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手轻触着左颊上的刀疤,耳里听他讲着自己与绣庄凤大爷在幼年时的一堆令人喷饭的蠢事。
“那个姓凤绝对是个笨蛋,无论是去御膳房偷东西吃,还是在御医那里偷丹药,扯后腿的都是他。不是被御膳房不小心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吓得哇哇大哭,就是偷错丹药,误食后病重,三天两头找病害……”
凤栖梧干得蠢事比较多,收拾残局救他性命的却总是他。两个年纪相仿、身份地位大不同的少年,在防意如城的禁宫内院里意气相投,最终结成总角之她、八拜之交。
“呵……”月青绫听得忍俊不禁。
“累吗?”他拿走她手里的刀,侧坐于床榻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
“不累。”她心满意足地在他怀中,“我还想听,再说一点好吗?”
“好。”
这些天,只要她清醒着,他就会跟她说好多话,讲他幼时在荆湘国皇宫内如何生活,后来在“金风细雨楼”如何生存。
从前的他,很少对她说起这些,她甚至以为他对她只是肉体上的迷恋和喜爱,而非情感上的寄托与眷恋。现在,她像有很多都不一样了!
他讲他那美丽的母亲、洒脱不羁的父亲,还讲起这个疤是怎么来的,那是在沙漠中被一伙乌托族的强盗围攻时留下的,那个时候,差点九死一生……
她总是带着笑默默地听他讲着经历过的种种冒险,目不转睛地凝望着他,想多看他一眼,再一眼,直到把他的相貌深深地根植于心底深处。
她好怕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喝过了孟婆汤,就会把他忘记。
泪水就这么毫无知觉的落下,可她还在微笑着,最后忍不住逃到屋外的总是萧残夜,铁打的汉子,终于也撑不下去了!
“他妈的!到底是哪个兔崽子干的?”
刚刚在老板娘大骂一通后,冷清了还不到一个时辰的断崖上,又传来了一阵骂骂咧咧的粗野俚语。
面朝茫茫云海,正竭力平静着自己情绪的萧残夜猛地调查头,看到一个和尚不像和尚、道士不像道士、乞丐不像乞丐的糟老头子,喘着粗气爬上断崖来。
萧残夜冷眼瞧他,暗忖来人的来头,居然有本事能过断掉的羊肠道,这老头子想必不是普通人。
“喂!我说,那条小道断了,是不是你这小子搞的?”老头子说话很不客气,指着萧残夜的鼻子骂道:“你晓不晓得老头子我当年修这条小道费了多少功夫?你敢把它弄断了,是不是吃饱撑着了!”
萧残夜懒得理他,自从月青绫中了蛊毒之后,他连与人交谈的想法都没有了,更何况是吵闹、理论、打架、过招?他一转身,就想要进柴屋。
“站住!臭小子!”老头子显然很火大,“要不是姓宝的死丫头死缠烂打,你当老头子闲得无聊,专程到这里来看你小子的阎王脸吗?”
姓宝的死丫头?萧残夜一怔,停下脚步刚要说话,断崖下方又有几个声音响起。
“哎,我说一休大师,你到底上去没有?”是老板娘的声音。
“应该没问题,这绳索好使,一休大师应该上得去!”猎户小荆自信满满。
“妈的!萧屠夫明显欺负俺们没他武功好,把个路也弄断了,费老大劲也上不去!”曲帐房显然很恼火这一趟集体登山大赛。
“一休大师胆子挺大嘛!都不让老谢陪他上山,万一弄不好让萧屠夫一掌给劈了,那青绫可怎么办哩?”花道士正不解地叽叽喳喳到处问。
一休大师?这是什么法号?若这老头子真是出家人?他来这里干什么?
萧残夜神情专注地打量了一番老头子,众人口中的一休大师。
“看什么?没见过这么帅的和尚?”一休大师吹胡子瞪眼地叫道:“还不快带我去瞧瞧那中了蛊毒的月丫头……”
“你能救她?”闻言,萧残夜猛地一把抓住老头子的手臂,也不管力道是不是过大,疼得人家“嗷嗷”叫。
“废话!不能救我老人家爬这么高的山,又没资金……”
“请你救她!”记事以来,萧残夜还是头一回开口求人。
“行行行,好小子,这大劲儿!难怪在镇上杀猪哩!先放开我的胳膊呀……哎哟,快断了、快断了……”老头子疼得吡牙咧嘴。
萧残夜怎么可能放开他,生怕他跑掉似地直接将他拉进柴屋。
“你就是那姓月的丫头?乌龙镇上的女神医。”老头子笑眯眯地打量着卧于床上的月青绫,十分和蔼可亲,“我听说了你好多事,这些年你可替咱们镇做了不少好事!”
咱们镇?难道此人也是乌龙镇的?萧残夜沉默不语地立在老头身后,暗自猜测。
只听老头子又问:“我问你,丫头,何谓世人常论的‘生死’?”
