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期待你编故事的能力,姊夫。」忍俊不住,周雅焌咯咯笑出声来。
那明显嘲讽的笑脸,让邬汉文浑身不自在,有种心事被看穿的感觉,令他恼火。
但一想到俐亚,当她知道事实后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光想,他的胃就一阵翻绞。
不行!在发现周雅焌被送进手术室之前,他必须编出个完美的故事。
*
手术中的灯,还未熄灭。
在等侯室等待的周俐亚,难掩焦急还有伤心。
握着手中写有母亲姓名的器宫损赠卡,她克制不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不停落下。
她哭得极为压抑,但抖个不停的身子、哭得红肿的眼睛,表示她真的很伤心。
「她没有太痛苦。」为了安慰她,邬汉文说了一个又一个的谎。「很平静很安详。」
「我好后悔……」周俐亚哭得难以自己。「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听她自责,邬汉文不比她好受,酸酸的感觉在心中扩散开来,甚至蔓延至四肢百赅。
想到江淑美来美国的意图,和俐亚现在的懊悔心情,他所知的事实,更不能说出口。
米高梅赌场经理致电给他,江淑美积欠一周饭店房间、客房服务的费用,高达三万美金。
来美国三周,只有散尽家产后才想到找女儿,这种事,邬汉文不愿让她知道,于是他编了一个故事告诉她——
江淑美是来看她的,但不敢直接来见她,于是躲在外头偷看,回程时看见有推广器官捐赠的活动,心念一动,签了名。
昨天傍晚在来医院看她的路上,发生了车祸,在凌晨宣判脑死。
健康的器官给了需要的人,遗爱人间,而心脏经比对结果,给了她弟弟——因捐赠者以及受赠者有直系亲属关系,院方特别告知,但怕雅焌知情会影响情绪,所以她心爱的弟弟并不知道捐赠者正是他们的母亲。
「也许这是她的希望。」邬汉文为了掩盖真相,捏造一个又一个的谎,想将伤害降到最低,以免周俐亚太过伤心动了胎气。
但她仍不断的哭泣,为失去母亲难过,加上弟弟正在动手术的焦虑折磨,她几乎泣不成声。
「妈妈的心脏给雅焌,没想到会是这样,都这么多年了,我一直等,等奇迹出现,好不容易等到了,雅焌有康复的机会,可这奇迹却是妈妈给的……一想到雅焌能获得健康,是拿妈妈的命来换,我就……我该怎么告诉雅焌呢?他一定会很难过、很自责的……」
听不下去了!那巴不得早日康复的臭小鬼,最好会自责!
邬汉文伸手揽住她肩膀,将她揽进怀里。
明明最被亏待的人是她,她却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愧疚,她是……笨蛋吗?怎么可以蠢到这种地步?
「只准你哭五分钟,声嘶力竭的大哭,你知道你的身体禁不起这种折腾,就五分钟,哭吧,我在这里陪你。」她那种压抑的哭法,只让他更难过。
美化过后的谎言就让她肝肠寸断,如果让她知道真相……他不敢想。
第7章(2)
邬汉文一夜未眠,想到昨天夜里她所说的梦想,她记忆中幸福的画面,这一生都无法实现了。
但为了她的处境、她的善良,他甘愿为她编织美丽的梦,用美丽的谎言掩盖事实,在不完美中为她创造完美。
「呜……呜……」周俐亚靠着他宽厚的胸膛,哭出声来。
他虽然对她态度强硬,不容许她拒绝,还时而用嘲弄的口吻说她太天真太愚蠢,但他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她面前,风雨无阻。
是为了腹中的小孩,才对她好吗?明知两人是不同世界的人,差距宛如云泥之别,却仍是恋上了。
明明,他没有必要亲力亲为,却为她做到如此,代她看照弟弟,处理母亲的事情,还每晚委屈自己,睡在窄小的沙发床上陪伴她。
越是感觉到他值得依赖,她就沦陷得越深。
一下子就好,就一下下……她伸出小小的手环抱他的腰,放纵自己贪恋他的温柔。
Thief!尖锐的指控刺向她心口,她心虚松开双手向后退,这不是她该拥有的!她不配!
「还没五分钟。」邬汉文却将她拉回怀抱里,她错愕地抬起头,却被他压回,贴靠他的胸口。
这意思是要她继续哭吗?
