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宁愿是后者。
那么这些日子,他努力对她的消息置若罔闻,强迫自己不要去找她,独自忍受宫里没有她的孤寂,他也觉得甘之如饴——
半年后,明水宫。
昔日的雕龙太子李重熙在舒城即帝位后,明水宫便重新成了皇室离宫,由于东巽王萧立亦被新帝迎至舒城协助理政,于是没了主人的明水宫,大半宫人重新替换,最后剩下原本一半不到的数目。
然而,平静多月的明水宫突然接到陛下驾临的消息,一夕间,宫里也忽然热闹起来,彷佛再度有了生气。
“快快快!快把花园里的花植好,一定要是最漂亮的芍药,知道了吧?”
“是。”
宫人们来来往往,如今刚上任的明水宫总管胡长安眼观八方,对底下忙碌的宫人处处指点。
忽然,一名抱着兰花的小宫女从人群间匆匆走过,一见到她,胡长安立即喊道:“慢着,给我站住,卫央。”
名唤“卫央”的小宫女僵住身子,怯怯地回头望他。“胡总管……”
胡长安步至她的面前。“你抱着什么?这兰花也是你能搬的?”
“拜托你,胡总管,我家主子今日想看看兰花,求您允了吧!”
“又是子勤殿那位?”胡长安想起住在那里的疯后刘氏,脸色不愉,“罢了罢了,你快走,别再让我看见你乱搬花就是。”
虽是疯后,但毕竟是明水宫里唯一的主子,胡长安再瞧不起,也绝不敢在陛下要幸临明水宫的当头出事。
“谢谢你,胡总管。”小宫女娇颜笑开,也大胆问道:“对了胡总管,今日宫里这么热闹,为的是什么啊?”
她平日深居子勤殿,与世隔绝,自不知道宫里的大事。
“嗯哼!”胡长安轻咳一声。“跟你说吧,日后你在子勤殿当差也该当心点,陛下有旨,马上就要驾临明水宫了——”
“陛下?!”倏地一惊,她一时竟脱口问。“是李重熙吗?”
“大胆!竟敢直呼陛下名讳,你不要命了吗?”
她马上求饶。“卫央该死,请胡总管恕罪。”
“看在你是子勤殿所剩不多的宫女就算了,不过切记管好你家主子,不可让她在这重要日子闹出事端,懂吗?”
关着刘后的子勤殿自萧立离开后,便无宫人想去伺候性情疯癫的刘后,除了卫央,只有另一名宫女七巧,他当然不愿轻易折损两人,否则要再找人替补也是件头疼事。
她连连点头。“是,卫央一定遵从总管交代。”
“那么,下去吧。”
被胡长安示意可以走了,她便抱着兰花快步跑开。
她一路奔回子勤殿,直到进入殿里,才关上大门喘息。
秀额早已渗出细汗,她抚住急剧的心跳,喘了口气,才能好好消化刚才听到的消息——
他竟要来明水宫了?!
为什么突然来了?明明已在舒城另建新宫,难道是他怀念自小居住的宫殿?还是他知道自己正在这里?
不……不可能,当初她趁着宫人大量替换的机会,冒名进入明水宫,而且自愿去子勤殿当值,结果没人认出她,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明水宫呢?
未央猜想他要来明水宫的原因,也不自主想起他的俊颜,想起以往与他在明水宫里的甜蜜回忆,还有他对她无情的欺骗……
眸里不知怎地氤氲一片,当她伸手去擦,才发觉是泪。
她惊讶不已,像是不知道自己竟还有眼泪可流……
“卫央,是你回来了吗?”
一个年老的声音突地响起,她立即收拾心绪,整整仪容,然后抱着兰花走进殿里。“是,是我回来了。”
“你手中的……是兰花吗?”刘后望见她捧在怀里的花盆,目光一亮。
“是的。”她上前,将兰花放在刘后眼前。“您不是说想看兰花吗?所以我去搬了一盆,让您可以养在殿里,天天都见着。”
刘后见那兰花,目光盈泪般晶莹,像是回想起美好的往事。“我最喜欢的就是兰花了,以前宫里曾植满一座兰花园,是王上讨我开心的礼物……对了,元展他也喜欢兰花,那孩子特别喜欢兰花的香味……”
想起儿子,刘后急问:“对了,元展去哪了?怎么不来看我,也不来看你?”
她心一紧,却得展笑解释。“太子要治理国家呢,所以出城游历了,他要看看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好不好。”每次患有疯症的刘后问起萧元展,她都这么回答,可怜如刘后,从来也不记得这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谎话。
“对,我的儿子是太子,自然该为百姓奔波,这是应该的。”刘后闻言也开心了。“卫央,你别觉得寂寞,好好陪在母后身边,我们一起等元展回来吧?”
