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胜伸手欲拿,长指还未靠近就见镂空桃木中藏着的玉石倏地一亮。
他立刻将手收回去,还未来得及做何反应就听到桌上的颜玉尔尖叫了一声,她彷佛被烫到一般将腹上的珠子拂开。
顾胜立刻紧张起来,一把按住她的肩,“你怎么了?”
“我、我……”话未说完,颜玉尔就已经昏了过去。
月余间,同一个郎中已经来了顾府三次。
在感叹雄爷真照顾生意的同时,他不由得也对这位不是挨揍就是昏倒的顾夫人产生同情。
认真仔细地给颜玉尔把脉之后,仍旧是除了脉象虚浮不定、忽强忽弱以外,什么病症也没有诊出来。
郎中如实地将情况陈述,却没想到顾胜听完之后却一把掀翻了他的医箱。
“庸医!”
年轻郎中吓得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
“次次都说没病,没病的人怎么会好端端地晕倒?你当我是傻瓜吗!”
气冲冲地下令将郎中轰走,接着又请人去请了其它郎中来。
可谁知连请了三位郎中,得到的结论却都是一样的。
脉象虚桴、身子虚弱,除此之外并无大碍。
顾胜听完之后却根本没能放心下来,没病怎么会昏倒?莫不是得了什么诊不出的怪病?反复地踱步之后,他转而又坐进圈椅中,一面焦躁地揉着下巴一面望向床上昏睡的女子。
颜玉尔躺在诺大的床榻中,单薄得几乎要陷入床褥中。
才刚正常跳动的心脏彷佛又被狠狠攫住,坐立不安的顾胜又一次站了起来,直接走到床边挨着颜玉尔坐下,放在腿上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拇指来回摩挲着食指,显得格外焦躁不安。
死死地看了她半晌过后,终是忍不住按住了她搭放在身侧的手,她的手好凉。心底的不安潮水般越漫越广,她会出事吗?这个有着温暧眼神的女人,会不会也像娘亲那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他?
顾胜握紧她的手,头也不抬地说:“宋喻,再去请郎中。”
“雄爷,已经是半夜了……”
“快去!”骤然迸开的咆哮就像是一只有力的大手,瞬间将颜玉尔飘忽的意志给揪了回来。
唔,好吵。
她皱了皱,从鼻间哼出了几声嘤咛,沉重的眼皮挣扎了几下之后才缓缓睁开。
狭窄的视野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
首先跃入视野的是顾胜粗狂的俊脸,他正在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浓而不杂的剑眉拢得很紧,眉间沟壑纵横。
四目相对,颜玉尔看到顾胜幽深的眸子倏地一亮,紧接着便觉得手上一痛,低头才发现他正紧攥着自己的手不放。
“你醒了?”
颜玉尔眼波一漾,下意识地挣开了他的手。
才有些舒展的浓眉又拧起,顾胜垂眸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大手,转而又爆成了拳放回到大腿上。
方才的紧张、失态让他觉得有些尴尬,蜷手挡着唇清了清喉咙之后,他才又看向颜玉尔,眉宇间的担忧已经敛去不少,“现在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她的感觉很不好。
当那颗珠子落下的时候,那种灼伤到灵魂的剧痛是颜玉尔怎么也忘不掉,而且她也很清楚,这种痛是由防身用的桃木导致的。
因为她前世为妖,这一世重生的时间又太短,还没有和这具躯体完全的融合,所以还有部分花妖的体质,以致于承受不了桃木的攻击。
不过,顾胜为什么会有这种防妖的东西?难道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身分了吗?
颜玉尔瞧着他,一言不发,就像是初见那日一样,只不过这次她的眼中并没有好奇,而是不安与警惕。
“怎么不说话?”这种眼神令顾胜感觉到陌生,之后又连问了几句,颜玉尔都不肯开口,最终索性闭上了眼睛别过脸去。
这是怎么了?回忆了一下早先在圆桌上发生的事,他不禁怀疑难道是自己的行为惹恼了她?可他又不是第一次抢把颜玉尔拉上床,为什么她会生气?
担忧、尴尬、不安,混杂成了愤怒。
顾胜想要发脾气,却又因为担心她的身体而硬生生地忍下。
因为好像除了可以忍耐愤怒以外,其它情绪已经越来越不受控制,全部都被颜玉尔的行为牵着走,各种会令人软弱的感情充斥着他的心脏,让那颗自从娘亲去世后就冷硬下来的心越发柔软。
不知不觉的,这个贪嘴、爱闯祸的笨女人已经占据了他的心。
从昨晚开始,失踪、回归、昏倒,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顾胜的情绪也急速地跳跃,这让他觉得疲惫不堪,然而床上这个反复折磨着他情绪的始作俑者,却对他表现出了明显的排斥。
掺杂着委屈的怒火令顾胜忍不住拔身站起,他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可行至一半的时候,却感觉到有东西磕了脚。
停下来抬脚一看,是那颗方才被扫到地上的祥玉珠。
顾胜目光微微闪灿,立刻就想到了颜玉尔昏倒之前所发生的那件古怪事,难道就是它害她晕倒的?大掌不禁狠狠一攥。
顾胜刚冲出房间就忍不住开始吼人,“顾、纤、云!看看你给我的好东西。”一颗镂空的桃木珠被狠狠地丢到地上,叮的一声细响,珠子反弹了一下,继而向前滚去。
“祥玉珠?”顾纤云低头看了眼滚到脚边的珠子,顺手捡起来,“祥玉珠怎么了?”
