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已经有人在喊:“店家!店家在不在?!”
独孤旦急促地吞了口口水道:“就说都满房了,知道吗?”
“可咱们楼上房间都空了,没满房呀!”大娘一脸迷惑。
“总之就是满了,而且满得不能再满!”她小脸都狰狞起来了。
“满了满了满了。”吓得大娘连忙点头如捣蒜。
独孤旦随即自灶间的小门绕到后门躲进了自己房间,拉上大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连根发丝儿都不露。
她知道自己这做贼心虚的模样很蠢,也说不定人家早就把她给忘到天边外了,就她还在这里傻躲,丢也丢死人。
可,她就是怕。
怕他认出她,更怕他……看见她时,流露出的是冰冷无视的陌生眼光。
“独孤旦,你真是可悲到了极点,你没救了。”她蜷缩在被里,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昏昏沉沉间,不知辰光流逝多久,当独孤旦惊醒时,外头已是漆黑一片,可素来入夜就静谧无声的客栈却传来阵阵铿锵响声,隐似刀剑交击——
她悚然大惊,翻身坐起,顾不得再隐匿踪影便急急穿上鞋往外冲去!
有无数黑影在大堂内激烈交战,刀光剑影寒意杀气凛凛迫人而来,她脑袋里窜过的头一个念头便是“逃”,可是、可是大娘呢?大娘到哪里去了?她老人家有没有及时找地方躲?还是……还是……
慢着!那——那他呢?
独孤旦小脸在昏暗的夜色里惨白成一片,她极力睁大了眼想要辨认清楚,那飞来飞去的黑影里有没有她认识的熟悉高大身影?
缩躲在门边,手脚虚软的独孤旦死命咬着唇,脸上布满恐惧的泪水,拼命忍住惊恐的惊叫声,心跳急快如擂鼓。
老天爷,她再不怨怪自己为什么倒楣到开间小客栈都能遇到凶杀寻仇,也绝不心疼那被斩得七零八落的矮案杯碗了,她只要他没事,她只愿他们平安无事……
蓦然间,她眼角余光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高大威猛身影,他正被五道黑影围住,却仍游刃有余地出剑迎战斩杀中。
她高高悬着的心总算稍稍跳回胸腔内,强捺着忧心忡忡,焦急的努力寻找着大娘的下落。
可尽管高壑身边有三名大宗师和飞白相护,然今晚敌手显然是有备而来,几乎都是大宗师级的死士,源源不绝扑袭而入。很快的,大堂内尸体堆积如山,厚重腥臭的鲜血充斥在大堂里,独孤旦胃底阵阵翻腾,险些抑不住就要呕吐出来,她死死地用袖子捣紧嘴巴,不许自己在此时添乱。
飞白手中剑迅速划破一名死士的喉咙,接着反手捅进了另一名冲来的死士肚腹,登时肚破肠流地泄了一地,但他面不改色地疾声道:“主公,您快走,臣等断后!”
“要走一起走!”高壑手中持着厚重锋利的春秋名剑“巨阙”,挟带雷霆万钧之势斩下了一名死士的头颅,刚毅脸庞扬起一抹噬血的狞笑。“况且,孤还没杀够呢!”
五名围攻他的死士陆续命丧当场,素有“冷面战神”之称的高壑,一身沉沉可怕的杀气重重压迫而来,大堂内仅剩的二十数名死士寒颤难禁,可外头凄厉的短笛声又逼促响起,随即涌进的是另一波疯狂攻击,死士们眼见援军到来,不由士气大振。
“主公!”飞白冷厉的嗓音里已有一丝的颤动和哀求。“您速撤,臣等方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说什么屁话?”高壑一咬牙,眸光腾腾杀气横溢。“有孤在,会能允得你们有和人同归于尽的一天吗?”
“可主公,情势险恶——”
本该前来护驾支援的暗影们定是被人阻在了半途,敌方阻得便是这一时之机,想趁他们君臣五人在客栈里战至力竭无援时,下死命全力剿杀!
“第三波来袭死士远比第一、二波少上十人,可见他们的人也死绝得差不离了。”三大宗师身上伤痕累累却仍斗志昂扬,其中一人拼着下肋受了一剑,却也算清楚了第三波死士确切人数,噙着满口的血咧嘴一笑。
“禀主公!咱们能胜!”
“好家伙!好样儿的!”高壑浑厚笑声威震如雷,豪气更盛。
“飞白可听见了?咱们君臣五人今日就杀人痛快!”
“诺!”向来以护主公为第一使命的飞白深吸了口气,冷眸精光乍亮,大笑一声。
在沉沉夜色里,独孤旦看得热泪盈眶,激动震撼感动万分。
好君王,好汉子,他果然还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
渐渐地,死士的断肢残臂随着血肉横飞四溅到尚壑和飞白及三名大宗师身上也添了无数伤口,终究气力逐渐耗尽,握剑的手缓缓慢滞了起来。
可是死士还有三十数名,见他们露出力竭疲态,更如饿狼疯虎般齐齐扑杀上来!
