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了。」
「刮了?!」啸月尖叫起来,然后看着眼前透着红晕的俊秀容貌,竟毫不斯文地大笑起来。「哈哈,大人,真的是你,你变了……」
她肆无忌惮的笑声让罗宏擎和门外的两个随从都变了脸色。
在随从走来干预前,罗宏擎拉着笑不可支的她进了前厅。
「干嘛笑?我这样很好笑吗?」
一进房间,罗宏擎就问她,急切中语气不再那么拘谨。他弄不懂自己不再蓄须不正是她所希望的吗?可她为何还要这样笑他?
「不是,不是。」啸月摇摇手,可还是抹不掉自己脸上的笑意。
本来为了他的自尊心,她是想克制住不笑的,可是当看到在她的注视下,一向威严无比的罗大人竟下巴紧绷、面颊泛红时,她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此刻看到他眼里的苦恼,她忍住笑解释道:「只是因为看惯了你的山羊胡子,突然一下没了,让人觉得好奇怪。」
「胡子没了,我还老吗?」罗宏擎摸摸下巴,竭力保持平静地问。
「啊?」啸月的笑容僵在脸上,十分惊讶他怎会知道自己的想法?她分明记得除了嫂子外,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嫌他老的心里话,那他是怎么知道的?
哥哥!她猛然省悟。一定是嫂子把她说的话告诉了哥哥,哥哥再告诉给他的。哦,那可不行,以后她跟嫂子说话得留心了。
见她不笑了,罗宏擎反而有点慌,忙说:「以前蓄须是为了应付官场人事,如今既然姑娘不喜欢,我就不蓄了,姑娘以为这样可好?」
他的眼神坦荡,话语急切,这让一向顽皮的啸月无从应对。
想到堂堂罗大人居然为了迎合她这个小女子的好恶,将细心呵护多年的胡须刮掉,她心里有种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得意和喜悦,她觉得又想笑了。
可是罗宏擎正谨慎地瞥视她,仿佛在观察她的反应,她不敢再放肆。
罗宏擎看出那盈满笑意的眼里并没有嘲笑或者奚落的色彩,不由松了口气,满怀期待地问:「我这样还像个老头子吗?」
一听他再次提起昨天自己跟嫂子说的话,啸月不笑了。
「是我哥告诉你的吗?」她消沉地问。她实在不喜欢自己的心里话被人转告给对方,那让她既觉得丢脸,又没有安全感。
「告诉我什么?」他装蒜地问。
啸月闷闷不乐地说:「就是我跟嫂子说的那些话。」
「那就是妳不愿嫁给我的原因吗?」绕开她的问题,罗宏擎询问。
啸月本不想回答,当面揭人短处毕竟是很不仁慈的行为,可是如今想要让他知难而退的话,把一切说明白恐怕还好些,于是她点头承认。「是。」
听到她当面承认,罗宏擎十分难受。
「那我现在还是『老头子』吗?」罗宏擎记得她说过不嫁老头子的话。
啸月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摇摇头。
「那,我……真的像礁石……寒冷吗?」他仿佛牙痛似地问,面色很不自然。
啸月沉默,但眼睛里写着答案。
室内安静得让人神经紧绷。「就因为这个,妳不愿意嫁给我?」
啸月垂下了头,微噘的嘴表明了她的心情。
看着她倔强的模样,罗宏擎没有再说话。他走过房间,用力推开通向水关的窗子,海浪的声音和清爽的晨风一起涌进房里。
可是他的心情躁动不安。
「大人……」
「大哥!以后叫我大哥!」
他低沉的声音让啸月一窒,情不自禁地改口。
「大、罗大哥,请你相信,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想、想……」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罗宏擎转过身子看着她,而从他深邃的目光中,她看到了一抹让人同情又畏惧的光。
「想什么?想要我退亲,是不是?」他看着她,替她把话说完。
啸月张张嘴,却没能吐出一个字;她想点头,可是头颅仿佛有千斤重。
她不明白,他明明是个既强悍又威严的大男人,为何此刻眼里透露着让她沉重的忧郁目光?他明明是有权有势的提举大人,为何此刻却像个受了伤的无助男孩?他个性本该是冷漠无情的,可为何她会感受到来自他的浓烈情感?
难道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人,只是她没有看清?还是因为没有了胡须的掩护,让她更容易看清楚他的一切?或许真是因为自己的退亲要求伤害了他的自尊,让他非常难过?
