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很好。」他知道妻子善良,不忍心伤他的自尊,才会这么问。
「相公……」她轻叹。
「想跟我谈什么?」他绷声地问。
见风煜深这么固执,绣眉也只好在桌案旁坐下,然后缓缓地开口。「我想要跟相公谈咱们这桩婚事,就算原本相公要娶的对象不是我,不过我一定会善尽一个媳妇儿的责任……」
「你说什么?」风煜深满是惊愕地把脸孔整个转过来。「娘子怎么会以为我原本要娶的不是你?」
「难道不是这样吗?」她也愣住了。
风煜深一脸疑惑。「是谁这么告诉你的?打从一开始,我要娶的便是你,难道岳父没有跟你说?」
「我爹……」绣眉又把那天的事回想一遍,都是大娘在说话,父亲根本插不了嘴,顿时恍然大悟了。
她用袖口掩住唇,笑到双肩都在抖动。
「原来大娘骗了我……我真是笨,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被她摆了一道,居然真的相信了……」想必是大娘气不过对方要娶的是自己,而不是她的亲生女儿,才会撒这个谎。
「娘子?」风煜深不解地看着她。
绣眉用手绢拭去眼角的湿意。「幸好我问了相公,否则还真以为就像大娘所说的那样,原本要娶的是若龄妹妹,因为她不肯嫁,这才换成是我。」
这一刻,她心中的大石真的放下了。
这个男人要的是自己,不是别人。这比任何事都还要来得重要。
「当然不是,我从头到尾想娶的就是娘子。」他正色地说。
而风煜深也庆幸自己选对了。
因为面前这名女子是他活了二十六年,第一个心动的对象,又是那么的美好,他真的很庆幸娶的是她。
闻言,绣眉的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唇畔的笑靥更深。「相公为什么想要娶我?我不过是小妾所生的女儿,还有个出身不好的娘,根本高攀不上。」她愈来愈想要了解这个男人。
风煜深又刻意把脸偏开。「什么样的出身对我并不重要。」
「那什么对相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她挑起黛眉问道。
他望向窗外,不发一语。
应该如何告诉妻子,自己在乎的是有人愿意正视自己的脸、倾听自己的心事,可是这些话风煜深说不出口,因为一旦说出来就失去了意义,活像是他在勉强她配合一样。
绣眉见他又沉默下来,于是离开凳子,慢慢地靠近。
「娘子……」觑见她走来,高大身躯陡地僵住了。
「可以让我好好看看相公的脸吗?」绣眉紧盯着面前的男人,想要让他知道,自己真的不在意。
「娘子不需要勉强……」风煜深整个人僵在原地,只能看着绣眉一步一步地靠近自己。
「相公怎么会以为这是勉强?」绣眉慧黠地反问。
风煜深屏住呼吸,注视着她笑意盈盈地走来。
「我、我突然想到还有事要办,你好好休息……」不等她开口,风煜深宛如旋风似的夺门而出,留下愣怔在原地的绣眉。
绣眉在口中低喃:「他……到底在怕什么?」
是在怕她吗?
这么一想,绣眉便开始自我检讨,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人误解的事,不过想了半天还是不得其解。
没关系,他们是夫妻,总要见面的。
★★★
梦中,那张带着狞笑的脸孔又出现了……
「不要过来……」
他嘶声大吼,拚了命地抵抗,只想逃出去。
「公公我看上你,可是你的福气……」
「住口!住口!」
「你可知道得罪本公公的下场?还是乖乖地听话……」
「不……」
风煜深发出惊怒的吼声,这才挣脱恶梦,从书案上直起身来。
是梦!
又是那个噩梦……
他满头冷汗地望向漆黑的窗外,才发现夜已经深了。
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汗水,风煜深往后靠在椅背上,盯着书案上的烛火,想到才刚新婚,却得丢下娇妻独守空闺,连新房都不敢踏进去一步,他只能苦笑。
你在怕什么?
一个声音这么问。
「没错!我究竟在怕些什么?」妻子对他脸上的疤,并没有预期中的嫌弃和厌恶,还想要看清自己的长相,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因为她有颗善良的心,可是风煜深反倒更踌躇不前。
不!应该说感情上渴望接近她,可是理智却让他更加退缩。
风煜深坐在书案后,一手撑着额头,被这样矛盾的情绪给折磨着,终于不得不承认是因为对妻子动了心,这是原本没有在设想范围内的情况,如今动了心,也就更在意她的想法。
没错!就在掀开红巾的那一刹那,妻子便牢牢地抓住自己的心,而在对谈当中领略到她的傲气、她的坚毅之后,更受到强烈的吸引,在寂寞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多想要有人真心相伴。
而眼前的情况更让他讶异,因为这初萌的感情是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有生以来头一回尝到心悸的滋味,就在心版上烙下痕迹,可是也因为这样,他更害怕对妻子诉说心里话。
要是她知道六年前的事,会作何感想?会不会觉得恶心反胃?即便当时他拚了命,最后还不惜毁了自己的脸,总算没有让对方得逞,可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无法忘记那种被侵犯的……
他紧闭眼皮,克制着胃部的翻搅,才把想吐的冲动压抑下来。
该让妻子知道吗?