第10章(2)
未央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当初她来到东巽国,一是为了远远离开李重熙,一是放心不下明水宫里的刘后。
毕竟她是自己姨母,是这世上除了哥哥,唯一与自己有血缘亲情之人,她身染疯症,又被独自留在明水宫,她自是不忍见她无依无恃。
但她的不忍,其实也是为了李重熙。
刘后以为李重熙害死儿子,而她不忍他被怨恨,总想做点事,要刘后不要那么恨他……
即使自己明明也恨他,恨他连哥哥的命都可以狠心夺去,可是当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依然选择回到东巽国,这个她曾经拥有美好回忆的地方。
她告诉自己是想逃离他,可心底还是无法真正放下,还是想抓住一些幸福的残影。
她很傻,她知道,可就是没法变得冷酷,抹杀那么傻的自己,把有关他的一切全忘掉。
刘后见她神情郁郁,以为她想念儿子,温柔地安慰她。“卫央别愁,等元展回来,母后会要他多陪陪你的。你们虽然刚刚成亲,但还是得赶紧繁衍子息,让我抱抱孙子,这才是他身为太子的重要事啊……”
自从未央来到她身边陪伴,刘后的状况稳定许多,虽仍疯癫以为萧元展还活着,可至少不再做出伤害旁人的事,甚至还会关心他人了。
未央抬眼,心暖地挤出笑容。“卫央知道了,再不会愁了。”
然而当她看着刘后满足的笑容时,不免也会想着,若自己能如刘后一样疯癫,活在虚假幻想之地,应该也能跟刘后一般,无知地幸福。
服侍了刘后午睡,七巧也将一封缄完整的信交给未央。“卫央,这是宫外刚捎来的信,你看看吧。”
七巧是在李重熙称帝后入宫的宫女,比她早一步服侍刘后,自然没见过未央也不识得她,当初她想进宫时,也是七巧见她孤身一人,主动保荐自己入宫做事,半年来,她一直很照顾自己。
“谢谢你,七巧。”她一见那字迹,便知是窦天琅所书,神情兴奋了起来。
“你去房里慢慢看吧,这里我来看着就行。”七巧也知道寄信来的是她的亲人,总是留她安心看信。
“谢谢你,七巧。”再次跟她道谢,未央便回到房里,谨慎地拆信阅读。
未央,近来可好?
哥哥很好,正在广都,听说华皇公主已有孕在身,广朝人人尽道,若公主将来诞下皇子,必能以其子之正统令天下归顺,想必到时,李重熙与北宫澈定有另一番天下争夺。
想到此,哥哥便庆幸你已不在他身边,不必卷入这是是非非之中,若将来两虎相斗,或许可便能有机会重登王位,夺回南襄国。
不过你知道,我其实不在乎那王位,如今哥哥的日子虽非养尊处优,却也过得十分惬意,唯念之人便是你,既然你当初决意不与哥哥同行,那么务必好好照顾自己,过些日子哥哥便会去见你,诚盼你我兄妹聚首之日……
读完信,未央秀眉轻拧,她与哥哥数月前曾在东巽国见过一面,那时哥哥说有要事要前去广都,问她是否同行,是她拒绝了哥哥,说想留下来照顾刘后,如今哥哥一切平安,她理应放心,可莫名地又为另一事隐隐担忧……
她明白,自己在乎的是李重熙。
他已经称帝,是统治南广土及东巽、南襄两国疆域的唯一帝王,他终于完成为父报仇的宿愿,即便这中间他伤害自己,可听到他登基的消息,她真觉一切到此为止,天下再不会有争端了。
没想到这竟只是短暂的平和,他与广朝未来的新帝还有交战的一天……想到此,她的心隐隐纠结,说不清是担心天下百姓,抑或是他。只要想起他,她的心底便像千般滋味都搅和一起,分不清对他到底是怨恨比较多,还是牵挂比较多……
将信按在胸口,她只知道自己唯一祈求上苍的愿望,就是千万不要再让战争降临,不要再让任何人受伤。
所有人都曾失去过所爱,各有伤痛,再不要新添更多仇恨了。
无论是北宫澈或他、大广朝与南广朝,还是他跟她……
李重熙驾临明水宫的那日,整座明水宫也焕然一新。
胡长安早早便领着一群宫人跪在门口,等着圣驾到来。
见到李重熙左右伴着崔有忠及崔暐,胡长安马上高喊。“吾皇万岁万万岁!”
李重熙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你就是胡长安?”
“是,明水宫总管胡长安恭迎圣驾,陛下迢迢来此,想必一定累了,请让小人侍候您入宫休息吧?”
“是有些倦,不过朕想先见刘后,你速传子勤殿,说朕要任即过去。”
一听到子勤殿三个字,胡长安的脸便歪了。“呃……”
“有何不妥吗?”
“无……无也。”胡长安点头如捣蒜。“小人立即去传旨,马上就去……”
待胡长安告退,崔有忠便建议。“陛下,您一路乘车行舟,何不先稍事休息?刘后的事晚点再见也不迟……”
“刘后对朕有抚育之恩,何况她如今独居明水宫,朕既然来了,怎能不先去见她?”
