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一惊,宇文骥从床上弹起,他喘息着,额间冒出点点汗珠。
他的目光从红木床檐板上吉祥饰纹转到雕花格子窗上,再移至缀着松鼠葡萄纹的木桌,微微喘息……
是作恶梦了,独活……他终究还是独活,用一个女子的命来换他的生存,而那个她,一生一世承载着他的恨。
是他亏欠她,她的死让他变得毫无退路,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在了,他只能不断往前走,千刀万刀在脚底下,每步皆带着淋漓的血肉,寸寸点点的红,是他被割裂的胸口。
掀开被子下床,他顺手拿起架子上的银白色长袍。
五年了,只要他闭上眼,就会看见那双清澈大眼睛,不懂恨、不肯烙上仇恨的眼,他永远无法把她变成和自己同一类的人,不管他加诸在她身上多少怨慰不公,她仍然干净得一如溪边水仙。
他赌咒过了千百次,他不爱她、他恨她,她是仇人之女,她与他今生无缘、来生无牵;他否认自己的恶梦、否认自己的心情,否认她在他自己心底盘踞下去。但是……再多的否认,仍然无法否认他想她,非常想;他爱她,非常爱……
他想她,想她在他被罚不能吃饭的晚上,偷偷带玫瑰酿,到柴房里陪他,那个晚上,她笑着对他说抱歉,笑着安慰他,“阿观,你别气爹爹罚你,爹爹是望子成龙,他很看重你。”
他回给她的是两声冷笑。
正常人撞到墙壁,自然会掉头走掉,可是她没有,她笑着赖在他身边,笑着告诉他,前几日捡到一只跛脚的小黑狗,她怎么照顾它,小黑狗又是怎么从害怕、怎么慢慢肯对她亲近,将他明摆着的愤世嫉俗一一清除。
他爱她,在他否认到自己都嫌累之后,爱她的事,一点一点浮出台面。
他常在深夜潜入她房里,什么事都不做,静静坐在床边,贪看她的睡颜,仿佛看过那么一夜,压在肩膀上的担子就会变得轻了。
他嘴里嘲笑她的善良,却在无人知晓的清晨,喂食着她捡回来的动物。
在她离开之后,他在她坟边种满桃树,因她爱吃脆脆的甜桃:他不擅丹青,却画了满柜的李若予……
他爱她,不需要人知道。
走到桌边,拿起阿福准备的玫瑰酿,舀一口至嘴边,细细品尝,细细回味,痛恨甜食的他,独独恋上这一番滋味。
阿福是京城人士,四十多岁,家里开了间小餐馆,有妻子、儿子和老母亲,不富裕但称得上小康,一家人和和乐乐过生活,倒也惬意,但一场大火,他失去家人和容貌,他想投水自尽,却让路过的若予拦下。
阿福的脸彻底烧伤了,他的右唇角上翻,让人一眼看到他大半个牙龈,他的左眼皮卷起,无法闭阖,吓人的眼珠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掉下来。
若予救他回来,宰相府上上下下看见他,不免生出一张鄙视脸孔,独独若予不害怕,天天陪着他说话,替他开解心情,慢慢地,阿福成为若予最忠诚的仆人,跟着她进进出出。
若予入棺那日,阿福一头碰在棺木上,他嚎啕大哭,说担心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他要当小姐的先锋,到阴曹地府帮小姐打头阵。
他曾经问阿福,为什么对若予这么忠心,他说:“除了小姐,没有人敢看着我的脸说话。”他用最简单的话,解释了若予的善良。
若予死后,阿福的脑袋渐渐变得不灵光,也不知道是撞棺木撞坏了,还是若予的死讯让他无法承受?只见他成天抱着白兔子小雪喃喃自语,脑子清楚的时候,不是抓着人说几句话,就是下厨给他烧几道若予爱吃的菜,但多数时候,他的脑子不清楚。
至于白兔子小雪,是若予留下来的,它的双腿被猎人的捕兽夹弄断,伤养好之后,没办法行动自如,就这样子将它野放的话,很快就会沦为其他动物的嘴边肉,所以若予把它当成宠物养起来。
之后,小雪成了阿福的宠物和唯一的朋友。
他从李温恪的宰相府迁出时,除了厉叔叔安插进入相府的人,其余下人一个不留,他却独独留下阿福,针对这点,采鸳抗议过,她说看见阿福那张狰狞的脸会作恶梦,但若予一句,“你不收留他,他往后要怎么过活?”