她困惑不安地看着他。看着他将她刚刚看到的一切掩盖,看着他眼里重新积众起冰冷的阴霾,看着他带着一股寒气向自己走来。
「别过来,我只是不想嫁人。」她说着往后退,仿佛怕他突然扑过来抓住她。
可是她还是被抓住了,只因她撞到了身后的小茶几,而他的动作也太快。
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传送出的力量让她相信,只要他想要的就一定能得到,因为他是那么有力和强壮。
「给我机会,妳会发现我没有妳想象的那么冷漠,妳会发现没有嫁错人!」他的声音颤抖,他握在她胳膊上的手同样在颤抖,还散发出一股股炙热的气流,刺穿了她的衣服和肌肤,直接灌注在她的心窝。
她迷惘地看着他,惊讶如此冷然的眼睛也能散发出这么炽热的光,那灼人的热力让她心惊,更有点──害怕。
「不要……我要回家了。」她想推开他,脱离那股令人窒息的炙热。
可是他站得好稳,她根本就推不动他,反而与他更加靠近。
她不敢与他对视,因为他的目光太过火热,看着他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快要被点燃了,而且在他的注视下,她觉得心跳变得好急,身子软得就像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她低下头。
幸好,他没有困住她很久,在她倒下前放开了她。
「妳先回家,我会去找妳。」
「不要!」他的手一松开,啸月就跳到了三步之外,急切地说:「你不要来找我,找我爹娘退亲吧,不然以后成了亲,你还是会休掉我的!」
「为什么这样说?」罗宏擎很难理解她的想法。「我干嘛要休妳?」
「你怎么就不明白?」啸月的眼睛鼻子全皱在了一起。「我是个粗野的女人,不喜欢被关在家里,更不喜欢成天守着一块又冷又硬的礁石过日子!」
罗宏擎坚定地说:「我告诉妳,现在我不会去退亲,今后我也不会休掉妳。而且妳会知道,我不是礁石,就算现在我有点冷漠,但我会为妳改变!」
他的语气里蕴涵着的感情让啸月心慌,她几乎开始恨他为什么要这么不通情达理和固执己见了。「我告诉你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无力地警告着,转身跑了。
看着她的背影,罗宏擎默默地回应她:「不,我不会后悔,无论妳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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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泱泱海域,辅我船运;幽幽神女,保我生灵。降风服浪,诚荷朝廷威福之致,尤赖天妃之神保佑之德也!」
冬季信风如期而至,秦氏长风号即将出洋。木梁骨架、雕花纹彩的天妃宫大殿内香火飞烟,花岗岩石砌筑的须弥座前,市舶司提举罗宏擎大人正代表朝廷主持祈风祭海仪式。他浑厚起伏的声音,伴着袅袅香烟在大殿内萦绕不绝。
这是出海人历来的习俗,为了避免途遇海浪狂飙,每次出海前,船主及全体船工都要在当地官员的主持下,焚香祭奠天妃女神。大家都相信唯有祷神求庇遂得航海平安。
就在殿内仪式正盛时,殿外翘檐鳞瓦的屋檐上,秦啸月正悬着双腿坐在雕刻着凤凰戏牡丹浮雕的托木上,跟坐在她身边、从德化来送货的陆秀廷说着话。
同殿内一样,天妃殿外的结构同样精美气派,挑出斗拱承托梁架,处处表现着女性神庙的柔美多彩。这里居高临下,视野极佳,凉风习习,十分舒适,可他们所谈论的事却一点都不让啸月感到愉快。
「我倒觉得那位大人很不错,妳打了他,他都没生气,还放我们走。」听她絮絮叨叨地诉说完这些日子来的烦恼后,陆秀廷笑道:「妳与他可真应了那句『不打不相识』的老话,如今嫁给他也算是有缘。」
「什么缘?你再乱说,我就把你踢下去。」啸月威胁他。
陆秀廷笑笑,看着远处的景色没说话。
啸月侧脸看着他,觉得他越长大越好看了,高高的鼻梁,温柔的眼睛,还有那比她还秀气的眉毛,最重要的是他像嫂子一样通情达理,是她见过的男人中脾气最好、最有耐心的一个。
于是她开玩笑地说:「秀廷,要不你娶我吧,这样那个礁石男人就不会再要我了。」
「妳说什么疯话?」陆秀廷瞪了她一眼。「堂堂大人不要,要我这种什么本事都没有的男人,妳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怎么没本事?依我看,你是最有本事的人。你烧制的梅花杯,将来一定是天下第一好瓷。」她真心赞美着。陆秀廷的斥责并没有让她却步,反而让她更加兴致勃勃。
「喂,秀廷,这真的是个好主意。就算假装一次也不行吗?朋友一场,你愿意看着我这朵鲜花被插在牛粪上?」
「少胡说,罗大人可不是牛粪!」陆秀廷偏头看看大殿内。「我看大人配妳正合适,妳这样的女人,我陆秀廷可要不起!」