崔有忠无言以对,只得听命。“陛下所言极是,微臣愚见了。”
李重熙见状,对他微微笑开。“不过崔丞相,您年纪大了,还是先去别院休息吧,也不用陪朕了,有崔暐同行便可。”
“陛下,这……”
“不是说了有崔暐陪我吗?嗯?”
“是,微臣遵命。”
胡长安回身请驾时,崔有忠也立在原地,恭送李重熙离开。
李重熙随即往子勤殿而去,途经花园时,对于胡长安用心安排的花园景致,他似乎没有一点兴致,让一路上想介绍的胡长安毫无机会开口,只能随着他快步走向子勤殿。
到了子勤殿,只见门口的宫人慌张请安,胡长安也忙道:“禀陛下,子勤殿到了。”
李重熙的目光巡过子勤殿的外观一回,忽然开口问他。“怎么子勤殿的匾额看起来像是久未打扫?”
“呃……回陛下,这是宫人疏忽,怕是今早忘了擦,小人等等一定严加斥责,让他们快些打扫。”
“嗯。”李重熙也没多说,举步踏进子勤殿。
他一入殿,胡长安也赶紧对门口的宫人指手画脚,要他们马上把子勤殿整理得焕然一新,才又急急跟上。
李重熙走进殿里,只见殿里左右各六名宫女,见了他便立即行礼。“奴婢见过陛下,愿陛下圣寿无涯。”
几个宫女被胡长安赶紧调来子勤殿,虽然行止整齐,却不免因见驾而面露紧张,唯有领前的一名宫女镇定至极。
李重熙便点了那个宫女问话。“你,叫什么名字?”
七巧回禀。“回陛下,奴婢叫七巧。”
“七巧?”李重熙琢磨这两字。“莫非你是七月七日所生?”
“是,因此奴婢的父母取名七巧,正是七夕乞巧之意。”
“七夕……不正是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日子吗?”彷佛有感,他笑了起来。“倒是好名字,好兆头……”
胡长安在这时搭话。“陛下,您想见刘后,不如小人亲自去请吧?”
“不必了,胡总管,朕想好好与母后谈话,你跟她们都下去吧!崔暐,你也下去,让七巧姑娘伺候便可。”
“这……”正当胡长安搓着手,不明就里之时,只见李重熙目光倏地转冷,于是心一慌,低头答应。“是是……小人遵命。”
待人声皆空,李重熙才开口。“刘后呢?”
“王后殿下正在梳妆,请陛下稍待,奴婢这就去请。”七巧禀完,立即转身请人。
他独自在殿中等候,而早一步闻讯的未央躲在殿中梁柱后面偷偷瞧他。
他今日一到明水宫便来见刘后,明知刘后怨他至深,他还愿意前来,甚至连宫人都不留,难道不怕刘后加害于他吗?
虽然心中还不能原谅他,也不愿见他,可她的心依然受他牵动。
此时,刘后由七巧搀扶自另一端出现,李重熙也立即起身上前。
他背对着自己,因此她看不见李重熙的表情,可她清楚看见刘后出乎意料地对他绽开笑容——“元展,你终于回来了。”
“母后,儿子不孝,许久未来向您请安了。”李重熙面色温和,事亲至孝地扶她上坐。
“不碍事,你回来就好。”刘后直至坐下,还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神、表情真切地表现出对儿子的思念——她是真的把李重熙当成了萧元展。
瞧着这令她惊惧的发展,未央猛地捂住嘴巴,以免不小心发出声音。
“母后,您近来可好,没有哪里不舒服吧?”李重熙笑着对刘后嘘寒问暖。
萧元展死后那一年,刘后一次疯症发作,当时他正好前去探视许久未见的刘后,没想到刘后一见自己,竟不认得他是李重熙,却把他当作了亲生儿子萧元展。
当她将自己疼爱地抱在怀里时,他忘记挣扎、忘记说不,甚至有个念头,想要这样做一辈子的萧元展,永远得到她的母爱。
他心甘情愿地替代萧元展,在这蛰伏报仇的漫长岁月中,唯有在子勤殿时,他有母后疼爱,可以不做那个必须不择手段得到天下的李重熙。
“没有,母后好得很,倒是元展……”她伸手轻抚他的削瘦脸庞。“怎么瘦了,还瘦这么多?”
他握住刘后的手解释:“儿子只是忙于国事,四处奔波所致,身子倒无任何不适,请母后不要担心。”
“看来你身边不能没人,没人你就不会照顾自己了。”刘后像天下所有的母亲一样,眉目间充满了关爱。“下次你再出门,让太子妃跟着你吧!有太子妃照顾你,母后也能放心了,好不好?”
李重熙这次没答话,刘后见状,便急急地唤。“对了,卫央呢?七巧,还不告诉她太子回来了,让她快来见元展啊……”
未央听到刘后在唤自己,可她根本不敢动,就怕暴露自己的行踪。
“母后,卫央怕是不在呢!”最后,是李重熙开口转移了刘后的心思。“您用膳了吗?儿子有些饿,不如跟儿子一起吃顿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