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逸面容微浮怒色。“谁说当今天子不管?说不定他已隐身市集,就看你们平民百姓如何违礼渎法,你一日为皇朝子民就得遵守皇朝律法,不可知法犯法。”
人无礼,寡廉鲜耻,人无法,则作奸犯科,国之根本何以为继?
“你……你在说什么鬼话?大爷有银子,上你们这儿寻点乐子,你搬出大道理想吓谁!皇上的身份何等尊贵,岂容你挂在嘴上嚷嚷的。”哼!回头非说说老鸨,用个傻子当门房,百花楼迟早关门大吉。
“皇上也是人,他想体恤民情……啊!大爷,你说你花柳病还没治好呀!想回去找大夫瞧瞧,那我不送了,你慢走……”
躲在一旁偷看的杜春晓睁大讶异的眼,看着语气和神情骤地一变的年轻男子,十分敬佩他变脸的功夫,居然在一眨眼间,就由爱说教的老学究变成卑躬屈膝的小厮。
“小曲,你在干什么?”
一声低喝,名叫小曲的俊俏男子目光一凝,倏地闪过一抹幽光。
“我帮姑娘们找客人。”他面不改色的回答。
“柳老爷不是来找小凤仙吗?为什么没进门就走了?”通常柳老爷没待上两个时辰,你赶他,他都不走。
小曲口气冷淡的说:“他刚好想起来有笔款子未收,赶着去收帐。”
“喔!是吗?”相貌凶恶的大汉心有疑虑,眉头一皱地看向过份逸秀的小子。“你最好别瞒着我搞鬼,没人可以在我虎哥眼皮底下玩花样。”
他会盯着他,想要搞小动作得看他拳头同意不同意。
“是的,虎哥。”小曲眸光低垂,看似恭顺,嘴角微勾一丝冷笑。
你真能奈我何吗?不自量力。
第1章(2)
在金乌皇朝,曲是国姓,除非功勋在身,获天子赐姓,否则曲姓者几乎是皇亲国戚,鲜少人贵气冲天,配得上“曲”这个姓氏。
小曲是个落难公子,他与随从小厮一路从帝都南下探访民情,不意半途遭人暗算,他因长相俊俏而被活捉,辗转卖至邻近百花楼。
也因此,他和随行之人失去联络,身无分文地沦为龟奴,每日得到大门前招揽生意,无力为己赎身。
不过他也不是全无收获,一进百花楼,他便觉事有蹊跷,明明是卖艺为主的青楼,为何每到夜晚便传出女子啜泣声?禁止旁人靠近的东厢房似乎另藏玄机。
“你是我见过最不尽职的龟奴,人家是忙着把撒钱的大爷迎进门,巴不得他天天上门,以青楼为家,直至倾家荡产为止。”一头羊要扒三层皮,扒到见骨了还继续拿来炖汤。
佯装打盹的曲天时正在闭目沉思,冷不防一声娇软嗓音近在耳畔,他爱理不理地睁开深黝双瞳,轻扫映入眼中的轻软绣鞋。
在这百花楼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以他俊俏的外貌,不少花娘投以青睐,暗地里接近他,不时以言语挑逗,盼能跟他有更进一步的关系。
甚至是花魁牡丹也有意无意的暗示他,希望来个花前月下对酌,不求一生一世相伴,但求互诉情衷,共赴云雨。
他实在被这些举止放浪的女人缠烦了,才选择到门外拉客,一来可以躲开她们的痴缠,二来借由嫖客们的口探查他所怀疑的事。
因此,当耳边又响起女子低软的娇音,他不做多想地以为是百花楼的花娘,故而假装困极不予理会。
“喂!你这装睡的功夫还不到火候,该跟我学学,我爹要是念我没个姑娘样,像匹野马似的老往外跑,我就昏睡不起,让他念到自觉无趣便自个儿走开。”她这招屡试不爽,耳根子也清静许多。
这声调听来似乎不是楼里的姑娘,每个想接近他的女人都尽量表现出娇柔多情的一面,岂会自称心性不定的野丫头,引起反感?
