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他一手稳稳地抱住她,一手点上她的鼻尖。“对我还有什么疑问?赶紧一并问罢,我可不想再看到你用那种怀疑的目光望着我。”那种目光让他胸口一阵紧缩,令他很不喜欢。
“没有了。”她轻轻摇头,靠向他的颈窝。“相公,我以你为傲。不管你是汉人还是满人,我想这些都没有区别。而且看到你今天面对皇上时的精彩表现,我深深明白了礼教的意义。”
她的话令他会心而笑,汨汨暖流涌现心头。“怎么说?”
“皇上要治理这么庞大的国家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伦理纲常是不能被打乱的。”她抬起头,澄净的目光里带着领悟,与他近在咫尺的眼眸对望着。“如果什么人都可以任性妄为,不顾礼教,那么这个国家就会大乱。”
“没错。”她的话让他感到惊喜,没想到她竟能用最简单浅白的语言,说出许多连男人都不懂的道理。
“我以前总是认为自己想做的事就是对的事,不必顾及别人的感受。”兰萱眼里掠过一丝惆怅。“可是如果每个人都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而没有一套适用于天下的礼教准则、行为约束。那么将会如何?”
他轻轻收起她额前掉落一缙秀发。“兰萱,你的聪慧超过了我的想像。”
“我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称赞起我来了?”一抹娇羞浮上她柔嫩的粉颊,红晕俏丽地在她脸上晕染开来。
他的目光扫过她泛红的双颊,越来越感到她的身上蕴藏着无数让他着迷的品德与气质。他的兰萱是独一无二的,勇敢、果决、坚韧、有自己的思想。
她不同于一般的汉家女子,而他也相信在所有的满族格格里,也很难找到第二个像她这样仗义豪迈又精明灵巧,且聪颖过人的女子。
这份“特别”曾经让他以为需要好好地管教她的脾气,然而现在,她的这份“特别”却是他最珍惜的特质。
“不要再打断我。”她的口气娇憨里带着命令。
他只是轻轻颔首。
敏锐的光芒从她眼里闪过,她用更加专注的表情望着张荨。“如果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行为正确,而做出违背伦理道德的事,我想一定会争端不断,甚至永无宁日。就好像上元节那日遇到的库勒——今天他的表情可真是精采极了!”
一提起这事儿,兰萱表情灵动,目光兴奋。“他第一轮比试也只射中二个箭靶,而且都在边缘。到最后一箭,根本就是毫无力气,连弓也拉不开了!当他看到你轻松获得了那组第一时,脸上的表情啊……光想就觉得好笑!”
张荨用揶揄的目光掠过她的脸,似笑非笑。
“相公,你怎么不说话?”
“你不是命令我不要再打断你吗?”
她噘起嘴。“也是啊……我继续说正题……不要再扯开了!那个库勒就是为所欲为,以为他可以强行带走艳娘,还有他手下的那些家丁,也是仗着他的权势而胡作非为!如果没有道德法制来约束这样的人,那么就会有更多的人被他欺压。”
他深深点头,被她眼里突然闪烁出的智慧光芒所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每个人都应该想到其他人,而不是只想到自己。有时候即使是对的事,也会给旁人带来麻烦。”她的笑容显得开朗而宽容。
“你让我惊叹。”望着她灵动的双眸,还有嘴角的笑靥,张荨咧嘴而笑。“我竟然还曾经怀疑,你是否真的甘心情愿接受礼教束缚,认同我遵循礼仪的观点。”他自责地摇头,眼神带有歉意与怜惜。
“可是你的见解远高出我的期望数十倍。你用旬月时间就领悟了我花费多年研究的道理学说,着实让为夫敬佩不已。”
一股不安从她心底浮现出来,张荨充满歉意与替她骄傲的眼眸让她汗颜。
她其实……的确欺瞒过他,并不是心甘情愿接受他那些关于礼教的话语。
“兰萱,你愿意原谅为夫?今日你如此信任我,而我却无法做到相同的地步,
实在是有愧于你对我的高情厚意。”张荨悠然叹息。“关于礼教,关于夫妻相处之道,我也有许多不足之处,不能太过自以为是、刚愎自用。”
兰萱低下头去,不敢望向他坦荡的眼。
“日后,我会改正这个过失。相信你说的每句话,就好像信任我自己一样。”
他的许诺重于泰山。兰萱的心头掠过阵阵不安,她可以这样一言不发地接受他的承诺和歉意吗?心跳不断地加速,而一股凉意也从脚底窜上背脊。
不,不可以!当他在许诺永远信任她时,她又怎么能怀着那样的秘密而无耻接受?