顾胜将在颜玉尔身上积压的怒火转发到妹妹身上,“这是用来防身的吗?根本就是害人的!颜玉尔一碰到这该死的破珠子就昏倒了。”而且还变得奇奇怪怪的。
一定是这颗珠子里有古怪,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由得看向顾纤云的目光更凌厉了,“你该不会是老太太派来掏乱的吧?”
“什么啊,才不是呢。”顾纤云被骂得莫名其妙。
顾胜满脸怀疑,“那你自己跑来干什么?”
“七月三十就是大娘的祭礼了,娘今年身子不好没办法来,所以我才代替她来的嘛。大哥你怎么能觉得我……”话说一半,顾纤云忽然停下来,用力眨了眨眼睛之后看着顾胜问:“等等,你刚刚说,大嫂是碰到祥玉珠才会昏倒的?”
顾胜没好气地说:“你现在才知道?”
顾纤云摇头,“不可能的,祥玉珠对人是没有任何危害的。”
“颜玉尔还在房里躺着,你还敢说这鬼东西没有危害?”
“真的,不然大哥你怎么没事、我怎么没事?祥玉珠是以桃木而制,只能伤害到妖怪,绝对不会害到人的。”
见顾胜还是不相信,顾纤云不由得着急起来,“大哥,我除了这么多年的妖,对这个还是有把握的,你要相信我!”
妹妹的眼睛里充满了笃定,不像说谎。
顾胜的目光落到她紧攥着祥玉珠的手上,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深沉莫测。
“大哥……”顾纤云显得非常严肃,“祥玉珠碰到大嫂的时候,有没有发光?”
“如果发光了代表什么?”
“祥玉珠只有遇到妖怪时才会发热发亮。”顾纤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忍不住说:“大哥,难道说大嫂她是……”
“她是个妖怪?”顾胜迅速接口。
顾纤云狠狠地抽了口冷气,脸色骤变。
可谁知,下一刻爆栗就敲上了头。
“没有的事!”顾胜的表情忽然变得柔和下来,“少胡思乱想了。”
顾纤云哭丧着脸揉脑袋,“可那祥玉珠……”
“没发光。”他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的样子,“什么反应也没有。”
“咦?那就奇怪了。”顾纤云信了顾胜的说辞,兀自咕哝起来,“没发光就不是妖怪,那为什么会昏倒?”
“许是她身子太弱,连这种法器也受不了吧。”
“会吗?”顾纤云满脸疑惑。
“当然会。”向来不信也不懂这些东西的顾胜倒是万分笃定,不耐烦地摆摆手,“快上楼去睡觉。”
欲言又止的顾纤云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却被他堵了回去。
将妹妹赶走之后,顾胜自己又在一楼大厅里待了好久。
他很清楚,祥玉珠碰上颜玉尔的时候是发光了的,并且还烫得她尖叫出声。
可他并没有和妹妹说实话,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颜玉尔是个妖怪。
自己明明是百邪不侵的,怎么会连娶的媳妇是不是妖怪都感觉不出来?搞错了吧?
第7章(2)
这时,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
顾胜抬头去看,却见顾纤云又折了回来。
“你怎么又下来了?”
“大哥,我还是觉得不对。”
顾胜看着跑到自己眼前的妹妹,发现她手里有多了样东西。
“那又是什么?”
“这是降魔令,可以让妖怪显出原形。”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顾纤云整理了一下措辞,委婉地说:“大哥,我也不相信大嫂会是妖怪,不过……”
“不过什么,你觉得我会蠢到娶一个妖怪做媳妇吗?”顾胜厉色打断她,“不会有妖怪可以近得了我的身,我也绝不会与一个妖怪做夫妻。”
“大哥,可你并不是真的百邪不侵啊。”顾纤云见大哥要发飙,忙换了个说辞,“如果你真的坚信大嫂不是妖怪,那试试又有何妨,这个降魔令,我可以拿娘的健康和你起誓,绝对、绝对不会对人产生伤害,就算身子再弱的人都不会。”
见顾胜神色动容地瞧着她手里的东西,顾纤云忍不住抬抬手,“试试吗?”
顾胜沉默半晌过后,还是将降魔令接了过来。
这时兄妹俩谁都没有发现,楼梯拐角处露出的一角衣袂倏地消失了。
“好。”顾胜拿着降魔令,“我就再试一次,让你死心。”
打发走了顾纤云之后,他捏着那张黄色符咒陷入了沉思。
他真的有那么坚信颜玉尔不是妖怪吗?其实也不是的。
从她入府之后,顾胜就觉得她很奇怪,时而神经兮兮、时而蠢蠢笨笨、时而又聪明机灵。
他曾怀疑过她的身分,其至一度确认她肯定不是传说中的病秧子,不过之后顾胜觉得自己并不在乎她是谁,所以就没再多想。
可现如今,她竟然可能是妖怪吗?