这句话决定了阿福跟着他们一起搬家。
也幸好他留下,不然玫瑰酿的滋味早就在他的记忆中消失。
走到青铜镜前,宇文骥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如斧削过的轮廓,浓眉飞扬,深目薄唇,不怒自威。所有人都害怕这张脸,他一个眼色,旁人就会吓得战战兢兢、口齿不清。
有人说他暴虐无道,有人说他是冷面修罗,也有人说他的心比蛇蝎更狠,朝中没有人敢不巴结他,却也没有人敢亲近他,坏人畏惧他的手段,正义之士不屑他的残暴,他孤身一人,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同伴。
至于狠心?哼,他们说错了,他早把心拿掉,只剩下“狠”,唯有够狠够绝,才能教那些胆大包天之辈吓得不敢轻举妄动,他会收拾他们,不过,一切慢慢来。
“相爷,周晋到了。”总管在外面轻唤,未得命令,不敢进入他的房间。
“叫他进来。”
“是。”
片刻,宰相府里的卫士周晋来到宇文骥面前,单膝跪下。“禀相爷,向光礼已经抓到,关进后院地牢,相爷要现在审他吗?”
现在审?不,让他多担几天心不是更好!敢在他背后捅刀的人,这点勇气不至于没有吧,何况就这么一只小虾米,还满足不了他的大胃口!嘴角拉起,嗜血的邪恶笑容里透出一抹凶残。
“是。”不须言语,光一个凶残笑容,周晋已明了他的意思,于是屈身,退出房间。
不明所以地,心底一阵烦躁突然袭来,眼皮抖地连连跳了几下,不知道什么事将要发生。
没唤人服侍,宇文骥整好衣冠离开房间,行经回廊、凉亭、人造湖……皇帝亲赐的府第大得令人咋舌,看见这些重重赏赐之物,他的心情并未好转,再看见抱着小雪的阿福时,更烦了。
看见他,阿福从老远的地方朝他跑来。“相爷,今晚咱给您弄只烧鸭好不?”
府里只有阿福不怕他,他和他的小姐一个模样。
“不必,晚上我不回来。”今晚就留在宫里吧,国内虽无大事,但贪污官吏尚未绝迹,那些年的腐败制度还等着他们一一革除。
“那我再给相爷做碗玫瑰酿,让人送进宫里。”阿福笑着,脸上的肌肉拧扭狰狞,但眼睛里的诚挚让他拒绝不了。
“好吧,你让采鸳找人替我送进宫里。”他的口气不自觉缓和,不见素日里的冷淡尖刻。
突然,阿福不知哪根筋出错,竟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话,“相爷,阿福也会对您忠心耿耿。”
为什么?因为他也敢正视他的脸说话?可阿福不知道,整个府里也只有他敢正视相爷的脸说话。
宇文骥背过阿福,控制不住的真诚笑意自眼角溢出。
走出前庭,守门管事发现他的身影,连忙弯身屈膝为他打开大门。“相爷,要不要备轿?”
“不必。”
他挥挥手,走出大门,下阶梯时没注意,竟一脚踩在一个女人身上,女人呜咽一声,蜷起身子。
他像被雷打到似地,怔愣住,这样熟悉的场景教他说不出话——
当疼痛落在腰际,面朝下的他不自觉露出得意,成功了,他的第一步。
“你怎么了?痛不痛?我有没有把你踩伤?”女孩干净的声音一如她干净的眼瞳,她急切说着。
“我……我没事……”他虚弱道,连连试过几次都无法起身。
“怎么会没事?你都站不起来了!”
她弯下身,紧紧拉住他的手,却意外地措到他指节间粗粗的厚茧。
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粗茧竟然让她的心一抽一抽,隐隐疼痛?搞不懂啊,那个茧又不是长在她手上!她直觉翻过他的掌心,小小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抚过。
“这个,一定很痛,对不?”她睁着大眼睛问。
拉回飘远的思绪,宇文骥蹲下身,看着女子费力地撑着地板坐起来,她皱着眉头,揉揉发痛的腰间。
唉!绘夏叹气,仰头朝天空望去。
裁冬的动作太粗鲁,就这样一脚把她踢下来,也不担心她摔成肉饼,摔昏过去也就罢了,还要被人一脚踹醒,衰上加衰,她开始怀疑,回到过去是不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唉!她叹第二口气。
当她转过脸,发现宇文骥就在自己身边时,除了讶异、震惊,更多的是突然涌上的莫名心痛。
阿观老了呢,她离开很久了吧?为什么他的脸看起来这样疲倦?他的鬓边出现几根白发,还是改不了坏脾气吗?就说常生气不好的嘛,他偏不听。
是直觉,不是刻意做作,绘夏拉起了他的手,摸到那些早在那里待过许多年的粗茧,她翻过手,细细的指头在茧上轻轻抚过,轻咬着下唇,她忍受着胸口一阵阵的疼痛。
还练武吗?厉叔叔还是对他要求很高吗?那些坏师傅还会不会把他关进柴房?
没有人给他弄玫瑰酿可怎么办才好……
下意识地,她说:“这个,一定很痛,对不?”
