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同样不知道,这双有力的臂膀将她抱离了这地狱般的地方,跃上了另外一艘船,来到空气清新的甲板上。
她身上那件污秽不堪的长衫终于被脱去,纠结的头发被理顺,脏污的面颊被擦净……
可是,对这一切她始终没有感觉。
直到冰凉的风吹在她的脸上,清凉的水浇入她的喉咙里,她才渐渐有了意识。
撑开沉重的眼皮,只见满天星斗,粼粼波光。
「哦,到潮州了吗?」她轻叹,努力睁大眼睛。
眼前出现令她心安的面庞。
「罗大哥!」她绽开了笑容,头痛、晕眩、恐惧不再困扰她,呕吐感不再折磨她,她只想以自己所有的力量抱住他,渴望得到他完全的庇护。
可是她没法更靠近他,因为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的胳膊是不是真的抱住了他。
令她欣慰的是他有力的臂膀立刻抱紧了她,她的身子如她所愿地被拥进了那宽阔的、令她渴望的怀抱。
「下雨了吗?」她伸出手,碰触到他脸上晶莹的水滴。
「为什么想去潮州?」
罗大哥的声音变了,变得浑浊不清且低沉而压抑,可是她听得分明,因为那是她最熟悉的声音。
「找、找我大姊……咯咯……我要逃婚……」抹着总也抹不完的水滴,她吃吃地笑,意识依然不清晰。
「不用了,妳再也不用逃婚!」他将她小心地抱起,更紧地搂靠在胸前,几滴水滴从他脸上滚落,滴在她脸上,悄悄滑进她口中。
「下雨了,进屋去……淋雨会生病喔……」她虚弱地说,嘴里尝到咸咸的、苦苦的味道,恍惚中觉得这雨水好象她哭泣时的泪。
「罗大哥……」她用力睁大眼,想看仔细,可是头部传来的剧痛让她呻吟着闭上眼睛。
「呃,头好痛!大船……不好玩,再……也不要……上船出海……要回、回家……」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最后消失在嘟囔中。
过于紧绷和疲惫的躯体在依偎进可以信赖的怀抱后立刻放松,她的意志再也无法战胜身体的需要,于是她放弃了努力,沉入依然充满疼痛,但不再绝望恐惧的梦乡。
「是的,回家,我会送妳回家……」
罗宏擎知道她睡着了,他紧紧地抱着她,注视着她在夜色中安详的睡姿,任泪水在迷蒙星光下无声地滑落,点点滴滴浸湿这张将永远铭刻在他心头的丽容。
是的,今天的这番经历将与这张苍白的面庞一起伴随他度过余生,他永远不会忘记她,也永远不想再尝试这样的惊吓和痛苦!
看着她躺在那里如同死人一般,孤独、苍白,虚弱、骯脏……那是对他的固执与痴迷最严酷的惩罚!
就让平生难有的眼泪今夜流尽吧,明天,会是个新的开始!
小船在夜色中绕过刺桐湾向港口驶去,他知道秦啸阳会在那里等候。
他再次轻轻拭去滴落在她脸上的泪,仔细地用心描摹着她的容颜,记录下她曾经属于他的感觉。
天边神秘的云彩早已消失无影,此刻洁白如洗的月光照耀在她玉石般的脸上,尽管她的嘴唇失去了诱人的血色,双眼也不再闪动活泼的光芒,但罗宏擎知道她依然是那个最美丽可爱的女孩,是那个他此生唯一的爱!
战船停靠在码头上时,已经是午夜时分。
当秦啸阳接过罗宏擎怀里的妹妹时,看到他染血的袖子,惊讶地说:「宏擎,你的胳膊?!」
「一点小伤,不碍事。」他随意说着,再看了眼熟睡的啸月。「令妹晕船得厉害,头上也有伤,大哥得找大夫好好替她看看是否还有其他的伤。」
「我知道,贤弟也得看大夫,一起来吧。」
罗宏擎摇头。「不啦,我这点伤自己能料理,大哥先走吧。深秋夜凉,小心令妹受寒。」
秦啸阳觉得他似乎有点异样,便不放心地提醒。
「贤弟切莫为今日之事自责,啸月任性,这不怪贤弟。」
「怎么不怪?」罗宏擎情绪激动。「大哥知道她为何要去潮州找大姊吗?」
秦啸阳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她要逃婚!」
一阵风吹过,将啸月额前的秀发吹乱,罗宏擎举起未受伤的手替她拨开那缕发丝,低沉地说:「为了躲开我,她饱受惊吓,差点儿……大哥,如果秦姑娘发生任何不测,我罗宏擎就是元凶!」
秦啸阳想说什么,但他阻止了他。「大哥,请回吧,令妹需要大夫,小弟之事大哥不必多虑,我自有分寸。」
看着他神情激动,还带着几分凄凉,再看他胳膊上的血迹,秦啸阳叹息一声,不再坚持。回头对黄茳、陈生说:「照顾好你们大人。」
