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吧……不过她走的那天,我还是让小春把那二百两银子塞进她的包袱里。可是……可是,堇棠。”她眨着蒙眬泪眼看向他。“我从来没去看过她,每次想好了要去,但总有事而错过了。我有写信请她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却说抽不开身,怕是已经生病了吧。”
“她是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的。你也不必太过自责,生死有命,这是人力不能左右的。”
听了他的话,兰萱用力点了点头,“以前我对你每天晨昏都要去给爹娘请安,感到有些不以为然。我在家的时候,也会对阿玛发脾气,对额娘的话听之不闻……请安的事,更是记得就做,不记得就算了。”她用绢帕擦拭着自己的眼角,和他说说话后,堵着的心坎就没那么难受了。
有他陪着真是太好了……兰萱想到如果没有他,只有她一个人听到这个噩耗,她不知道会有多么伤心难过呢。
张荨捋了下她额头上掉落的几许秀发,默默地听着她的倾诉,让她好好的宣泄心里的哀痛。
“可是现在我明白了,以后我要对阿玛好,对额娘好,对我的公公婆婆好,对你好,对姊姊好……徐嬷嬷已经不在了,而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应该随便忽视,要更真心的对待。”兰萱用被泪水清洗得透澈的双眸望向他清朗温柔的眼。
“兰萱,你真是蕙质兰心。”他的心里掠过阵阵柔情,先前有过的一些嫌隙早已烟消云散。
先前的她坦率真诚,善良天然,如果他怀疑这样的她心有城府的话,也太对不起她对他的信任与依赖了……是的,依赖。被她依赖的感觉是这样的美好,他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她的这种依赖,是全然毫无保留的。
“堇棠,还好今日有你陪着我。你知道吗?你对我的宠爱,和阿玛额娘,和徐嬷嬷,和太后老祖宗,和皇上……他们对我的宠爱都不一样……”兰萱噘起她的樱桃小嘴,可爱地歪过脑袋,仿佛在深深思考。“我说不清,虽然你并不会顺着我所有的要求,但却让我很甘心听你的话!”
她终于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犹如春花初绽,驱散了一切的阴霾悲伤。
“我们用膳吧。”他搂着她站了起来,拿起她的帕子,替她擦掉眼角未干的泪痕。“明天我就陪你回将军府,不要再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
兰萱乖乖点头,胸口依旧有着失去亲人的悲痛,但身体里的沉重却已经褪尽。
是的,徐嬷嬷在天有灵,也不喜欢看到她这样整日哭泣。
“徐嬷嬷,你看到了吗?我嫁了一个世上最好最疼我的郎君,你可以安心了。”她扶住张荨的手,轻轻扬起头,望向天边的方向,柔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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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萱在夫君张荨的陪伴下一起回到了镇威将军府,并从镇威将军福晋那里听到了关于徐嬷嬷过世的全部细节。
徐嬷嬷果然在她大婚之目前就已重病缠身,却在回信里欺骗她一切安好。她自然明白嬷嬷的用意,是不想破坏了她出嫁的心情。
然而当得知这些实情后,兰萱又如何能够心安?因此,她决定一定要亲自去吊唁徐嬷嬷。
“兰萱,你是一品大臣家的格格,而徐嬷嬷却只是你的奶娘。她身故,于礼你是不应该去吊唁的。”一听她的话后,福晋首先表示了反对。
“我才不管这么多,我把徐嬷嬷当成亲人看待。哪有亲人去世,我却不能去凭吊之理?”兰萱的倔脾气在此刻爆发开来。
“额娘已经命人准备吊唁之物,并旦让府里的管事亲自送去。于情于理,于我们皇家的体制,这样就已经算是尽到心了……”
“额娘,您是可以派人过去,因为又不是您喝着徐嬷嬷的奶水长大!”兰萱气急败坏地打断福晋的话。“总之我已经决定了,要和堇棠一起去吊唁。”
她挽过一言不发的丈夫的手臂,寻求着丈夫的支持。
“兰萱,额娘的话甚是有理。你是格格,而且新婚不久。本朝礼有定制,新妇不能沾染殡丧之气。即使娘家有亲身故,也不必披麻戴孝……”张荨稳重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什么?”兰萱只觉得脑袋里打了一声闷雷,整个人都有爆炸似的感受。“堇棠,你是……你的意思是同意额娘的话?”她小嘴微张,顿时觉得失望至极。
“我同意额娘的话,因为这样做才于礼相合。”张荨的神情依然淡定,虽然他内心知晓要说服兰萱会遇到阻力和困难,但他必须让妻子明白,对于他来说,礼教是必须被遵守的。
“那我的感受呢?就因为礼制上的规定,我就不能去表示我的心意吗?”兰萱道。
“为夫可以代你去吊唁。”张荨的脸色镇定中显露坚持。“夫妻本是一体,你的心意由我带到。这样既合乎情理,也能让你尽一片心意。”
“我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代我去?”兰萱气恼地望着他。“堇棠,你太让我失望了。昨日我还以为你一心替我着想,是我可以依赖的良人。然而你现在却以那些什么道德礼教规范来约束我,限制我的行动。我不明白,那些东西比我的情感还重要吗?”