这个可能性令他眉头紧锁、脸色凝重,不过却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是妖怪的话,那她胆子也太大了,竟敢来自诩为百邪不侵的他身边作怪,更可恨的是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发觉,反而一再地被她牵着鼻子走!顾胜狠狠地捏紧了手中的降魔令。
不,他还是不能相信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多日的女人竟是个妖怪……更何况,哪里会有颜玉尔这么笨的妖怪,三番五次地让自己陷入危险,总是让人牵肠挂肚、提心吊胆……
不觉间,他已经走到了楼梯与地面间那半人高的空隙。
目光不经意地滑过,片刻后又察觉到什么似的看了回去。
顾胜走近,半弯着腰向里面看去。
那是什么东西?观察一会儿之后,顾胜才又直起腰,紧接着恻过身子贴上楼梯恻,将手探了进去。
摸索了半晌,他黑眸一亮,抿着唇用力一抓,将那黏在楼梯恻板上的东西扯了下来。
掏出定睛一瞧,竟是个油纸包。
顾胜满脸狐疑地将纸包拆开,在看到藏于其中的东西之后便愣住了。
素肉?谁会把素肉藏在这里?几乎是同时,心中的疑问就已经被揭开了。
放眼顾府,除了那个馋嘴的女人以外,谁还会做出这种事来,把素肉藏到这里,亏她想得出。
看着手里的东西,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是的,如果说颜玉尔真的是妖怪的话,那也一定是猪妖,简直馋到令人哭笑不得。
所有的怒火与疑惑因为这一小包肉干而消失得干净,顾胜揣着油纸包走到楼梯口,一屁股坐到台阶上。
他捏起一片晒干的素肉凑到眼前。
以往的每一年,在娘亲忌日的这个月,他都会特意食素以尽哀思,今年亦是如此,所以他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有沾荤腥了。
可今天,顾胜忽然很想尝一尝这片肉干。
将手中的素肉丢入口中,仔仔细细地咀嚼起来,嗯,还是熟悉的味道,并没有什么变化啊。
顾胜对娘亲的食谱和自己的手艺都很有信心,所以并不质疑素肉的美味,可是它真的好吃到让人欲罢不能吗?为什么颜玉尔会费尽心思偷了又偷?
将口中的素肉吞入腹中,顾胜又摇头叹息。
他想不通颜玉尔为什么会这么爱吃酒肉,就像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将贪嘴又爱闯祸的颜玉尔放在心里,这两者没准还真的是一样的道理。
或许当被她用那种充满温暧与善意的目光注视着的时候,他就已经陷了进去,他喜欢那种眼神。
那让他想到了已故的娘亲,很多年前,她也是这种眼神注视着自己。
虽然现在的继母,也就是顾老去人过他也很好,可他却再也找不到当年被娘亲看着的那种感觉了。
直到颜玉尔出现……顾胜一手拿着降魔令,一手拿着油纸包,思考了很久很久之后终究是忍不住拔身而起、抬步朝楼上走去。
走到卧房门外时,顾胜又停了下来。
他举起两只手,目光从油纸包和降魔令上滑来滑去。
一定要问清楚,如果颜玉尔不是妖怪,那就把这包素肉奖励给她吃。
如果颜玉尔真的是妖怪,那么……
顾胜的目光落到降魔令上,犹豫片刻后还是又看向了那包素肉。
那么他就当着她的面把素肉全部烧光,馋死她!
下定决心之后,顾胜用力地推开了房门。
原本在房中无形涌动的夜风顺势拂出,撩动着拴在玉琢下的殷红流苏。
顾胜伸手摸了摸腰际流苏微晃的玉佩,不由得拧起了浓眉,哪里来的风?
他大步踏入内室,第一眼便瞧见房中方窗未阖,而且室内空气清冽干爽,丝毫没有闷了大半夜之后的闷捂味道。
顾胜心头一紧,快步走到窗边。
扒住窗棂往下看去,只见由床单和罗裙捆绑而成的绳索正在夜风中晃晃悠悠。宽厚的大掌用力地拍向窗框,该死的,她居然跑了!
而且还用床单和衣裙做绳子,顾胜的心又开始滴血了,难道她不知道这些东西都很贵的吗,尤其是他房里的床单,那可是由上好的凤衔丝所制,一匹可抵十斗金啊,这么好的料子,却被她……
顾胜虎躯一晃,心痛地捂住心口,十分想要咆哮。
抓回来,一定要把她抓回来!这是顾胜当时唯一的想法。
不过在他想要吼出下人出去找人之前,一个忽然闪过的念头又令他闭上了嘴……
等等,颜玉尔逃跑了,这代表了什么?怒云弥漫的俊脸上瞬间飘出惊愕,这代表了……她真的是妖怪?
震惊与狂怒猛地撞击,反而像是水遇上火,瞬间化作了蒸气。
本来还不确定该怎么面对她可能是妖怪这个事实的顾胜,现在反而冷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