独孤旦再也忍耐不住了,她抹去满面泪水,悄悄出了外头,趁着夜色将一桶的火油顺着客栈老宅外墙泼洒,而后矮着身子摸到灶间掏出一支仍燃烧着的柴火,开始四下点火。
烈焰腾起,滚滚浓烟密布,大堂内决战拼杀的两方人马登时愕然大惊!
独孤旦用湿布掩紧口鼻,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被人在夜色里乱刀砍死,在火雾中拼命爬近了那个高大威猛的熟悉身影,在黏稠腥臭的地上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个小小的铁环扣,她奋力一拉,对着已连成同一阵线斩杀敌人的北齐众人——尤其是高壑——大喊一声:“跳!”
黑暗中,高壑一双锐眸愕见那个瘦小却绝无法错认的单薄身影,不敢置信地一阵狂喜,脚下有一刹的发软。
是,阿旦吗?
见那高大伟岸的身形竟一反常态地傻愣在原地,独孤旦心急如焚,不管不顾地扑过去,死命扯了他衣角就往地道跳!
飞白和三大宗师互觑一眼,喜色横溢,默契十足地横剑挡住了以死拼缠、同归黄泉的死士,而后两名宗师紧随跃下护驾。
他和另一名宗师断后,就在烈火将大堂烧得犹如炼狱时,飞白大袖一扬,射出一波袖箭,在死士们闷哼惨叫声中,两人迅速跃入地道口,不忘在最后一瞬闭上地道入口,并以剑封卡住内锁环扣。
第7章(1)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
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做花,露中能做实。
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寒风,徒有霜华无霜质。
南朝宋 东海鲍照<梅花落
灼热的大火与浓烟无情地吞噬着逃生无门的死士们,闷窒的地道泥味和尸体焚烧的气味不可避免地窜入地道中,独孤旦的小手冷得像冰,剧烈地颤抖着,却紧紧握着他的大手,带着他往唯一的出口跌撞逃去。
这条窄小地道原是野店茶铺老板挖出的地窖,冬时拿来储存粮食大米萝卜白菜及腌渍野味之用,等易主后,向来无甚安全感的独孤旦就从地窖里又挖了通道,尽管不长,却能够通往七里亭后方小林子里的山神庙。
在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浓浓的血腥味夹杂着急促的喘息声,本应是场令人厌恶的梦魇,高壑却觉得浑身的伤都没了半分痛感,鼻息间只嗅闻到她身上混着汗水的幽幽女儿香气,如置繁花盛开,暖风袭人,空荡多时的胸口温暖充盈踏实了起来。
就好像,某个极重要的东西终于失而复得……
“阿旦。”他低低唤道。
独孤旦一震,本能就要缩回手,却被他的大手死死握紧。
“为什么要救孤?”
不是想与孤划清界线,从此两忘江湖死生不见吗?
她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声音低微地道:“客倌认错人了。”
尽管压粗了喉咙发声,却又如何消磨得去她早已烙在他心头的,那娇软清脆的熟悉嗓音?
“阿旦,”高壑忍不住叹息,眼神黯然。“让你承认心里有孤,就这么难吗?”
她心口一酸,咬紧下唇,决心不再多说一字。
救他是本能,甚至为了他,不惜把花了数月功夫积累的心血和安身之处付这一炬……她并不后悔,可若是与他再纠葛下去,她怕自己早晚有悔恨莫及的一天。
正因为太过清醒,所以她知道自己爱不得他也碰不得他,可恨命运偏偏捉弄人,却好似要迫得她非往绝路上走不可。
客栈烧火了,她所有的财帛存银全没了,现下可说是身无分文,往后的路,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至今仍不敢去想。
“阿旦!”他语气有些焦躁。
她猛然挣扎起来,他只得压抑下胸口的翻腾躁动,柔声好气道:“好好好,孤不逼你,你、你别乱动,这地道黑,还是孤牵着你,免得摔了。”
独孤旦想嗤笑,却又被莫名上涌的酸楚泪意哽住了,心下一阵涩甜,端地又暖又疼。
明明是无双霸主,冷面杀神,可总是待她这样好,几是百般温柔……心底那堵筑得稳当牢固的高墙,怎禁得起这一回又一回的消蚀瓦解?
他不管她回答不回答,自顾欢喜地紧攥着她的手不放,若非怕她生气,都想索性将她抱在怀里走,免得万一摔着绊着了,自己还得好一阵心疼。
高壑现在胸膛满满鼓涨着的都是欢快喜悦,虽然他向来对儿女私情迟钝到后宫怨声载道,然此刻再是硬如千年顽石的脑袋也想明白了,若阿旦待他无心无情,又怎会冒着性命危险来救他?
话说回来,她怎会在这小客栈里?客栈那位招待他们一行人的大娘,明明说自家少东是个男的。
他满溢笑意的眸子锐利起来,在黑沉沉的地道中依然看清了她的一身男子装束,脑中灵光一闪,顿时恍然。
咳,小人儿是扮男人扮上瘾了吗?
还是在她心里,只要能靠双手挣来金银之物,就算要她吃苦受罪也浑然不当一回事?