“额娘,请您先回避一下好吗?我想和兰萱单独谈一谈。”张荨瞥了一眼她因为气恼而涨得通红的脸颊,彬彬有礼地转身向福晋行礼。
福晋早就被女儿一番大胆的言辞给吓住了。她有些忧虑的看着张荨:“堇棠,我这女儿从小就接受我们满人的教育,又因为我膝下无子,故她们两姊妹从小就跟着她阿玛去围场骑马射箭……女儿家的教养自然就学得少了,也有些不懂规矩。你要慢慢教导她,切不可和她一般见识。”
“额娘,您和他说这些干什么?我们满人女儿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我……”
“兰萱,你就少说几句。”福晋朝着女儿摇了摇头,转向女婿说。“我把她交给你了,有什么话就直接对她说,不必顾及她的格格身分。”
“额娘……”兰萱又惊又急又气,杏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直直盯着自己的丈夫。
福晋走后,张荨双唇紧抿成严厉的直线,关上房门后转身面对兰萱。
“你觉得礼教道德不重要?”他的声音冷冷的,表情也冷冷的。
“我要去吊唁。”她的声音斩钉截铁。
“知道你如此任意妄为的后果会是怎样吗?”他略略提高声音。
“不知道。”眼看着张荨眼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兰萱的心房也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她从不曾见到自己的夫君脸上有如此冶漠的表情,他总是温文儒雅,总是淡定谦和。即使在他们初相见时,他也是那样从容不迫。
然而此刻,他面对着自己,为何要流露出这样冷漠的神情?
一抹锐利的光掠过他深不可测的眼,无论如何,他都不能放任自己的妻子为所欲为,视礼教骂粪土。
“那我现在告诉你,如果你一意孤行,亲自去吊唁的话,会引起很大的风波,也给丧家带来巨大的不便甚至麻烦。首先,丧家必定要清场,要全体出来迎接你。但是他们也不敢将你引进家门,因为如果他们让你去吊唁,反而会招来祸事……”
“行了,你不用再说了。”兰萱倏地打断他的话,气鼓鼓地瞪圆双眸。“不要拿这些话来吓唬我。我只要换上男装,隐藏身分。这样宗人府根本不会查到,更不会给任何人增添不便和麻烦。我只想亲自去上一炷香罢了……这也不可以?”
“就是不可以!”他的语气倏地强硬。“如果真如你所说,大家都阳奉阴违,不诚心遵守,那还要礼教道德干什么?仁、义、礼、智、信这五常是做人的根本,是我们做人的起码准则。没有了这五常,则家将不家,国将不国。”
兰萱被他一阵抢白,气得肩膀都发起颤来:“你说我连做人的根本都不懂?”
张荨剑眉紧蹙,神情严肃中带着隐忍与耐心。
“我们生活在这世间,总会遇到不顺遂的事,或是必须忍耐的时候。即使万般不情愿,也得遵守这世间的法则。正如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随着我们的想法行事。”
“但是我想做的事没有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只要你让我去,我可以保证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你甚至不必陪同我前往。”她还是固执己见,不愿沟通。
“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呢?如果任何时候都放纵自流,那么即使遇到了大事,你也还是会抱着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兰萱,问题不在于这件事的大小,而是能不能做。”他想要和她讲道理,想要说服她,但前路却是那样狭窄难行。
兰萱凶狠地瞪着他,满眼充满着不平与愤恨。
“日后我会陪你去徐嬷嬷坟前上香,让你可以尽点心意。然而现在你不能去,为了朝廷的礼制,为了你自己,为了将军府,也为了我们张家。”他意志坚定,目光凛冽坚持。
“说了半天,你就是不能体谅我的心情。对于你来说,那些礼教道德是不可逾越的金科玉律,是你觉得至高无上的真理。”两行清泪从她悲愤的眼里流了下来,流过她那苍白如纸的脸颊。“但那是你的想法,你不能强加在我的身上。也许这是朝廷的礼制,是众人都认同的教条。但我还是有我自己的思想,你不能控制我,也不能强迫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控制你,而是希望你能打心底理解……”张荨沉重的语气微微一顿。 “你不要负气,平心静气后可以好好想想我的话。如果人人都只想做对自己有利的事,而罔顾伦常道德,那社会的秩序何在?”