风煜深苦恼地起身,步出小室,遥望着新房的方向。
这个晚上,他失眠了。
第3章(1)
绣眉终于承认事情比想像中来得棘手。
今天是成亲的第七天,她几乎见不到相公一面,甚至连夜里都没有回房,她一直耐着性子,等待对方的行动,不过看这情况恐怕是不可能了。
绣眉忽然有这样的认知。
如果那个男人以为这样躲,她就会由着他去,那可就大错特错了。绣眉在心里对自己说。
「小月,」她唤来婢女。「你知道二少爷平日都待在什么地方吗?」
婢女用力地点头。「奴婢当然知道了。」府里的其他主子和奴仆也都晓得。
「那就带路吧。」既然那个男人不过来,那么只好由自己主动出击,她脸上闪过坚决的神情。
「是。」婢女伸手搀住主子的手腕,主仆俩一块步出寝房。
就在寻夫的路上,绣眉顺口问了婢女一些事,想要知道相公的喜好,不管多小的事都无所谓,只想更了解他。
「二少夫人这些问题,还是问常福比较好,他是专门伺候二少爷的。」婢女搔了搔脸颊。「除了常福之外,二少爷不爱别人接近他,而且……」
「而且什么?」绣眉狐疑地瞥了她一眼。
「二少爷老爱板着脸,总是闷不吭声的,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所以忍不住就会紧张和害怕,因此都没人敢靠近。」婢女呐呐地说道。
「你们不是怕他脸上的疤?」她仔细琢磨着。
「也不全是为了这个原因,奴婢听府里那些资历老一点的奴才说过,二少爷以前是个温文儒雅、待人又亲切的好主子,直到六年前出了事,才变得这样郁郁寡欢、阴阴沉沈的……」说到这里,婢女吐了吐舌。「奴婢可不是在说二少爷的坏话,二少夫人别生气。」
「没关系。」绣眉也想知道真正的原因。「那么二少爷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是什么意外造成的?」
婢女摇了摇头。「奴婢问过,不过没人敢提。」
「是吗?」看来只有问本人了,她思索地喃道。
就在主仆俩来到媲美皇家园林的荷花池畔旁,就见那儿矗立了间小室,隐在花木扶疏之间,也像它的主人,习惯将自己藏身在阴影中。
绣眉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上红色拱桥。
远远的,常福正好从小室出来,打算下去准备几样点心,乍然见到她们朝这儿走来,连忙进屋去通风报信。
「二少爷……」他匆匆地奔进门内。「二少夫人来了!」
「她……来了?」坐在书案后看书的风煜深吃了一惊,打翻了手上的茶杯,碧绿色的茶水溅湿了衣袍,整个人也从太师椅上跳起来。
想到自己躲了这么多天,铁定让嫁进门才几天的妻子相当不悦,当然会想来要个答案。风煜深不禁心跳如擂鼓地忖道。
他先做了几个深呼吸,稳定了情绪之后,便等待妻子的到来。
「……相公。」待绣眉跨进了小室,微喘地唤道。
「娘子找我有事?」风煜深不自觉地清了清喉咙,嗓音有些哑。
「没事,我只是看今儿个天气不错,所以出来走一走。」她保全夫婿的面子,没有提出质问。「这才晓得府里有这么美的地方,相公不介意我来吧?」
「当、当然不介意。」风煜深微愕地回道。
小室内的布置一览无遗,绣眉的目光最后落在面前的高大男人身上,就见他还是习惯侧身,不让她看清右脸的残缺,知晓用逼迫的方式,只会引起反效果,让他逃得愈远,如今要做的事,是如何让他主动走近。
「这儿很清静。」她说出心得。
「呃,是啊。」他木讷地回应。
「相公平常都喜欢待在这儿看书?」随口又问道。
「对。」风煜深很自然地点头。
「那我就不打扰相公了。」绣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见状,风煜深反倒一脸错愕地瞪着她。
「对了!相公……」绣眉冷不防地又旋过娇躯。「天气开始变凉了,请多注意身子,小心着凉。」
他又愣愣地点头。「呃,好。」
凝睇着妻子步履盈盈地踏出小室,风煜深发觉自己的双脚有些不听使唤,也跟着走到门口,痴痴地目送她离去。
原以为绣眉至少会来要他给一个交代,没想到只字未提,他不知道该松口气,还是觉得失望。
或许她根本不在意……
这么一想,风煜深觉得心头微微刺痛着。
「怎么样?」绣眉继续往前走,只是问着身旁的婢女。
婢女往后偷觑一眼,然后小声地对主子说道:「二少爷正在看着。」
「嗯。」嫣红的唇角悄悄地往上扬,她就是在等这个,因为相公一定以为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不过她可不会称他的心。
于是,主仆俩走了一小段路,来到一座八角凉亭内。
绣眉先在石凳上落坐,朝婢女交代几句。「……我就坐在这儿等。」
「是,奴婢很快就回来。」婢女转身就走了。
独自坐在凉亭内,绣眉鼻端嗅到了淡淡的桂花香,面对眼前壮观宜人的园林景色,她脑中浮现的是一双压抑黝黑的瞳眸,想要拂去它的痛楚,这样怜惜的情绪,是从来不许自己拥有的。
为什么是他?只因为是她的相公吗?