月青绫虚弱地笑了笑,轻声说出五个字,“春来草自青。”
“嘿,你这丫头对我的脾气。”老头子一下乐了,撇嘴道:“你家男人可比不了你,把你的生死看得太重,弄出这么个玉石俱焚的法子出来。”他扣住月青绫的手腕,看到她掌心的刀口,“啧啧啧”地挖苦萧残夜。
“哎哟,那苗女好歹毒的心!”一休大师边替月青绫把着脉,边挤眉弄眼,“苗女养蛊,一般为的都是情,你这丫头,是不是抢人家男人了?”
月青绫不料这看来不伦不类的老头子会如此一问,当场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回答。
“不是!”萧残夜蹙着眉头,替她解围。
“不是?那是什么?”老头子回头瞅着他,“那是你负了人家苗女,才会把气撒在她身上?”
“不是!”萧残夜压抑着满心的怒火。这老头子不赶紧替月青绫解蛊毒,在这讲一大堆有的没有,到底是什么意思?
“到底是什么嘛?你不说我老人家哪里知道?”老头子很有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我萧残夜这辈子,从头至尾都只爱月青绫一个女人。”萧残夜终于忍不住火气低吼道:“你明白了吧?”
“……早说嘛!”老头子窃笑不已。
她有没有听错?他刚才说,他爱她……月青绫震惊地看着那正暴怒中的男人,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老头子知道了,你先出去,我来给你媳妇儿解蛊毒。”老头子赶他出去。
“你有把握?”他不放心。
“当然,又不是活够了来惹前天下第一杀手玩。”老头子不满意地嘀咕。
萧残夜深深地看了月青绫一眼才出柴屋,而后者仍怔忡于适才他的告白,久久没回过神来。
☆☆☆
一出柴屋,就看到以老板娘为首的众人都气喘吁吁地就地休息。
“喂,姓萧的,要不是看在青绫的面子上,这笔帐一定要跟你算!”老板娘一天爬好几趟,今个儿总算是见着萧残夜的面子。
“是啊,把好端端的路都给毁了,这不是破坏镇上的公物是什么?”曲帐房也吃不消地狂喘着。
“呼……呼……”功夫差点的花道士上气接不了下气。
“青绫怎么样了?我好担心啊!”半点武功都不会的“绝世痴情男”海夫子居然也能上断崖,简直是奇迹。
“你还担心人家?”荆猎户冷声通知:“我可不背你下去了,要不是答应了皇甫,我才不背你上来。”
崖下还有高矮胖瘦四人组。八只眼,正眼巴巴地仰着脑袋以止鼻血的方式朝崖上张望,每个都想上来瞧瞧月大夫。
那四个是和海夫子猜迷语而决定谁能被带上来,最后在皇甫先生的明目张胆的放水下,海夫子最终获胜才得以成行。
“什么!”海夫子闻言惨叫一声,忙着找下家,“谢掌柜,麻烦你背我下去吧!”
“老谢一会儿要背我的!”好不容易才接上气的花道士赶紧预订好位置。
“啊!”海夫子yu 哭无泪。
老板娘走到萧残夜旁边,对他耳语几句,萧残夜扬眉,若有所思地看了好几眼海夫子,眼里的厌恶才渐渐散去。
“那老头子是什么人?”他问老板娘。
“一休大师呀!我好不容易才找他出来救青绫。”老板娘笑嘻嘻,满心喜悦,“他原是咱们镇的前任镇长,俗名陶秀财,当一镇之长当腻了就出家做酒肉和尚去了,他常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祖师佛圣,菩提达摩是老臊胡,释迦牟尼是干屎撅,他自己和文殊、普贤一样,是挑粪汉!”
“说的深知我心哩,宝丫头。”柴屋门开了,老头子从里面出来,眉来眼去地问,“镇上缺不缺挑粪汉?我可以报名去应聘……”
“得了,早有人啦!”老板娘懒得信他的信口开河,只关心一件事,“青绫怎么样了?”