“我想我一辈子也无法理解。”兰萱猛地转过身,第一次不想面对她的夫君。
张荨向前跨出一步,身形停顿了一秒后,又收回了步伐。
不管此刻的她有多痛苦失望,他都不能就此心软。就凭她今日的言辞,以及刚才福晋的话,又想到昨日白天她或许也是以这样的语气和他娘亲说话,在在都让他感到内心深处有一股苦涩涌现。
“还有你应该改一改对你母亲的态度,你怎能用那样强硬的口气与她说话?你忘记昨日对我说过的话了吗?要善待身边亲人,要更加孝敬爹娘。”狠下心,不理会她颤抖的肩膀和她低低的啜泣声,他继续厉一言训斥。
“在你眼里,我就这样一无是处吗?”兰萱紧咬住自己的绢帕,想要控制住内心奔流的痛楚。“你所想要的妻子是拥有完美‘妇德’的女子,而我却丝毫没有,也不想要有。”
她回过身来,异常倔强地瞅着他,一瞬也不瞬。
“即便为了我,你连尝试一下也不愿意?”她的眼神如把利刀穿过他的身体,让他痛到无以复加。
张荨笔直地站立着,神情还是那样冷漠镇静。
“为何一定要我去尝试?你也可以尝试着接受我的观点。反正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你娶到的钮祜禄?兰萱,就是将礼教视为敝屣、不层一顾的女子。”昂起螓首,她漆黑的眼珠里蒙了一层水气,但眼神无所畏惧。
如果她不是他的妻子,如果她不是在与他奉为圭臬的礼教抗争,他会为她的坚持与勇气而鼓掌,为她拥有自己的思想而骄傲。
然而张荨明白,他不能任由她践踏礼教道德,不能放纵她为所欲为。因为他爱她,想要确保她一生的平安幸福,就必须要让她收敛起这些惊世骇俗,于己无益的思想与行为。
他湛然有神的眼眸里掠过钢铁般的坚韧,他的五官轮廓也在这一刻显得更深更清楚。
“你若真的无法接受,不愿遵守。那我也只能写下休书——哪怕违抗圣恩、辜负于你。”
说完,他便狠心转身。“你……你说什么?”兰萱一个站立不稳,几乎倒地。她……没有听错吧?“你好好想一想。我刚才说出口的那句话,不会更改。”不再停留,张荨大步走向门去。
他不能回头,也无法回头。如果看到她哭泣的眼或者绝望的表情,也许他会改变心意,也许他会抛弃自己一贯遵守的礼教道德,只求可以博得她的笑容与喜悦。
兰萱用双手支撑住身后的红木圆桌,身体不住颤栗。
刚才那个说话残忍到让她毛骨悚然的男人,就是她的丈夫张荨吗?
是她印象里总是目光温柔,举止温文,对她呵护有加,让她安心倚靠,倾心爱恋的男子吗?
休书……他竟能说出如此绝情负义之话!当泪水无法遏止地滚落时,兰萱悲惨地发现,她相信他的话和他的无情。
她相信张荨真的会休了自己——因为她绝不是他心目中的良妻之选。如果她继续一意孤行,那么等待着她的就会是一纸休书!
原来所有的浓情密意都只是她的幻想罢了,他们之间恐怕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携手到老。
她……在他心里什么也不是,毫无地位,毫不重要。
第六章
兰萱猝然发现自己孤立无援。
就连一向宠爱她的阿玛,这一次都站到了张荨那边,勒令她不得亲自去吊唁徐嬷嬷,并且立刻返回尚书府。
坐在回尚书府的轿子上,她紧闭朱唇、杏眸黯然、双颊苍白。
回到尚书府后,她也只是一言不发地迳自向西跨院走去,没有看过身旁的张荨一眼。
“格格,您回来了?要先沐浴吗?什么时候出发去吊唁徐嬷嬷?小春也想去磕个头。”婢女小春迎了上来。
兰萱冷冷地瞥了一眼走在身边的张荨,转身面对小春:“我不会去了,你能不能去就问他吧。”
说完,她就向着屋内走去。
“小春,帮我收拾东西。我要搬到隔壁厢房里去住。”兰萱边走边说。
张荨站在内室的门口,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背影。“你不必搬过去,我搬。”
兰萱倏地停住身形,胸口闪过一阵预料之外的疼痛。她咬了下发白的嘴唇,厉声开口:“好,你搬就你搬。”
她强迫自己回头,冷冷的眼神扫过他平静的脸。“小春,替爵爷收拾衣物。”
站立在一旁的小春怔忡地望着两人,早晨出门时还甜甜蜜蜜的,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腊月的天呢?
“东西我会自己收拾。”张荨一脚踏进内室。
“小春,我要沐浴,帮我准备热水。”兰萱立刻扭过身去,不想看到他的脸。“爵爷,请您先出去吧,我要沐浴更衣。”
“我拿些东西就走。”他动作迅速地打开衣柜,很快就收拾好了一个包袱。“其他的改天再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