两个随从齐声应着,看着秦啸阳在下人的帮助下,抱着啸月上车离去。
久久注视着消逝在夜色中的马车,罗宏擎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个地方似乎塌了一块,再也难以弥补。
他仰头凝望深远的天空,低声长吟。
「秋夜凉,凄风寒,天地苍茫情难忘,若许来生重相见,芳影堪伴谁家郎?」
他沉重的诗句让那两个从小相伴的随从听了很难受,对他的心情,他们了如指掌。
今晚当他们随大人乘战船赶赴大兰屿,拦堵正想逃跑的轩至号时,看到了正往轩至号靠拢的单桅小船。
大人立刻断定这正是秦啸阳说的那艘骗走啸月的船,于是他命水师主船去拦截轩至号,自己则转向正要靠岸的小船。
双方一接触就互相开了火,有一身功夫的大人一心只想救人,便带着他们利用双方炮火相接的间隙上了船,并一上船即与那帮倭贼展开了肉搏战。
他们亲眼目睹了他是怎样将那个叫三郎的家伙打得倒地不起,尽管那家伙临死前向他砍出了一刀,但丝毫没有阻止那记将他送往死路的致命一掌。
最后,躲在舱内的倭寇引燃了船身,想与他们同归于尽,又是大人独自闯入着火的船舱救出了秦姑娘。
从儿时一同练武起,他们从没见过他像今晚这样失去理智,可以说他所击出的每一拳每一掌都毫不留情,不要说倭寇船上那些不经一击的走卒,就是像三郎那样训练有素的武士也经不起他的几拳。
如今,面对他试图掩饰的悲哀,他们更深地体会到他对秦姑娘的感情,也更能理解他的痛苦和悔恨,同时也无法原谅那个造成他如此痛苦的女孩,若不是她的无情,大人何须受此折磨?
「大人,秦姑娘不会有事的。」陈生安慰他。「倒是大人的伤得包扎。」
「是的,她不会有事。」罗宏擎振作精神说:「今晚让两位见笑了,也许是久未杀人,今夜犯了杀戒,不免有点儿女情长起来。走吧,咱们不说这些了,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多着呢。」
黄茳、陈生知道杀了那个名叫三郎的倭贼,并不是令大人情绪低落的原因,让他如此沮丧的人是那个企图逃婚的女孩!
「大人先回去包扎伤口吧。」黄茳说:「明天秦姑娘就会像以往那样来找大人的,成亲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罗宏擎没说话,但他知道她不会再来了,就是来,他也不会再见她。
至于成亲?他心里苦笑,就让那成为一个美梦吧!
想起倭贼的凶残和歹毒,想起啸月这样如花似玉的女孩曾经落入那个恶魔的手中,他的心就像被刀剐般地痛。再想起她躺在底舱地板夹缝里的模样,他更是无法原谅自己。
他如何能不自责?
如果不是他一定要娶她,她怎么会有逃跑的念头,又怎么会为了逃离他,而不惜冒如此大的生命危险呢?
够了就是够了,他无法再承受第二次像今夜这样的打击!
第九章
有了足够的睡眠,再加上兄嫂爹娘的精心照顾,到第二天,啸月已经恢复了精神,只是头上的肿块和身上的青紫瘀伤还没有完全消去。
但她心里很不开心,因为整整一天,她心里最记挂的那个人都没来看过她,也没有捎来一句问候。
他怎么那么无情呢?看着日头落下西天,她哀怨地想。
虽然记不起昨夜发生的所有细节,但她分明记得是他把她救出来的,还抱了她很久。而且她模模糊糊地记得他好象还流了眼泪,虽然想起来有点不可思议,那么强硬的大人,会为一个屡次刁难他的任性小女人流泪吗?但她又觉得是真的。
不过为了怕自己弄错,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讲,只是在心里盼望着早点见到他。只要见到他,她相信她能判断出那是自己的虚妄猜想,还是真有其事。
如果是真的,就说明自己对他是很重要的,如果她向他提出以后不要再试图约束她的要求,他应该会答应,那么她想自己愿意嫁给他。
经历了这次劫难,她突然对安全感有了迫切的渴求。而他,是足以满足她的渴求,让她感到安全的男人。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她在最绝望的时候,是他救了她、给了她保护。可是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她,都不来看看她,这怎能不让她生气呢?