猛地,宇文骥把手从她掌中抽回。
他痛恨这种熟悉,也痛恨这个错误开启,他想过千百遍,如果不是这个开始,若予的下场不会如此,她是那么纯洁的人,她该拥有纯洁、干净的人生,不该和他这个污浊生命交会。
起身,他由上而下俯视,冷然的面容写着轻蔑。
“走开,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第3章(2)
御书房里,宇文骥和皇帝赵铎同席,刚传上来的御膳还冒着蒸腾热气,忙了一夜,又忙过早朝,两个人脸上未露疲态。
累吗?比起先皇崩天,朝局大乱,百废待举那段时期,现在已经好得太多,这些该归功于表哥,若非他坚持治乱世要用重典,那些散布在全国各地的大小官员,不会相信他们是认真的。
厉叔叔说,等肃清最后那几个难搞的人,他这张龙椅才能坐得安心稳当。
“表哥,母后说要给咱们找个皇后和相爷夫人,你意下如何?”赵铎放下手中银筷道。
他一袭明黄龙袍,衣纹云龙,玉冠束发,斜飞浓眉之下,有一双看透世事的清润眼眸。
十年,他装疯装癫,在这个险恶的后宫隐身自保,他眼看着手足兄弟一个个被残害,看着母妃们为争夺权势,在别人的挑拨中,一步步走向灭亡,他看得太多、经历太多,他不解这些争夺到底能为自己争得什么,若非表哥坚持,他想做的是和尚,而不是皇帝。
他不适合当皇帝,自己心知肚明,坐在这个位置,是为了让母后、让厉叔叔、让表哥、让所有他在乎的人安心,幸而,人是习惯的动物,登上皇位多年,在表哥的全力“教导”下,他也慢慢地有模有样起来,说不定再过几年,他会成为开创盛世的贤明帝君。
“表哥。”他再唤一声。
“什么?”宇文骥回应。这是第几次晃神?他已经记不清楚,从昨日下午和那名女子照过面后,他就心神不宁。
心神不宁的原因不是为着她的容貌过度美丽,也不是为了她那句脱口而出的话语,乱了他的心绪,而是因为,她也有一双干净的眼睛。
那双眼睛经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一次次、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洗涤着他肮脏的心灵,她无伪的诚恳说服着他,“我知道,你有一颗善良温柔的心,只是被这个时局磨得坚硬而粗砺。”
他嗤之以鼻,冷硬回答,“你都不在了,我何必善良。”
梦里的她不语,只用着一双悲怜目光痴痴望着他。
“表哥,你又分神了,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你这样让我很不安!”
宇文骥看了表弟一眼,放下筷子,举起酒杯,饮尽杯中辛辣液体。“什么事都没有。”
赵铎知道凡是表哥不肯说的,谁都别想从他口中逼出来。回到原话题,他道:“母后说,朝政已稳,要替我们找个皇后和相爷夫人。”
“皇后可以,相爷夫人就不必了,我有。”
“表哥,你指的是李若予吗?她已经死去五年了。”
“我还有采鸳。”
他与采鸳并没有行正式婚礼,只是一声令下,他告知所有人,采鸳是宰相府里的女主人,从此大家便以夫人称之,他没碰过采鸳,并不是因为她已经失身于人,而是因为她是已逝二哥的心上人,二哥爱采鸳,始于她进入宇文家的第一天,二哥便爱她,爱进骨子里。
他向二哥承诺过,绝不与二哥抢采鸳,这句话,二哥活着时有效,二哥不在,一样有效。
至于采鸳,她说她生是宇文家的人、死是宇文家的鬼,这句话让他深深感动,他感激她对二哥的感情,感激二哥不在,她仍一心悬念。
这份情促使他给她一个名份,相爷夫人,未来,他保她一辈子荣华富贵,保她在宇文家的祠堂内有一席之地。
“采鸳也是个苦命女子,听太医说,她已经无法生育。”
若非受宇文家牵连,寄居的她不会被卖入青楼、不会种下今日的因果,这个责任,他背。
“对。”
“既然如此,表哥更需要几个女人为宇文家传宗接代,宇文家族必须再度兴盛起来,这是母后心心念念的事。”
“再过几年吧,我会领养一些有资质的孩子。”
“人人都说相爷和夫人鹣鲽情深,我还不信呢,原来坊间流传之言,未必不是真。”赵铎温润笑开。谁说阴沉刚愎的宇文宰相没有柔情的一面!
宇文骥的回应是一声冷哼,他不花口舌去解释那些无聊的事。
赵铎失笑。好吧,牛不想喝水,他把牛头压进水塘里也没用。“表哥,听说向光礼已经抓到了。”
“对,我关着。”
“要不要把他交给……”
“不必,我要亲自会会他。”
赵铎叹气,他相信任何人都宁愿直接上断头台,也不愿意会会宇文宰相。“表哥,杀鸡儆猴的事,你已经做过太多,我相信所有人都受到教训了。”
他知道表哥所做所为都是为他好,明白他从来没有错判、错杀,只不过他们离乱世已有一段时日,实在可以考虑放弃严刑峻法。
“你扮白脸扮上瘾,打算连我的黑脸都刷上白漆。”他的声音罩上一层寒雪。
“表哥,可以收手了,不管杀再多人,宇文家的三百多条人命都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