思及此,慵倦的黑瞳缓缓往上瞟,原以为会看见一张浓妆艳抹的脸孔,结果却不然,曲天时微讶地怔了一下。
素净娇颜连胭脂也未上,面颊肤色不像时下女子那般白透柔皙,而是带着最纯净的蜂蜜色泽,彷佛早起的晨光直接打在她脸上。
她不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花魁牡丹的姿色犹胜她三分,但她那双生动的水眸漾着光彩,灿灿生辉,让人不自觉地多瞧上两眼。
尤其是她嘴角扬起的弧度,非常甜。
“你可别说你被本姑娘的美色迷住,才看得回不了神,那我可是会很伤神的,唯恐你中了我的美人咒而无法自拔。”蜜色脸庞浮着娇美甜笑,一副甚感为难的困扰模样。
“美人咒?”若非自小生活在严谨的环境中,曲天时大概会因为她的“大话”而讽笑出声。
“你觉得我不够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吗?至少见过我的人都会说一声长得不错,堪以编入美人谱。”她自我赞扬,毫不忸怩。
在孩子心性的杜春晓身上,绝对看不见大家闺秀的端庄和含蓄,自小被爹亲忽略、娘亲偏宠小妹的情况下,被奶娘带大的她习惯跟下人们打成一片,自然养成她不同于一般闺阁千金的率性与直坦。
她心里有什么话就说什么,比较不会藏心事,想做什么就去做,也不怕旁人说长道短,爹娘的不在意反而让她更懂得体恤人,不因出身高低而有贵贱之分。
“姑娘美与不美见仁见智,这里非久留之地,请速速离去。”在他眼中,人的容貌如何并不重要,他看的是一个人的心。
“哇!听你的腔调应该不是本地人,你又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贪图美色而来?”她故意逗弄他,硬是扣了个“好色”之名给他。
人若不好色,岂会涉足花街柳巷,甘为低下的龟奴。
曲天时的眸子瞇了瞇。“姑娘若是无事想找乐子,大可到茶楼听人说书、弹琴去,勿在此处生事。”
若是让人瞧见她在青楼门口逗留,肯定对她名节有损,日后难以匹配好人家。
“谁说我没事了,你这人说起话来倒是文诌诌的,主事者用了你准是不划算,你拉拢客人的手法没我高超。”起码她晓得开门做生意图的是个“利”字,赶起客人岂不是无利可图。
“妳不会想到这儿谋份差事吧?”他随口一提,并未当真。
没想到她竟然—
“是呀!我进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个不用费劲又舒服的闲差,小曲哥,你说我做什么好呢?”她态度轻慢的靠近,一股软腻的幽香钻近他鼻间。
“妳怎么知道我叫小曲?”他倏地语气转冷,看她的眼神充满防备。
当初他就是发现地方上有闺女失踪事件,因此命令随身护卫前往调查,谁知他竟一去不回,失去联系,他才与贴身太……小厮尾随其后,查探究竟。
可是因太相信民风淳朴,少了防人之心,在半途中遇到一位临盆妇人,他主仆俩上前询问是否需要帮助,不意迎面而来是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迷魂香。
待他再清醒,人已在百花楼中,当时老鸨正跟一个背光的男子议价,他才得知自己在昏迷时遭人强按了手模签下卖身契,而小厮则由于相貌一般,被弃原处。
“我听见那个虎背熊腰的虎哥喊你小曲,瞧你这俊俏的模样,让人想忽视都很难吶。”她忍不住想摸摸他面皮,看看是不是滑不溜丢。
杜春晓并非存心轻薄,只是对肤白者很感到兴趣,她一身蜜色肌肤打从娘胎就带来,抹再多的香粉凝膏也难有欺霜赛雪的白皙色泽。
一白遮三丑,众所皆知,没有几可透光的雪嫩肌肤,再美的绝色佳人也失色三分。
“姑娘,请自重,烟花之地是非人往来,妳好手好脚,自有谋生能力,不该白布染黑,坏了美好未来。”人生在世,但求一生清白。
她似乎跟他杠上了,搬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歪理跟他辩论。“我才貌双全,不偷不抢,卖艺维生,这也是自食其力呀!
“小曲哥,莫非你也嫌弃楼里的姊姊妹妹,瞧不起她们为了生活而提壶卖笑、出卖尊严换取温饱,那你就太自命清高了,你有床睡、有饭吃,靠的全是花娘们陪客人喝酒换来的。”
“两者不可相提并论……”他有些词拙,辩不过她的伶牙俐齿。
不论是点头或摇头,他都屈于劣势,对于她的聪慧反应,他是既佩服又懊恼,这样灵敏巧黠的姑娘竟自甘堕落,以风尘为家犹然自得。
“哪里不一样了?要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甘愿卖身入青楼?不过说来都是当今皇上的不是,要是他多有些作为,充实国库,致力民生,百姓们丰衣足食,又怎会有典妻卖女的事来?”怪来怪去还是上位者没做好,才会衍生出无数的弊端。
曲天时闻言,当下脸色微沉。“天子高居殿堂、日理万机,他每天处理的是国家大事,防旱疏洪、积粮强兵,审核各地上表的奏章,解决地方官员难事,妳区区妇道人家,岂可评论天威浩荡。”
他说得愤慨,似是有感而发,不许百姓有所误解,高高在上的天子并非无所事事,不闻民间疾苦,他也有心做个好皇帝,让子民们安居乐业,民殷国富。
不过他显然太激越了,让带着取笑意味的杜二小姐稍感错愕,粉嫩脸蛋怔忡了好一会,才微微吐出一口憋了好久的长气。
“你一脸正气凛然的模样还真是严肃,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你当过皇帝,巨细靡遗地描述天子作息。”说真的,她差点被唬过。
曲天时神色微变,低垂着目光。“我要是皇上,便治妳个出言不逊的大罪。”
他的身份确实尊贵,皇朝之内无人可以比拟,满朝文武百官都得拱礼朝拜,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便是金乌皇朝帝王,年仅二十四岁的天顺帝曲天时。
而贴身护卫严功则是四品带刀侍卫,另一名小厮是打小跟着他的太监公公小德子,他们一行三人从皇宫出发,只为探查民情,兼之寻觅立后人选。
人道自古君王最多情,不过贵为一国之君,他却鲜少与女性接近,从小忙于习帝王之道,身边除了一些皇家女眷和带大他的嬷嬷外,只有服侍的太监,加上金乌皇家门户之见并不重,像他的父母就是自己选择伴侣,所以虽然心急他的婚事,他们倒也不会干涉太多,以至于他至今仍无婚配对象。
“咯咯……幸好你不是,不然我就要人头落地了。”皇上是天,天子威仪不容冒犯吶。“好了,小曲哥,麻烦你引见沈嬷嬷,别让我在外头枯等。”
一听她未打消原意,曲天时两眉一拢。“妳真能忍受喝醉酒的客人对妳上下其手,不时言语调戏,甚至借酒装疯占妳便宜?”