她不觉苦,高整却觉得心肺子都像被什么活生生勾绞得寸寸抽疼了。
这么固执如小拧,可偏生打不得也骂不得……
他不觉呼吸有些粗重,一时间真想一掌劈错了她,就这么扛回宫中天长地久地拘管起来,教她一步也不得下他的龙榻——等等,如果让她忙着生一个又一个孩子,她是不是就没心思再想着做奸商挣金银,更不会动不动就要同他切八段,恨不能山高水长江湖不见了?
他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独孤旦始终头低低,后颈却不知怎地寒毛直竖,总感觉到身后那男人瞳眸灼灼,眼放狼光,绿幽幽得吓人。
她硬着头皮加快脚步,头一次暗想自己没事干啥把地道挖到山神庙去?挖近一点不好吗?就后院井边不行吗?
不管了,反正等出了地道,到了山神庙她就走人!
后面那颗煞星那么大颗,她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就在高壑和独孤旦各有心思,各自思量的当儿,飞白和三各大宗师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统统用上了龟息功……
他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也没有人在……
终于到了狭窄地道的尽头,独孤旦自破旧山神庙里的供桌下推开了上头压着的大蒲团,钻爬了出来。
外头靛青黑紫的天际渐渐呈鱼肚白,而后曙光乍现。
站在寂静清冷的山神庙门口往外看,还能看见树林子那端滚滚的黑烟。
她呆望着那个方向,那个原本可以被称做家的地方,如今什么都没有了。
高壑小心翼翼地护守着她,将她拢纳于自己只要微微伸臂就能将人拥入怀的距离,却没敢真的就冒失莽撞地碰触她,因为她脸上茫然凄凉的神情,看得他心都绞成了一团。
“对不起,都是孤的错。”他低声下气地道歉。
独孤旦恍惚地望着望着,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寒颤,猛然回过神来,忘形地紧紧抓住他的手。“大、大娘呢?!”
大娘该不会真的——真的——
是不是……是不是原来她就是个不祥的人,她就是个不祥的厄运灾星,所有亲近她的人都会横遭不幸?
先是阿娘,然后是险些丧命的虎子,现在又是大娘……还有他。
如果不是她霉运祸人,他好好一个一国之君怎么会没事在外投宿都能遇上死士疯狂追杀——
独孤旦小脸惨白得再无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怔了片刻,终究再抑不住地失声痛哭了起来。
下一刻,那温暖强壮的胸膛紧紧将她纳入怀中,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急急哄慰了起来。
“她没死也没事,真的真的,孤知道有人跟踪,这才设下诱敌之计,早在那位大娘将我们迎进客栈后,孤便命人将她送离开了。乖乖,你快别哭了……你、你哭得孤心都乱了……”他手忙脚乱地拍抚着她的背,却在触摸到掌下消瘦单薄的脊骨时,心越发绞痛了起来。“好阿旦,好乖乖,只要你不哭,要什么孤都给你——”
“大、大娘没死?”她抬起泪痕斑斑的小脸,哭到抽噎打嗝。“真,嗝,她真的没事了?”
“是,孤向你保证,她真没事了。”
“那,那……”她傻傻地仰望着他好半天,忽然又哇地一声,嚎哭得更凄惨了。
“为什么就我那么倒楣啊?桂……呜呜呜……你、你有没有良心啊?你记得送大娘、送大娘走,怎么留我在屋里等着被人砍?哇——”
他的一颗心都要被哭碎了,手足无无措地紧紧拥着她,见怎么哄也哄不好,不由病急乱投医地望向了飞白和三大宗师。
他们四人倒抽一口凉气,纷纷背过身去假装四下观察山神庙内外。
高壑气得浓眉倒坚,可怀里小人儿哭着哭着又死命要将自己推开,他忙将她箍环得更紧,连她小脚踹得他腿骨隐隐生疼也浑不当回事。
“放开!”独孤旦哭得跟花猫似的,忿忿然地仰头狠瞪他。“放不放?放不放?”
“你继续踹吧,孤不闪不躲。”他低头凝视着她,无奈中透着一丝掩不住的宠溺。
“至多,孤将来瘸了,你来当孤的拐杖便是了。”
“你——你——”他还“威胁”她?他还好意思威胁她?
见她气得小脸都白了,他登时噤声不敢再言,可铁臂还是霸道地圈着人不放,一副“孤任打任杀今日就是赖到底了”。
“我、我——”她真恨不得一口咬死他。“我上辈子到底是欠了你几多钱,这辈子你要这么来追我债?我客栈都烧了,再没半毛钱了,你还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素来高大威猛的战神此刻无辜地眨着眼睛,欲言又止。
“说啊你!”她气到又狠踩了他脚背一记。
高壑不敢承认她的小脚丫子那丁点力气就跟蚂蚁咬似的,生恐再惹恼了她,只得配合地假意低嘶了一声,呐呐道:“疼。”
独孤旦气恨恨地瞪着他,第二脚却怎么也踩不下去了,只得恶狠狠地呸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