或者……是因为她可以从那双眼眸中,体会到那个男人渴望被疼惜被了解的心情,绣眉突然领悟了,因为这些何尝不也是自己想要的?所以才会惺惺相惜,才愿意为他付出感情。
「小月,你别拉拉扯扯的,多难看……」常福低嚷地说。
婢女硬把人拖来了。「快点过来,二少夫人要问你话。」
「二少夫人?」瞥见坐在凉亭内的纤影,他忙不迭地弯身哈腰。「不知道找奴才过来有何吩咐?」
「你跟着相公多久了?」绣眉瞅着相公身边的小厮。
「呃,奴才打从进府就伺候二少爷,一直到现在,算一算也将近十年了。」常福照实地说。
她不动声色地低喃:「那么……应该算是忠心了。」
「那是当然了,奴才可以对天发誓。」他大声地说。
「既然这样,希望你能帮我做一件事……」绣眉见常福面有难色,于是略做说明。「这也是为了二少爷好。」
「请二少夫人先说说看。」常福有所保留。
「好……」听小厮的口气完全向着自己的主子,足以见得忠心耿耿,绣眉也就放心地道出计划。「你办得到吗?」
「就只是这样?」他疑惑地问。
绣眉目光盈盈地笑了笑。「没错,就只是这样,应该不难才对。」
「是,常福明白了。」就只是随时将主子的行踪向她报告,好制造不期而遇的机会,他虽然不懂这么做的用意,不过听到二少夫人愿意主动接近主子,好让主子习惯面对她,光是这点,说什么他都愿意帮。
她微颔螓首。「这件事别让二少爷知道。」
「是,那奴才先下去了。」常福躬了下身便走了。
见人走远,绣眉这才收起笑意,只要在相公身边安了耳目,不管他怎么躲,自己总能马上就知道。
★★★
当晚子时——
风煜深在新房外头来回踱步,见到屋里烛火还亮着,心想夜都深了,妻子怎么还没睡?
他目不转睛地凝望泛着晕黄光芒的纸窗,想着白天见到绣眉时,她的一颦一笑,轻移莲步的纤细身段,高大身躯陡地绷紧,脸孔也跟着冒烟,连忙走出廊下,想要让风吹散。
终于,烛火熄了,屋里一片漆黑。
又等了片刻,风煜深这才鼓起勇气,推门而入。
听见喀啦一声,房门开了,躺在床榻上的绣眉倏地掀开眼皮,听见脚步声接近,还有人影晃动,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不过动作都很小心翼翼,彷佛在担心会惊醒她。
「相公……」她好轻好轻地唤道。
黑暗中的高大身影遽震。「吵到你了?」
「不,我还没睡着……」绣眉顿了一下。「只是想起了我娘,想到她生前所吃的苦,还是忍不住难过。」
风煜深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妻子。「岳母是因为生病吗?」
「可以说是因为生病,也可以说是……被大娘折磨死的。」她望着昏暗的帐顶,口气却很平静。「还记得小时候,娘总是抱着我,耳提面命地说将来长大之后,宁可当个老姑娘,也别做人家的小妾,连个名分都没有,还得忍受正室的欺凌和羞辱,我娘是最清楚那种有苦说不出的滋味了。」
闻言,他几乎是立刻做了回答。「娘子是我的正室,是堂堂风家的二少夫人,不是没名没分的小妾。」
绣眉眼底闪动着慧黠,可惜风煜深看不到,然后用着楚楚可怜的口吻说道:「是,这都要谢谢相公,我娘若在地下有知,也该觉得欣慰,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风煜深不设防地掉入了陷阱。
她幽幽地开口:「我也知道自己的出身不好,若相公以后想要迎娶侧室,或是纳妾的话,请别顾虑。」
「除了娘子,我不会再有别的女人。」听妻子说得委曲求全,他哪管得了许多,马上许下承诺。
「我并不是想要阻止相公……」绣眉嗓音更柔了。
娘说过要「以柔克刚」,这四个字不代表对相公一味地柔顺听从,而是要有技巧,要不着痕迹,让男人主动献出真心,甚至永不二心。
当年娘说过虽然得不到该有的名分,可是得到了爹的心,只可惜爹身为工部尚书,只能让出身青楼的娘当妾,再怎么不愿意也无法改变现实的残酷,所以把希望全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教她怎么抓住丈夫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