他对她晓以大义,希望她能打退堂鼓。
“那就把客人灌醉呀!只要醉得不省人事,还能起什么色心?”她信心满满的说,似乎胸有成竹。
“妳……”
正当曲天时还想劝退她时,门内的虎哥看到门口有容貌姣好的姑娘徘徊不走,便走了出来,声音宏亮地打断两人的交谈。
第2章(1)
“来来来,你走个几步然让我瞧瞧……对,扭个腰,摆个小手,小指微勾……等等,眼神要媚一点,像会勾人似的,水汪汪的大眼如诉如泣,让人心生怜惜……慢慢慢,记得眼睛是会说话的,要媚眼如丝,才能勾得男人心口发痒,掏心掏肺地为你倾尽所有……”
花枝招展的老鸨沈芸娘扭动着腰肢,莲步轻盈的回眸顾盼,虽无年轻时娇艳诱人的体态,但仍保有少许的风韵,一举手、一投足,皆是魅人风情。
为了赚钱,她可以拼尽老命扭腰摆臀,教导新进花娘如何将大爷们伺候得服服帖帖,让他们流连忘返,甘心出银两当火山孝子。
不过遇到手脚比石头还僵硬的姑娘,她还真是没辙,叫她轻移莲步,她像突然闻不知道怎么走路步步踩到自己的裙摆;要她横送秋波,眼珠瞪得比谁都狠,好不吓人。
明明是娇妍俏丽的玉人儿,可言行举止跟男人一样粗野,声音不娇不嗲,人也不会奉承说两句好听话,给她一壶酒直接就口灌,毫不文雅秀气。
幸好还有个长项,她弹了一手好琴,弦线一拨,动人心魄,拨弦两、三下,百鸟齐鸣,宛如早春的花儿全开了。
“沈嬷嬷,我学不来,我眼珠转得都快抽筋了,还是勾不出一缕丝。”
“你这丫头真是不受教,谁让你转眼珠了,我是要你含情脉脉的盯着客人瞧,含羞带怯地欲语还休。”男人犯贱,只要给他一记仰慕不已的眼光,他就乐得忘记自己是谁。
“可是我对他们没有感情呀!很难含情脉脉。”含情脉脉是什么?她只会舞刀弄剑,使一套红叶七伤拳。
出身武林世家的她虽不得父宠,但也习得家传武学,名闻江湖的红叶剑法及红叶七伤拳,也因此她才敢只身涉险。
那一天虎哥的出面,让她顺利地进入百花楼,以她的姿色虽非上等,但也可人清妍,老鸨只看了眼就中意,安排她住进暂不接客的后院,亲自调教。
只是朽木不可雕,驽钝的资质让老鸨大呼是赔钱买卖。
包吃包住,包裁制新衣,眼看可能血本无归,谁能不呕。
“你糊涂了呀!谁要他们的感情,干我们这一行的绝不能对客人动情,他们贪的是一时新鲜,我们要的是大把大把的银票,你脑袋清楚点,可别给我犯傻了。”沈芸娘再三警告她这行的规矩,别傻乎乎地把自己赔进去。
“那不是欺骗行为吗?我们要人家的银子,却是对人家虚情假意。”啧!啧!啧!难怪百花楼又要翻新了,油水捞多了,当然要打点门面。
杜春晓故作天真傻气的看着沈芸娘。其实她是故意让自己显得笨手笨脚,一副搞不清状况的模样,这样一来,老鸨就不敢冒险叫她接客,免得得罪人,而她也才得以安全无虞的待下来,打探小蛮的下落。
一张浓妆艳抹的花脸差点气到七窍生烟。“青楼买卖无真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懂不懂?客人花钱找乐子,我们给他们就是了,谁让你把良心拿出来!”
“喔!嬷嬷的意思我懂了,就是泯灭天良,尽管从客人荷包里挖钱,管他家里米缸有没有米,或者是妻小挨饿受冻,咱们把他的血吸光光。”她说得好不得意。好似已尽的老鸨真传。
“呃……这么说也对……”沈芸娘扶着抽疼的额头,对她大喇喇的“领悟”头痛不已。
她哪有那么狠心,还泯灭天良呢!钱要赚,道义也要顾,不会真让客人散尽家产、妻离子散的,这等黑心肝的事她可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