一种诡异的感觉,让周俐亚笑出来,但一思及他这行动背后的体贴,心酸瞬间蔓延,她又哭又笑,任凭情绪溃堤。
邬汉文深吸数口气,凝睇埋在他胸口啜泣的小小头颅,热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渗入皮肤凿开肌理,将他的心烫出个位置,只容纳她。
很轻很轻地,吁了口长长的气,他情不自禁空出一只手,轻抚她软软细细的发丝。
为她破例那么多,他已经放不了手了啊。
无可奈何的笑浮上邬汉文的脸庞,可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
周雅焌的手术非常成功,却仍需住在加护病房观察。同样需要休养的周俐亚,被勒令不许守在病房外。
「雅焌的情况我会让你知道,不要急,你要是在他面前哭哭啼啼,会影响他情绪,手术好不容易成功,你让他好好休息,等他转到一般病房,再去探望也不迟。」要是以前,邬汉文才不会用这种口气哄人。
「但如果,你认为你和你弟弟的身体状况可以逞强的话,那你就去吧。」
八成会是用冷漠得事不关己的态度,说以上这些话吧。
会哄人的邬汉文、懂得温柔为何物的邬汉文,说出去简直笑掉人大牙。
觉得他说得有理,周俐亚便不再坚持。但要求等弟弟有力气说话了,让她听听弟弟的声音。
「你倒是很疼他啊。」醋味横生的口吻,可惜周俐亚听不出来,以为他在嘲弄她。
「他身体不好嘛,小时候爸爸常取笑我,爱黏弟弟。」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想到父亲在世时,总爱笑谑她,爱跟着弟弟背后团团转,还嘲笑她这么喜欢弟弟,是不是以后嫁人了要把弟弟当成嫁妆带过去。
当时她笑着说好啊,而雅焌则是翻白眼,大叫说他才不要咧,嫌弃她跟东跟西烦死了。
那时候妈妈呢?嗯……刚刚打完麻将回来,嚷着说她累死了,没力气弄饭给他们父子三人吃,要他们自己想办法。
怎么她记忆中妈妈的脸孔这么模糊呢?
不觉笑容消失,小脸浮现难过之色。想不到她最后对妈妈的回忆,不是她慈祥的面容,而是她的不耐,还有贪婪数着钞票,满不在乎地将被下药、药效发作渐失神智的她卖掉的嘴脸。
她不禁颤抖、害怕……对自己的妈妈,她仍是害怕。
「怎么了?不舒服?」邬汉文立刻上前,捧住她苍白的小脸,关心地询问。
不及他巴掌大的脸蛋,轻摇表示没什么。
她强打起精神。「雅焌刚动完手术,不宜出院,我想……为我妈妈举办一场葬礼。」
「你随时都可能会早产,忘了刚才医生说的?」邬汉文的语气透露了他的不赞同。
当周雅焌手术成功,被推出手术室时,带着一双哭红的眼睛上前的她,才走了一步就全身绵绵的摊在他大张的臂弯里。
他立刻抱着她往妇产科主任室送,一颗心吊得老高,焦虑得在诊间大吼。
她现在虽然看起来好好的,精神奕奕像个健康的孕妇,但胎动太过频繁,医生已经直接下令,不许她下床,否则随时都有可能早产。
「可是……这是我最后能为妈妈做的事,能不能通融一下?」她垮下小脸央求,「我好好的,我、我以前打很多工,都没事,我体力OK的,只要一天时间……不,半天,我会很小心!」
「就是因为你以前打太多工,硬撑着,现在怀孕只要一点点小状况,就让你不舒服。」邬汉文眉头深锁,想到她为了家计不得下打工、学业两头忙,才会搞坏自己的身体。
假如她母亲肯为她想一想,分担一些,就算日子再苦,也是能——算了,逝者已矣,现在再多假设已没有意义。
「你想处理母亲后事,可以,我只给你两小时出席她的葬礼,安排妥当我会送你到现场,若觉得不够,等小孩出生后,你爱怎么补办就怎么办。」这已是他的底线。
他甚至已在脑中想好,请谁来参加她母亲的葬礼,若葬礼冷冷清清的,她应该也会难过吧——啧,怎么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呢?以往他对情人可曾这么温柔体贴、设想周到?
俐亚甚至不算他的情人,只是一情夜的对象而已。
「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多。」没想到他会为她做到这种地步,她深感受宠若惊。「今天你忙了一天,昨天晚上也没睡,你累了吧?要不要回去休息?啊,我一直想着雅焌的手术和妈妈的后事,只顾着自己的心情,竟然忘了你,对不起,你一定很累了吧?」
直到看见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才猛地想起,他放下公事陪在她身边一整天了。
「要不要睡一下?不要?那……还是回去躺一下?你在医院待太久了,都没有好好休息……」脱口而出软言软语的关怀叮咛。
瞧她全心全意爱恋的凝望着他,从她黑亮的瞳孔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是累了,超过三十六小时未阖眼,他的体力已到了临界点,可他不习惯在别人面前示弱。
但看见面前这双单纯、无杀伤力的眼眸,没有任何算计,只有全然的关心,他突然觉得停下来也不错,休息一会儿再走吧。
「我趴一下就好,两个小时后叫醒我。」他说做就做,拉了椅子坐在她床畔,俯身就趴在她病床上,闭眼假寐。
周俐亚吓了一跳,他不睡在沙发床上,却睡在她床边,这样好吗?