「嫂子,妳说罗大哥怎么都不来看看我呢?」晚饭后,她终于忍不住轻声问嫂子。
「大人很忙。听说那个骗妳上船的倭贼是走私案的主犯,昨夜救妳时,那艘走私船也被抓获了。」
坐在秀云身边的秦啸阳听到了她们的对话,插言对妹妹说:「啸月,以后得改改脾气,妳知道这次因为妳的任性,害了自己不说,也害宏擎受了伤。」
「受伤?罗大哥受伤了吗?」啸月大惊。
「那个倭贼临死前用刀伤了他的胳膊。」秀云低声告诉她。
啸月黯然无语,心里却更加记挂着那个死硬脾气的「大人」。
「月儿啊,以后不许再这样胡乱瞎跑了,听到没?这次要不是妳罗大哥救得及时,妳恐怕小命就没了。」秦夫人也教训着女儿。
「那些倭寇怎么样了?」她关心的问。
秦啸阳对她说:「那是妳罗大哥跟官府的事,打听那些干嘛?妳就是好奇心太重才惹了那么多麻烦。」
「可我也是关心嘛。」啸月申辩。
「别再关心那些与妳无关的事,以后也不能再私自上船……」
「哥,你不要提那个,我再也不要上船了!」啸月一听上船,立刻摇头阻止哥哥的话,但这动作引起一阵头痛,让她皱紧了眉。
见她神情痛苦,大家都知道晕船害苦了她,便没人再责备她。秀云替她轻轻按摩太阳穴,舒缓她的疼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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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晴朗的白天到来,啸月起床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摇摇头,甩甩手,她觉得今天完全好了。手脚不再虚弱,头脑不再晕眩,要不是头上的肿块让她羞于见人的话,她早就跑去戒然居了。
「嫂子,哥走了吗?」当秀云来陪她时,她急切地问。
秀云摇摇头。「没,在书房……」
「那我去找他。」啸月兴奋地跳起来,连嫂子的下半句话没听完就往外跑。
「这丫头!」秀云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与五儿对视了一眼。「她这毛毛躁躁的性子还真只有罗大人能受得了。」
五儿抿嘴轻笑。
而就在啸月急着赶去书房时,书房内也刚结束了一场无法令人愉快的谈话。
「贤婿不可妄下断语!」秦大刚对举步往外走的罗宏擎说:「相信老夫,我们啸月是上天配给你的女人,今生注定要嫁给你,给她点时间让她明白吧。」
罗宏擎无语,脸上是难掩的落寞。
急匆匆跑去书房的啸月在后轩花厅碰到了正走出书房的爹爹、哥哥,还有她最想见的人,这让她欢喜异常。
「罗大哥!」她兴奋地喊着,朝罗宏擎跑去。
「秦姑娘身体怎么样了?」罗宏擎看见她的剎那,眼里闪过了惊喜的光芒,但仅仅是一闪就消失了。
过于兴奋的啸月没有注意,她甚至也没注意到爹爹和哥哥沉默中带着失望的表情,没注意到罗宏擎言辞里的拘谨和疏离。她只是觉得高兴,因为见到了他。
「我好了。你是来看我的吗?怎么现在才来?昨天我等你一整天呢!哥说你受了伤,严重吗?」她连珠炮似地说着,还拉起他的胳膊想看看他的伤,但被他轻巧地闪过了。
「在下没事。」罗宏擎拉平被她扯乱的衣袖,双手抱拳致歉道:「姑娘此番遇难受惊,是在下的过错,如今在下别无他求,只愿姑娘保重!」
说完这番话,他对她略一俯身,算是行礼。再对身后的秦氏父子躬身行礼,然后大步往门外走去。
「罗大哥!」啸月被他这番彬彬有礼却冷漠至极的言辞弄糊涂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突然又见他挥袖而去,她急忙大喊,可是他没有回头。
「罗大哥……」恍若作梦般,她看着远去的身影再喊,弄不懂怎么才短短两夜间,她的罗大哥就变得如此生疏冷漠了呢?
她想追赶他,却被爹爹抓住。「月儿,别追了,妳罗大哥不会回头的。」
「不会回头?」她迷惘的看着爹爹。「那是什么意思?」
秦啸阳冷冷地看着她。
「啸月,现在妳该高兴啦,我们都该祝贺妳,妳总算是称心如意了。」
「称心如意?哥,你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哥哥,无法理解他话里的含义。
她摸摸自己的头,难道是自己的头被打坏了,不然为什么今天爹爹、哥哥,还有罗大哥说的话她都听不懂,就连他们脸上的表情她也看不明白了呢?
「意思很简单,就是妳可以放心了,妳罗大哥不会再娶妳,他已经退亲了!」
「退亲?!」啸月看着哥哥的脸,想确定他不是在逗她。
可是秦啸阳不再解释,只是说:「以后妳出门一定要带着五儿,日落时必须回家,不可再去戒然居!」
「为什么?」啸月麻木地问。
「因为退亲后,罗大人就不方便再照顾妳,妳也不要再去招惹他。」秦啸阳说着,又提醒她道:「为了我和罗大人的兄弟情分,哥哥求妳懂事点,不要再那么任性。可以吗?」
说完这番话后他旋即离开。
啸月麻木地转向爹爹。「哥哥说的是真的吗?罗大哥退亲了?」
秦大刚点点头,牵着她的手往院落走去,脸上轻松的神情与哥哥恼怒的神情完全不同。「当然是真的,婚姻大事能儿戏吗?这下遂了妳的愿,妳该高兴,今后也不会再怨爹娘,成天吵着要退亲了。妳说是不是?」
啸月默默地跟在爹爹身后,可是心里却无法感到高兴。
是啊,爹爹说的没错,是她成天吵着要退亲的,如今,罗大哥终于想通了,愿意退亲了,她应该高兴啊,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