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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婢  第12页    作者:湛露

  为何一个人的感情可以这么收放自如?为什么……她就做不到像他这样呢?身体像是一片片被人撕裂了,从皮肉到骨血都磨成了粉,和着泪,由她自己一人吞咽下去。

  与他的这段情就此断了,但无论如何,她要有尊严地去死,所以,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她绝不会承认。

  从这一刻起,褪掉所有的遮掩和面真,她要做回堂堂正正的自己。

  她是薛琬容,薛家的大小姐,即使薛家败落了,她依然是她。

  她挺直脊背,迎视看三位主审官,“各位大人,若是要用刑,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宋世杰抬手从签筒中抽出一支令签,忽然间对上殷玉书锐利的黑眸,不自觉手一颤,签又掉了回去。

  他尴尬地掩饰道:“既然犯人死不认罪,天色又这么晚了,就改天再审吧。”

  “也好。”刑部尚书也不喜欢晚上审问犯人,听了这话连连点头,询问殷玉书的意思,“殷将军,您看……”

  “我是陪审,不是主审,刑部大堂不是越城,自然客随主便。”他慢条斯理地响应,但表情也是一副无心恋栈的慵懒状。

  “既然如此,那就先把犯人带回去吧。”刑部尚书松了口气,挥挥手示意。

  女狱卒又将薛琬容拉下去。

  见殷玉书要走,刑部尚书追上前两步,笑道:“殷将军,听说皇上有意召你回京供职,日后在朝中,还要承蒙将军多提携。此案侦办之中若有不当之处,也请将军不吝赐教。”

  殷玉书已走出堂门,听他这番话便止住步伐,懒洋洋地回应,“皇上的圣意如何,本将并不知道,也不敢妄加揣测。至于此案,大人只要秉公断案即可,我殷玉书万万不敢越权干预。”

  刑部尚书迟疑的又问:“可若这丫头一直不招供,这案子只怕就会没完没了的拖下去……看她也真是可怜,一门衰落,千金小姐变成阶下囚,既然这案子多少因将军而起,如今您真的不准备施以援手吗?若将军向皇上开口,未必不能救下她一命,说不定还能成全一段佳话。”

  第8章(2)

  面对刑部尚书的一番“美意”,他骤然沉下脸色,口气不悦道:“大人是在同本将开玩笑吗?一个罪臣之女,能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殷家世代效忠耀阳,清清白白,这种事避之唯恐不及,何来佳话可言?大人这番话若传到皇上耳里,令皇上以为我有意袒护,岂不是要陷我于百口莫辩中?”

  刑部尚书一听大惊,忙连声道歉,但殷玉书已在盛怒下拂袖而去。

  宋世杰伸看懒腰凑过来说:“你没听说护国将军殷玉书生平最恨两种人吗?一种是叛徒,另一种……还是叛徒。当年他手下有人因为私怨叛逃至铺野国边境,结果被他一箭射杀不算,还砍下首级挂在国境界碑之上,悬首十日以儆效尤。如今他英明一世,却栽在一个小丫头手上,心中不知有多恨,岂会救她?那薛家小姐是必死无疑了!”

  或许是因为“罪证确凿”,此后薛琬容虽又过了两回堂,但也都是草草了事,并没有被问出太多的东西。

  对于她的坚决否认,刑部尚书不以为然,虽然没有对她动大刑,但为她定罪的意思已经很明确。

  这三次过堂,殷玉书都在场,但他极少开口说话,只是冷冷地在一旁闲坐,似乎只是为了等待最终的判决结果。

  十几天之后,薛琬容第四次被带到正堂,这回地上多了一枝毛笔和一盒印泥。

  她明白,这是最后一审了。

  “薛琬容,此案审到今天,你自己应该知道再无可能抵赖,不管你承不承认,你的罪行早已确定,本官劝你还是不要和自己过不去,趁早签字画押搞好,也省得你的亲人为你担心。”

  “亲人?”她苦笑了下,“民女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你父亲薛师通,你难道不想再见一面了?”

  “爹……他、他还活着?”她吃惊地瞪着刑部尚书,又喜又悲。

  本以为父亲已经被判了死刑,或者已被处斩,所以她自逃亡之日起就不敢打听任何和父亲有关的消息,就是怕听到她最不想听的结局,怎料父亲居然的在人世?

  刑部尚书不耐烦地说:“他好歹是朝廷命官,案子牵连甚广,要审理清楚至少要一年半载,哪有那么容易就死的?”

  她再度苦笑。原来和父亲相比,她还是“容易死”的平民百姓。

  沉默片刻后,见她依然没有执笔画押的意思,宋世杰也不耐了,“薛小姐,为人子女者当以孝为先,好歹你要给自己一个与父亲话别的机会吧?”