本想要摇醒他的,但他浓重的呼吸声太规律,表示他已熟睡了,望着他眼下淡淡的黑眼圈……他真的累了,她不忍心叫醒他。
「这样会着凉啦……」她只敢小声嘀咕,轻轻拉了她的薄毯,覆在他肩上。
她侧过身,面对朝她趴睡的邬汉文,然后任凭自己放肆地凝睇他的睡颜。
睫毛好长噢!到底是不是真的啊?皮肤好好,看起来好好摸,头发乱掉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平时那般令人望而生畏。
这么近,彷佛伸手可及——当她的手触及到他的头发时,她像被电着似的立即收回手,捣住唇惊呼。
她这样太大胆了对不对?
「嗯哼。」邬汉文像被惊扰似的闷哼一声,脸换了个方向继续睡,一只手却探呀探呀地,摸到了她摆在身侧不敢乱动的小手,然后缠住、握紧不放。
「咦——」周俐亚难掩羞赧惊呼。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了,否则哪会有肚子里的小孩,可是,就只是手被他无意识的握着,就让她……好害羞喔。
「汉文……」她轻声试探,看他是否真的已经熟睡到无所觉。
睡得很熟的样子,短时间内不会醒来的,不会被发现的,对吧?
俐亚趁他睡着时才敢放大胆子,回握他宽大的手,唇边逸出一抹喜不自胜的笑,放纵自己握着他的手,挪到自己腿上。
没发现脸朝另一头假睡的邬汉文,嘴角扬起——
第8章(1)
五天后,在一个天气爽朗的假日,周俐亚送走了母亲,在遗体火化的那一刻,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崩溃恸哭。
结束了,妈妈走了,曾经带给她的痛苦、难过,那些必须咬牙苦撑的日子,如今回想起来,就像是过眼云烟。
那些恨啊、怨啊,还有期望,全数化为一环黄土。
在这世上她仅剩的至亲血脉,只剩下雅焌了。她依然不敢告诉刚动过大手术的弟弟,母亲留给他健康的心脏,走了。
带着红肿眼睛的她,去探望仍在加护病中的弟弟,他复原的情况良好,预计再过五天就能转入一般病房。
「汉文,谢谢你……其实你没必要为我做到这种地步……谢谢。」周俐亚不断的对陪在身边的邬汉文道谢,他帮她的,绝不是一句谢谢就能扯平的。
「说谢谢就太见外了。」他动作霸道却不失轻柔,有点刻意的揽腰将她抱起,让她躺到床上。「闭上眼睛休息,你一直在逞强。」
哽咽卡在喉头,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妈妈回心转意来看她呢!虽然不从人愿,发生了令人遗憾的意外,但是最后遗爱人间,帮助雅焌以及其他需要帮助的人,这样很好,她没有什么遗憾了。
「我回公司处理事情,今天会晚一点到医院,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带来的?」临走前,邬汉文关心地询问。
她笑着对他说没有,并嘱他路上小心,开车慢点——见她故做坚强的对他笑,一股冲动,让他将她纳入怀中,拥抱了好一会儿。
她还来不及反应,一个轻如羽毛的吻落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而后他快速的离去。
周俐亚惊讶的瞪大眼睛,呆呆的伸手抚摸他吻过的地方,她的嘴角不禁扬起笑容。
那笑容带着甜蜜,但也苦涩。这是不属于她的幸福,是她偷来的,邬汉文待她越好,越让她羞愧。
卧倒在床上,她抚摸胎动频繁的肚皮,陡地眉头因疼痛拢起,她做了个深呼吸,对躁动的小家伙说不行。
「不可以,再过几天,你太小了,还不能出来。」许是她难得的严厉,吓到了小家伙,胎动渐渐趋于稳定。
她来纽约快半年,邬汉文为她做了很多牺牲,而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乖乖待在医院里待产。
起码,为他生个健康的小孩!
孰料,一周后的某个深夜,她尖叫着夜半醒来,惊醒了睡在沙发床上的邬汉文。
「好痛……」脸色苍白的她,额冒冷汗,痛得她在床上缩成宛如一团虾球。
「好痛……」
邬汉文见状,立刻通知护理站,护理人员紧急处理,面色凝重的告诉他——
「胎盘剥离,必须马上进产房,周小姐一直很虚弱,你要有心理准备,可能只能留一个。」
意识涣散的周俐亚,全身软弱无力,连呼吸都觉得困难,她微张嘴,拚命想将冷空气吸进肺腔里。
感觉自己被五花大绑,这些人弄得她好不舒服,又在她手臂上扎针,痛,很痛!一个、两个、三个,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护士在她眼前?情况很严重吗?
她想喊,她想问,但开不了口,也没有力气,连呼吸都觉得好累好累。
依稀间听见邬汉文焦虑的声音,急急追问医生她的状况。
「无论如何,一定要保住大人!」
她听错了吧?听错了对不对?他怎么可以不要小孩呢?留住她要做什么?她一点用处都没有,要留住小孩啊!她努力了这么久,除了医院哪里都没去,不能动怒、不能走动,这么辛苦熬了半年,怎么可以说放弃就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