咬了咬嘴唇,兰萱在心里下了决心。
不论说出来的结果是怎样的让他失望,她也应该对他坦白,说明真相。
“堇棠……”无法控制住声音的颤抖,她缓缓扬起头。
“我在。”感受到她声音里的郑重,张荨的眸光更显温柔明亮。
“你那样说真是让我太感动了。”攀住他的颈项,一丝丝水气盈满她的眼眶。“你对我这么好,然而我却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安心地接受你的承诺。因为我……”
马车突然间微微颠簸了一下,然后倏地停止。
张荨对她微微一笑后,拉开一边的车帘。“看来,我们到家了。”
兰萱只能轻轻叹气,看来她未说完的话要回房后再向他坦白了。她希望自己不要失去说出真相的勇气。
在张荨的搀扶下,她跨下马车。
尚书府门前,执事陆阳恭敬的向他们行礼鞠躬。“少爷,少夫人。”
“今日府里没什么特别的事吧?”张尚书并未跟随皇帝出游,而是像往常一样处理礼部的所有事务。
执事再度向张荨行礼。“舅夫人和表小姐来了,少爷。老爷让我在这里候着您和少夫人,您们一回府,就立刻禀报。”
兰萱瞪圆了好奇的目光望向张荨,见他立刻面露喜色。
“舅母和婉约来了?太好了。兰萱,我这就给你引见。”张荨握起她的手,想了想又开口。“不对,你是格格,应该让他们来晋见你才对。虽然这里是自己家,但礼数也不可怠慢。”
“你都说了是自己家,谁见谁不都一样?我们先去向爹娘问安,那不就自然见到了吗?”兰萱斜睨着他,神情带着几分期待。“我们大婚时,你在江南的亲戚也有不少人前来庆贺,路途遥远,真是难为了他们。可是我却无缘见到,他们又都赶回去了。这次来的舅母,那时有来吗?”
“舅父三年前过世,舅母和婉约表妹要守孝,故不能前来。”一边说着话,他们一边往府里走去。
“这样啊……那我们更要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他们是第一次来京城吗?”
“不是。舅父曾经在京里为官多年,后来才告老还乡,回到杭州……我表妹的年纪与你相当,她来了,你也好有个伴。”张荨笑着说道。
“是啊,不知道她们会住多久?”兰萱的注意力都被这对母女给占据了。她嫁入尚书府的这些日子,第一次有亲眷来访,这可是让她好好表现一番的机会。
她要当个让任何人都满意的女主人,好好招待张荨的舅母与表妹。
第九章
徐婉约是个典型的江南女子,虽在京城生活了六年,但她不论长相习性都人如其名,婉约细致,柔美秀丽。
无论何时,举手投足间都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秀美与文雅,对待佣仆和气慈善,对待长辈进退有礼,与同辈相处也一样让人感觉如沐春风,非常惬意。
兰萱身为格格,自然见多了金枝玉叶与大家闺秀,更别提还有雍容典雅的贵妃娘娘以及一品夫人。她们之中许多人都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有着最无可挑剔的礼仪规范,也有着可以与男人匹敌的才华与智慧。
但像徐婉约这样如诗如画的女子,她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大概就是江南女子的天性,常常看那些汉诗里都会有许多描写江南女子的句子。有些什么呢……她皱紧眉头搜索枯肠,却还是一无所获。
那些句子她都抓不住,也想不起。算了吧,她本来就没有多少文学造谐,更不会什么诗啊词的……
“婉约,江南的春天和我们北方有什么差别?我去过大汉草原,却没有去过江南水乡。”既然想不起来,兰萱就只得转身,和她一起散步的徐婉约说话了。
“表嫂有机会真应该去江南看一看。每当春天来临,到处都可见绿草青青,流水潺潺。再加上鸟鸣莺啼,暖风徐徐,以及那如丝如绵的细雨,真是温柔极了,也灵动极了。”徐婉约柔声说道。
兰萱被她的呢哝软语所打动,忍不住的幻想着那一派大好春光。“难怪人家都说江南的春光是最美的。”
“那种画面可真正是‘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舂’——有着春天独特的风韵。”在池塘边的大石上坐下,徐婉约悠然地捡起一根小草,轻轻搅动池面,荡起一圈圈的涟漪。
兰萱第一次发现,原来汉家女子的服装是如此飘逸舒适的,徐婉约身上那袭月牙色的衣裳温柔地贴着她玲珑的曲线,既行动自若,又清雅动人。
哪像她穿着旗装,如果要在池塘边坐下,似乎有些不太方便……
“不过我听说江南的春天雨水很多,每天都阴沉沉的,一定会影响心情,而且也多有不便。”兰萱并不喜欢雨天,因为每逢下雨,她就不能出外游玩了。
“不会啊。”徐婉约却缓缓摇头。“江南的雨是最温柔的,伴随着满天满地的绿色,天空都是湛蓝的,而不是灰蒙蒙的呢。”
兰萱听完她的话后,眼露疑惑。她可从来没有见过下雨时还有湛蓝的天空,另外,怎么会有温柔的雨水呢?