“有老纳出马,一切都阿弥陀佛了,等她醒了就没事啦……”老头子的话音未落,众人就见萧残夜已大步朝里走去。
他一定要亲眼所见,才能安心。
☆☆☆
是夜,月娘高高挂在天空,点点柔光洒落在小小的柴屋内。
床榻上的人儿尚未全醒,但唇瓣中已隐隐约约发出一丝细小的shen 吟。
虽然声音极小,几乎不可辨闻,但躺在一旁的萧残夜还是听到了,他浑身一震,飞快地自枕上抬头,看到月青绫正皱眉,似要醒来的样子。
“青绫、青绫!”他低声急不可待地呼唤着她,大手握紧她的肩头,眼睛因为见她有了知觉而泛红,他既紧张又欣喜若狂,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不可言表。
“唔……”是谁在叫自己?是他吗?月青绫挣扎着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眼帘轻掀,映入眼中的是那张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庞。那双能看穿人心的黑眸,正紧紧地盯着她。
“萧……”颤悠的嗓音细细碎碎地轻唤他的姓氏,似水的眸无声地诉说着千言万语。
“你没事了,真是太好了……”萧残夜的声音同样颤抖地可怕,如身陷梦中一般,他恍惚地简直无法呼吸。
小心地俯下身,粗糙的手掌捧住她的小脸,细细地亲吻着她的额,她的眉、她的唇,像风一样温柔,又像火一样炽热。
最后,他将脸整个埋进她胸前,滚热的泪水滑入她的胸口,如同烙印,深深地熨烫着她的心。
这一夜,满天的星辰中的那轮月牙儿,弯弯地,笑眯了眼。
尾声
“至圣保命在旦夕金丹,由贯众、青黛、朱砂、蒲黄、薄荷、麝香、牛黄等上药为末和匀制丸,每服一丸,细嚼,茶清或新汲水送下。如病人嚼不得,用薄荷汤化下。主治中风,口眼歪斜,四肢不举……”断崖上,又响起了清脆的朗朗读书声。
粗犷高大的男子从柴屋出来,他刚从出下返回,带回一大堆镇上乡亲们送的各种礼物。
他走过去,小心地将怀孕的新婚妻子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柔弱的肩上。
“医馆没事吧?”美人儿爱娇地靠在身后的丈夫怀中。
现在医馆已经有高矮胖瘦四人组坐阵,一般的病症根本难不到他们,让镇上的乡亲们叹服不已,此乃名师出高徒也!
“没事,他们要你别老惦记,先好好休息一阵子……”
“呵,那真真还好吧?”微扬起红唇,女人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因为怀孕的缘故,绝美的面容更显佣懒,每个表情都能撩得男人心猿意马。
“好着呢!元家那小子整天跟老母鸡似的跟着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不在现场。”
元媵的老婆阮真真就快临盆了,虽然早找好了产婆,元媵还是不放心,死乞白赖地非要月青绫在场。他的老婆生孩子,凭什么还得劳动别人的老婆去出力?萧残夜想着就火大。
月青绫闻言又一阵咯咯娇笑,侧过脸,噘起小嘴安抚地亲了亲男人不满的唇角。
“上次镇南的田婆婆、福字米店的薛大叔、还有易老伯、桂花姐他们送了咱们那么多东西,真不好意思呢……”
镇上的百姓虽然仍畏惧着萧残夜,却会在他到镇上时,请他捎一堆吃的、用的或小玩意儿给月大夫,因为只有提起月大夫时,这个看起来凶恶的男人眼中才会流露出柔情。
“嗯。”他还没告诉她,这一趟下山,又被硬塞了好大一包给她补身子的食物,还有妇女们亲手做好的几套婴儿衣物。
两个月前,他们成了亲,如今也已经怀孕两个月,想必肚子里的孩子是在那一夜有的。
新婚之夜,她在洞房中盘问他,老板娘口里让他不能言而无信的事情到底是什么事情。
他告诉她,当初老板娘要他答应三件事,最后一件始终没说,直到那一次他杀了牟天仇后重回镇上看她,就被眼尖的老板娘看出两人之间的情愫,表明要他办的第三件事就是,在真正退隐江湖、过上安稳的日子后,才能抱得佳人归。
老板娘威胁说,若是他不同意,那她就命令他娶自己!
他当然不是因为怕娶那个死难缠的老板娘才同意的第三件事。更不是逃避现实才一走就是三年,他走时就打定主意,他会回来娶她,为了娶她,所以要退出江湖。
退隐之后呢?还得过上安稳的日子,当了镇上的屠夫,自食其力过生活。
他不缺银子,但那些都是带着血腥的丑恶记忆,他不愿让纯真如白纸的她沾染上一丝毫,他想凭自己的双手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干净的家。在那之前,他迟迟不提成亲的事情。
她当时听了,万分感动,感动的结果但是与他激情缠绵,激情缠绵的结果便是有了腹中的孩子。“萧……”她还是爱唤他的姓,不叫相公,也不叫夫君,如十三岁那年一样。
“嗯?”他细细地吻着她美好如玉的颈项,在上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
“我爱你。”她甜蜜地抛下爱语。
“呵……”男人低笑起来。
“很早就爱了哦!”她悄悄在他耳边透露。
“哦?多早?”大掌从仍然平坦的小腹轻轻探进衣襟,再钻入肚兜中,掬了一手的柔软高耸。
“你给我做哨子的时候,我想,这个看起来凶巴巴的男人,有一双好巧的手,如果能再给我做一只竹蜻蜓或者一只纸鸢就好了。”
“好,等会就给你做。”
“为什么……要等一会?啊!唔……你好坏……”
断崖上,传来阵阵女子的嘤咛声,像四周弥漫的云海,久久不散。
爱,亦永远不会散去。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