”
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连一句央求的话语都还未曾说出口。
究竟是她太冰雪聪明,善解人意,抑或是他表现得太驽钝无知、口拙心笨?
皇甫寄书真的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遇见戚千里以来,每当他遭遇困难,每当他的内心有所软弱之时,她总在他身后,并且不让他有开口寻求帮助的机会,就将一切扛在肩上,而后,更连一声“谢”都懒得听……
为何她总明白他心中所想之事?为何她总明白他何时是脆弱的?
为何只要想及她那慵懒的笑容,他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勇往直前?为何他那般地信任她?
只因她是个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灵巫?
真只是这样吗……
“喂,哪个家伙是皇甫输输啊?”
两日后,正当皇甫寄书坐在茶坊里发呆时,突然一个酒气浓浓、彷若由欢庆场合中被指派来而满脸不悦的花姑娘站在门口大喊着。
皇甫输输?
“认识笑少爷的那个皇甫输输在不在?不在我走了啊!”
笑少爷?指的是戚千里吗?
“我是皇甫寄书。”正当花姑娘随意叫两声不见人应、正打算走人时,皇甫寄书缓缓站起身向她走去。
“哦,你真是皇甫输输?”上下打量了一下皇甫寄书,花娘问道。
“皇甫寄书。”
“好啦,管你是皇甫输输还是皇甫寄书,只要你认识笑公子那就跟我走!”一转身,花娘像赶场似地快步向外走去,“动作快点啦,人家喝得正开心的说……”
跟在这名酒气浓浓的花娘身后,皇甫寄书在城中走过来又绕过去,然后平生第一回,踏入了人们口中所谓的“花街柳巷”。
望着眼前夜夜笙歌的热闹景象,皇甫寄书着实有些讶异,而那莺莺燕燕的召唤也让他有些不自在,但他依然紧紧跟在花娘的身后,只因这是第一回,戚千里主动找他……
就这么一路走着,直至走到一间位于八大胡同最底端的酒肆之中,皇甫寄书终于望见了那个背对着他、举起酒杯被围坐在人群中的戚千里。
“笑少爷,你说我会生男还生女啊?我想要男孩……”
“生男生女还不是都一样?更何况女孩有什么不好,你这后半辈子的好日子可都靠她啦!”
“笑少爷,你看那群臭男人,想我时就来,不想我时就不来,真没意思!”
“反正你了不起再干两年,计较那么多干嘛啊。来,喝酒!”
“当然喝啊,笑少爷请酒,哪有不喝的道理……”
望着洒肆中放肆的酒醋耳热,望着坐在人群中因微醺而双颊轻红的戚千里,皇甫寄书缓缓地向她走去。
他想唤她,可此时此刻,他竟不知该如何唤她——戚千里、笑问生,抑或是灵尘大人……
“来啦!”未待皇甫寄书开口,戚千里已懒洋洋地回头,然后指指自己身旁,“坐!”
依言坐了下来,皇甫寄书望着众人对他傻笑的傻笑、挥手的挥手、抱拳的抱拳。
“唷,这个公子哪来的啊,长得真俊……”
一个早喝得醉眼蒙蒙的花娘,更是婀娜地贴近皇甫寄书身旁,一双俏手毫无预警地便抚上他的脸。
身子彻底僵直了,因为皇甫寄书着实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我说青青啊,”而这回,依然是戚千里为他解了围。“他再俊有我俊吗?干嘛就摸他不摸我啊?”
“整个八大胡同的姑娘家,谁不想摸笑公子你啊!”听到戚千里的话后,花娘笑得花枝乱颤,然后一屁股坐至她的腿上。“可你让摸吗?”
“喂,青青,过分了啊!找着缝隙就钻洞,这笑公子的腿连我都没坐过呢……”
“没事,一个一个轮。”戚千里毫无所谓地笑着、喝着,“来,今晚不醉不休啊……”
是的,全是市井的小人物,也许从不曾像宫中人那样应对进退合宜,但皇甫寄生知道,这群人全是真心真情与戚千里喝酒畅谈,更是陪着她那么多年、让她在那孤单世界外可以感受到“人气”的可爱人们……
这样的热络、这样的气氛,让皇甫寄书也微微举起了酒杯,轻轻啜起他生平毫不喜爱的酒。
因为他也想知道,戚千里这样钟爱的酒,究竟带有何种魔力……
愈接近午夜时分,酒肆中不仅人愈来愈多,气氛也愈发地热闹、畅快,但不知道为什么,皇甫寄书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虽然戚千里的脸上依然如同他初见她时一样懒散,虽然她与朋友喝酒的模样没有什么特殊、甚至笑得更为开怀,他就是隐隐的感觉到她的言行举止中彷若带着一种近似于“告别”的气息!
她怎么了……
就这样不断地暗自思量着,待戚千里与众人把酒言欢,并且所有人都醉得东倒西歪时,夜幕已深深。
“要是还有力气,就麻烦把我扛回家吧,我走不动了……”斜躺在酒肆的桌上,戚千里对唯一清醒着的皇甫寄书呵呵笑着。
“你今天喝太多了。”一把将戚千里扛在肩头,皇甫寄书走入夜风中。
“高兴嘛……”趴在皇甫寄书的肩上,戚千里还是笑着。“对了,先别送我回房,我得吹点风醒醒我的脑子,明天一早还有正事要办呢……”
点了点头,待将戚千里送至灵宫后,皇甫寄书确实没有将她送回房,而是将她带至过往他俩经常停留的小山坡。
“秋樱请我代她对你说声谢谢。”让戚千里靠在自己身上,不想离去、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的皇甫寄书只好如此呐呐说道。
“好啊,那我该开口要点什么谢礼呢……”斜倚在皇甫寄书坚实的胸膛上,戚千里在懒懒的笑意中开口要着属于自己的谢礼,“对了,你给我吹首曲子吧,我爱听的紧。”
是吗?她爱听?
将竹笛由腰间取出,皇甫寄书凝神平气,然后让那彷若穿透天地的悠扬笛声,一声声回荡在竹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