他的话引起啸月的兴趣,她扯扯他的衣角。「那你说,你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嫂子说你还没定亲呢?也许我能帮你寻门好亲事也不一定。」
「妳?」陆秀廷鼻子一仰。「得了吧,妳还是先守住自己的好亲事吧!」
「我哪有什么好亲事?」啸月习惯性地噘嘴往上呼气,吹开额前的散发。「我是不会嫁给那个大冰块的。」
「罗大人是冰块吗?」陆秀廷看看她,觉得她是在说胡话。
「他当然是冰块,而且是千年不化的老陈冰。」啸月晃着脚说。
陆秀廷轻笑,他知道她的个性就是这样,说一个人好时,那人就不能有一丁点儿毛病;说一个人不好时,那人全身上下就都是毛病。所以他只是提醒她道:「妳是聪明人,该知道什么是最合适妳的。」
「反正不会是那块大海礁石。」啸月不正经地说。
这时,几个长风号的船工从殿内走出来,陆秀廷知道祭神仪式结束了,他们要上船去,于是对啸月说:「我得跟他们上船去看看,妳来吗?」
「当然,不然我等在这里干嘛?」
「那好,妳从那里下来吧。」陆秀廷指指托木与廊柱交接处的浮雕,那里也是他们爬上来的路径。
说完,他一曲腿就从托木上跳了下去,追赶已走远的船工。
「嘿,等我,怎么不等我就跑了呢?」啸月一看他跳下去跑了,心急地喊他,可哪里还喊得住?急得她来不及找路,也学着他的样子往下跳。
不幸的是,她忘记了身上的裙子。人是跳出去了,可裙襬却被托木翘起的凤尾钩住了,她头朝下脚朝天的被倒挂在屋檐下。
「秀廷!」天地万物忽然倒过来,她惊吓得大喊起来。
不少人正从大殿内走出来,其中就有罗宏擎和秦啸阳。听到她的喊声,大家都回头看。
「啸月!」秦啸阳惊讶地喊着往她跑去。
但会武功的罗宏擎动作比他快得多。
就在他呼喊的同时,罗宏擎已经跃上托木,解救了悬在半空中的啸月。
「罗大哥!」当她晃荡的身子被罗宏擎抓住时,啸月惊悸地一把抱住了他,死命不敢放手。
倒悬在屋檐下让她血液逆流,头晕目眩,满脸炙热。
知道她被吓坏了,罗宏擎无法责骂她,先将她抱上托木,解开她的裙襬后,再抱着她跳回地面。
「啸月,妳简直不象话!」秦啸阳赶过来劈头就是一句责骂。
「好好一个姑娘家,怎么爬上屋檐去了呢?幸好那檐下是空的,否则妳小命早没了!」
刚受了惊吓的啸月脸色还没完全恢复正常,就看到哥哥又板起了他那张令人讨厌的冷脸,还用那样的语言当众责骂她,这让她很尴尬。再看到救了她的罗宏擎也是同样冰冷的面孔时,不由更是生气和委屈。
「走开啦!」她当即将罗宏擎推开。
「我说过我天生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不高兴就不要理睬我,行不行?就算被摔死,我也不想看你们这种死人脸!」
说完,她不顾依然在打哆嗦的双腿就往偏僻的殿后跑去,一边还抹着不听使唤直往下落的眼泪。
第五章
「死样子!谁要你们管?」绕过结构复杂的大殿跑进翼殿,啸月坐在一节木柱上,边整理着被弄乱的头发,边余怒未平地骂着,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内引来一阵阵低沉的回音。
骂了一阵,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渐渐平复,受惊吓后的身心也恢复了正常。她四处张望,随即被这里陈列着的石器木器所吸引,不由起身逐一观赏起来。
这座翼殿很宽阔,但建筑结构比较特别,空间变化丰富,雕花门窗细密。此刻屋外的阳光从那些细细的窗格中穿过,照射在大殿内,形成了明明暗暗的区域,仿佛有许多个大小不等的空间。
由于这里没设香台,也没有神女宝座,因此来的人不多,尤其今天天妃殿又举行祈风祭海仪式,接着还有秦氏大船出洋的送行仪式,这里就更没有人来了。
她以前虽然来过这里,但总是走马观花地匆匆来去,没仔细看过,今天才发现这些石雕、木雕都非常有趣,而且这里也十分安静。
穿行于翼殿明明暗暗的「格子」间,她忘记了生气和流泪,忘记了哥哥与罗宏擎冷漠的脸,她的兴趣完全转移到了眼前形象各异、工艺精湛的艺术品上了。
从刻字内容看,这里陈列的都是各朝各代来此祭拜女神的信徒敬献的石雕、石碑、石柱和木雕,其中最有名的是元代印度人留下的印度敦寺石柱,这些石柱上接着木柱,柱柱相连,十分奇妙。
当看到那对石柱上刻着「神功护海国,水德配乾坤」的楹联时,她想起了行善济人,性情和顺,为人排忧解难的女神娘娘;看到一座刻着双虎头的石雕时,她被那猛虎凶狠的目光吸引,尽管知道它们是假的,但心里还是止不住畏惧,实在是因为工匠将它们刻活了……
再往里走,她看到一根刻着睡莲花瓣的石柱横架在两个有鱼龙浮雕的斜面石鼓上,立刻猜出这就是传说中的「鲤鱼化龙门」。
她抚摸着那极富动的优美造型轻声问:「难道当年鲤鱼就是从这里跃过去化身成龙,做了大海神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