  薛琬容伸出手,将已写满“供词”的纸抓起来,看也不看就一撕两半。

  “父亲自幼教我诚信做人,他若知道女儿为了见他甚至不顾自己的清白尊严,必要当面斥责我不孝,所以列位大人就不必这样为我『费心』了。”

  “既然如此,就成全她吧。”殷玉书淡漠道:“她一心求死,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吗?审了这些日子,我也审累了,再过几日我就要回越城去,皇上答应让我监斩,我可不想再等下去了。”

  薛琬容猛地抬头看向他。事到如今,他依然还是要监斩,而且是用这样云淡风轻的口气,仿佛要被斩首的那个人现在并没站在他对面,仿佛要被斩首的那个人他从不认识,仿佛有个人要被斩首,是如吃饭喝水打哈欠一样不值一提的小事……

  她好想知道,眼前的他真的还是她认识的那个殷玉书吗?

  那个在她伤心时会为她拭泪的他,那个在她羞怯时会拉着她的手的他,那个在她痛苦无助时,坚定地站在她身边的他……原来只是场幻梦吗?

  也罢,若人生如梦,她唯愿一梦终了。

  当晚,薛琬容回到女监,在她对面牢房的女囚好奇地问:“怎样?今日过堂还没给你用刑吗?”

  她无声地笑,“判决已定,用不用刑都无所谓了。”

  “怎么?这么快就定了你的罪?”女囚惊话不已,“怎么可能?就算是杀人的重犯,这帮官老爷也要东拖西拖,拖到榨不出半点油水后才会定罪。我见过定罪最快的一个女江洋大盗也用了一个多月,你被关进来最多不过十来天啊?”

  薛琬容幽幽道:“你不是说早死早超生吗?这帮官老爷是成全我呢。”

  “不对不对,你是不是得罪谁了,这么盼着你死?否则依往例,绝没有十几天就定罪的道理。你若是不签字画押就结案,上报之后,皇帝也会质询众官们是否办案草率的。”女囚在刑部大牢中不知待了多久,对这上下的事情了解得极为透彻。

  然而她这番话,也真是又准又狠地扎疼了薛琬容的心。

  她得罪了谁?她得罪上天吧,所以今生才有此劫数。

  刑部尚书宣判她为死刑的那一剎那,她释然地想笑,人世闻颠倒黑白的事情听说过一些,她却从没想过有天也会落到自己的头上。但是,她并不愤慨,因为她知道自己根本无力反抗这个巨大的对手——如沉沉黑幕一样的所谓“天理”。

  好的,属于她的这场戏总算要落幕了,只是观众中却有一个他,是她避无可避的。

  这一夜,她梦到刑场,空旷的刑场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场上只有她和殷玉书。

  而他拿着一把刀,面无表情,森寒的刀锋让她连在梦中都能感觉到寒意。

  梦中的她一步步走向他,千言万语如续在喉,想说又无从说起,可两人之间隔着那把刀,仿佛什么都不必说了。

  他举起刀,木然地等待她的靠近,没有温存,没有问候,当她走到他面前时,她就突然夺下那把刀,猛地刺向自己的腹部——

  “喝!”

  薛琬容陈然惊醒,张开眼,四周漆黑一片,潮湿的拿垫还在身下,手臂稍稍一踫,就踫到了冰凉的石壁。

  她还在刑部的监牢中,而梦中的她却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刀下,死在自己的手里。

  内心深处,她宁可自绝也不愿死在他手里,无奈现实里,这一切即将成真。

  不知道行刑之期是在哪天?不知道那天天空是阴还是晴?不知道那天的她……

  是否会笑着流泪?

  就这样寂然无声地又过了几日,突然有一天,女狱卒亲自来送饭。

  “薛大小姐,你今天好福气,可以离开这儿了。”

  薛琬容低头看,向托盘上的饭菜,比起平日的菜叶和糙米不知好了多少倍——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米饭,一碟精致的小菜,主菜则是一条清蒸妒鱼和一盘红烧肉。

  对面的女囚伸头看看,啧啧叹气,“这样就要被砍头了吗?这么年轻又这么标致,怪可惜的。”

  看到这特别丰盛的饭菜时,薛琬容也已猜到这顿饭是最后一餐,她深吸口气,“请问行刑前,我是否可以梳洗一下?”

  女狱卒冷笑道:“还真当自己是大小姐了?是不是要我把洗澡水都给你送来?趁早吃了这顿热呼呼的饭吧,囚车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看来想干干净净地赴死都不可能了。

  她端起饭碗,努力逼自己吃下去一点,不为填饱肚子,只为这属于她最后的尊严。

  离开牢房时,她的手铐脚涟都被卸下了,女狱卒在她身后说:“下辈子别再投胎做人了,你看看,做人有什么好?还不如街边的阿猫阿狗自在。”

  她没有回应,在两名狱卒的押解下走向囚车。这辆囚车不同于她以往见过的那种,用木条钉成的大笼子,而是用铁板密封成一个巨大铁箱,当她走进去时,外面还哗啦哗啦地挂上了锁涟。除了头顶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通风口外,周围一点缝隙都没有。

  她听到女狱卒在车外嘀咕着,“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又不是武功高强的江洋大盗,用这辆囚车运送犯人是不是太夸张了?”