“表嫂应该有读过杜甫的诗吧?‘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徐婉约回首扬眉,带着清雅的笑容等待着兰萱接诗。
兰萱眨动了一下她无辜的大眼,不明所以地回望着徐婉约。不甚明白她为何停顿下来望着自己。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就在这沉默的时候,一个明朗温润的男声介入她们之间。
张荨今日回府得早,当听说兰萱与表妹在花园里散步时,他便欣然前来。
兰萱带着明媚的笑容回头望着自己的夫婿。“今儿个你倒是好早。”
“礼部的官文都处理完了,又是这样明媚春光之时,我也偷会儿懒。”他温柔的眸光扫过兰萱与徐婉约。“有娇客在,即使偷懒也不为过。”
兰萱笑容渐渐隐去,不知为何,她一点也不喜欢张荨将目光落在徐婉约身上。
此时,徐婉约早巳起身行礼。“表哥。”她声音婉转,神态娇羞。匆匆望了张荨一眼后,就立刻低下眉去。
“原来你们在聊江南的春雨,兰萱从不曾见过,自是无从想像。”张荨指指身后的凉亭。“我们去那边坐坐,赏花品茶、聊诗对词,倒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徐婉约立即颔首。“我让丫头拿古筝来,点上一缕檀香,我为二位献曲。”
“那真是再好不过。”
兰萱望着张荨脸上的兴奋表情,本来惬意的心情莫名的低落了起来。
什么赏花品茶、聊诗对词,这些都是她不擅长的。他又不是不知道她没有什么学问,怎么还会有这样奇怪的提议。
“表哥,前日听姑母说表哥喜画写意山水,表妹冒昧地瞻仰了表哥的墨宝。真是笔意纵横,墨味盎然。笔墨的融合真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三人向着凉亭走去时,徐婉约徐徐低语。
“表妹过赞。为兄只是随意为之,难登大雅之堂。”
见他们二人相谈甚欢,兰萱加快步伐,走到张荨身边,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弯。
她眨动着灵活大眼,带着三分天真问道:“相公,墨的味道好臭啊,怎么会是盎然呢?”
此话一出,另二人皆在瞬间呆愣住。
“哈哈哈……”张荨领悟到她话语的实意,大笑起来。“兰萱,平日里就要你多读些书,这下可在表妹面前见拙了。”
“你笑什么嘛。”眼见徐婉约强忍笑容,自己的丈夫又如此肆无忌惮地大笑,兰萱也明白自己的话必然哪里出了问题。
她因此不悦地沉下脸来,一声不吭。
“表嫂真会说笑。”徐婉约灵巧的化解了尴尬。“不过,我小时候也很讨厌墨的味道,真的很臭。”
“是吧。”兰萱得意地瞪了张荨一眼,虽然心里很明白自己刚才的话显得有多么无知。然而面子上她还是得硬撑着,怎么能在徐婉约的面前示弱?
“其实江南的春色虽然美丽,但京城也毫不逊色。江南的春很妩媚,京城的春生机勃然,各有特色。真是‘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徐婉约浅笑着环顾尚书府花园。
“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开始怀念起江南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张荨深邃的眼里掠过记忆的光芒。
“那时表哥弱冠年纪,跟着张家二叔一起学习武艺,也陪着我们这些亲戚家的小丫头们放纸鸢、做花灯。你待了二年有余,后来姑丈升了礼部侍郎,你也要赴京科考,这才离开了杭州。”徐婉约望向张荨,眼波流转出盈盈春水。
“当时舅父也升迁了京官,我与你们一家一起回京——那时也是春天,一路上我们将所有咏春的诗几乎都念了一遍。”
“对啊……我们还联诗作句,可惜谁也比不上表哥你,因此到最后没有人愿意和你比试下去……那段日子真是无拘无束啊……”徐婉约眼神明亮。
“年少时光总是最让人印象深刻。”一抹遗憾闪过他的眉眼间,似乎想起了什么,惆怅着什么。
徐婉约看了他一眼,她的眼里一样流露出那样意味深长的表情。“后来我哥哥几次科考失败,干脆回到杭州去经营织坊的生意。父亲不适应京城的气候,二年后也就告老还乡了……”
“这些年在杭州过得还好吗?舅父去世,我也没能亲自去吊唁。当时有公务在身,无法离开京城。”张荨浓眉紧蹙,神情中有一股兰萱从不曾看到过的寂寥。
“不要谈这些了……徒惹伤感……我的琴拿来了,弹一曲什么好呢?”
“西江月?”张荨露出了一贯温和的笑容。
兰萱兀自坐在一边,平静而沉默地看着他们。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隔绝在一个和他们不同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她无从介入,也不想介入。
如果张荨想要冷落她这个夫人的话,她也不想提醒他什么。
反正他现在和表妹谈兴正浓,怕也是不想受到她的打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