  “她毕竟是重犯,还得罪了殷将军,若是出了差错谁担待得起?小心驶得万年船,注意些总是没错。”某位狱卒回应道。

  薛琬容在车内偷笑。原来她的待遇竟和江洋大盗一样?上面下令的人是在怕什么?难不成还怕她会跑掉吗?

  囚车动了,她听到马蹄声、车轮声,却再也听不到狱卒对话的声音。

  他们的目的地是哪儿?刑场吗?以前听静儿说过,耀阳的犯人如果被处死,刑场分东西两边,一边在城东,可由百姓围观,当众行刑,另一边则是在城西,荒郊野外,独自处决……不知道她会是哪一种?

  囚车继续走,从小小的通风口射进来一缕阳光,并依稀传进来些许动静,似乎已经到了闹市周围,她甚至能听到摊贩们沿街叫卖的声音。

  原来她是要被当众行刑的可笑又可悲,她坚守了多日的尊严,最终还是难逃临死前的羞辱。

  不知又走了多久,囚车终于停下,开锁的声音和锁涟拖动的声音接连响起。

  门板倏然打开,刺目的阳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

  她听到有人对她说:“下来吧。”

  她用手挡着光线,摸索着走下车,片刻之后将于放下,骤然楞住。

  触目所及,并非她所想的闹市刑场,也非荒郊野外,这里只不过是一片红砖白墙,似是哪户人家的后院,甚至她还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正怔仲着,忽然有个人影怯生生地走到她面前,扑通跪倒,低声嚼泣。

  “小姐,您受苦了!”

  薛琬容定睛细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静儿?”

  此时,她赫然认出了自己所在之地,她的确来过这里,就在出事当夜,和殷玉书一起。

  这曾是他们两人的定情之处,是那座青楼——燕客来。

  第9章(1)

  这是一间雅房的内室,一大桶热气蒸腾的热水已备好,静儿将一套干净的衣物摆在旁边,像以往一样准备伺候主子沐浴。

  但薛琬容只是楞楞地问她,“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静儿眼中还有泪光闪动,回道:“那天和小姐见面后没几日,有位姓诸葛的公子找到我,说是您的朋友,他将我带到这里来,让我在这里等小姐,于是我就一直留在这里等。直到昨晚,他说,您今天会到这里,还让我准备好衣服帮小姐沐浴更衣。”

  诸葛涵?这一切会是他安排的吗?不,当然不是,他是殷玉书的心腹,若非殷玉书点头,他不会为自己做这些事。

  静儿说在她们见面之后没几日,诸葛涵就找到了她,这么说来,应该是在老夫人中毒之前,殷玉书就已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否则他又怎会知道静儿与她的关系?

  可若是他那时就知道,此后这种种一切,他的震怒、他的绝情……又是为了什么?

  她思绪纷乱,理也理不清,但却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该出现在这里。她是死囚,是即将被斩首的人,现在藏身于这座青楼中,万一官府追究起来,岂不是连静儿和这青楼都一起被牵连了?

  她一把抓住静儿的手,“静儿,咱们现在必须离开这里。”

  静儿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尴尬处境?不过她来时所乘坐的那辆车是囚车,难道静儿还看不出来吗?

  “小姐,诸葛公子说您住在这里一定会很不安,但他说请您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没有人会追查您的下落。这里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请您务必留下来,因为有人要来见您。”

  “有人……”要来见她?!

  这句话砰的一声砸中她胸口,她懵懂似是明白了什么,但又不敢深想。

  她就这样木然清洗干净自己脏了十余日的身子,让静儿帮她穿上了准备好的新衣,重新梳理了头发,甚至为她的双颊抹上胭脂。

  眼前铜镜中的她,一点也不像即将赴死的重犯,倒更像要去踏青的大家闺秀。

  一个人的命运怎么可以如此大起大落,转瞬之间,就仿佛重生了一次?而这一切,又拜谁所赐?

  她静静地坐在屋中发怔,望着窗外从日落到月上梢头。

  忽然间,外室的门开了,她听到诸葛涵的声音同时响起。

  “爷,刑部的事情都解决了?”

  听到那个“爷”字,她的心顿时揪起,一道再熟悉不过的低沉男声在外室幽幽响彻。

  “嗯,要掩人耳目总是得费些手脚。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是的,薛小姐在里间。爷放心,她毫发无伤。”

  脚步声坚定沉稳地来到内室门前,她站起身,背脊僵直、心情激动,手也不停地颤抖。

  房门打开,内室昏黄的烛光依稀映出那人的轮廓,静儿屈膝行礼之后,悄然退下,关上了房门。

  房内只剩下两人,默默地彼此相对。

  薛琬容的心头震惊又激荡,她禁不住挪动了一下步伐,又一下,缓慢而胆怯地靠近他。

  从头至尾究竟发生什么事,她以为自己身在其中已了然,谁知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当他蓦然出现在她面前时,这一瞬间她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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