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前一夜的露宿街头,再加上这池水寒冷砭骨,等中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岸,回到府中之后就生了重病;这一病让他在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月。
一个月的时间到了,他不得不拖著仍虚弱不堪的身体,前往皇宫迎娶年纪只小他二岁,已经二十五岁高龄的新娘。
大婚之日,国丈府大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只见满门贺客,道喜之声不绝于耳。国丈大人及夫人高坐大厅,听到鞭炮声一路连绵不断,知道是公主新娘十二人銮舆已到,新郎倌亲迎入门。
于是这对新人就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及烟硝中,踏入大厅。所有亲友宾客看著身穿大红绛纱袍、头戴璎珞冠的国舅中迅,手里牵著红绸喜幔、一身凤冠霞帔的公主进大厅来。
新郎倌身材颀长,精壮结实,一身喜气洋洋的服饰,衬得他气度高华,肤若凝脂,唇如激丹;所有宾客的眼光竟是尽览新郎风采,站在一旁的新娘,反倒引不起人注目。
只是新郎脸上丝毫没有喜悦的表情,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新郎是否十分不乐意迎娶皇家九公主?
公主一身大红绣袍、绣裙,颈戴百宝项圈,脚穿绣金镶银的红缎绣花宫鞋,莲步轻移地走了进来;先是在厅前接受所有人的公主觐见礼之后,再由中迅牵著向高堂双亲行拜见大礼。
然后就在司仪高唱声中,新郎将新娘送入洞房。
不知是因为中迅病体初愈深感劳累,还是因为被逼娶亲一肚子闷气,在进了洞房之后,看到原本是他的卧房,却因迎娶公主而变成公主房的房间里,站得满满的都是宫女、嬷嬷和喜娘,顿时心头一把无名火起,于是开口对著所有人说:“我只准四名宫女留下,其余的人都回皇宫去。走,现在就走。”
这下子,一屋子的人全都花容失色,谁也没想到这个驸马爷如此霸道不讲理。本来公主出嫁就是配有十六名宫女、嬷嬷服侍,为什么他只准留下四名?这不是不合皇家礼仪的规定吗?
“还不快走?”他满脸不悦地说,大家这才低头离去,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更别提说什么吉祥话了。
“告诉你家公主……”中迅对著留下来的四名宫女说。“我生平最恨被人逼迫,今天不得不屈从圣旨娶她,我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但是我有我做人的原则,要我上她的床,那是不可能的事,除非皇上下圣旨。”
说完,他连喜帕也不掀,就这样转头走出公主房,留下面面相觑的四名侍女,和仍然一动也不动、盖著喜帕坐在床沿等候的公主。
***
一个月后,一名身材纤细、穿著一身水蓝宫装侍女打扮的女子,轻轻地关上公主房的门走到回廊上。回廊里迎面走来也是同样装扮的三名侍女,她们不知正在争抢些什么,旁若无人地边走边笑闹著。
“看看你们,又像小孩子一样忘了我交代的事……”看到这三人,她长得并不很漂亮的脸蛋柔柔一笑,立刻浮现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般,心旷神怡的神情;而且她的声音甜美纯净,就像是花坞春晓的悦耳鸟鸣,一听心情立刻变好。
“芍药姊姊好。”她们异口同声的问安,脸上笑容可掬,但立刻将她们正在抢的东西收到身后站好。。
“怎么了?你们在抢什么东西?”她亲切地拉著其中一名侍女的手。
三名侍女的脸一下子全红了起来,扭捏地对看一眼后,将藏在背后的东西交到她手中。
“审世编?这是什么书?”这名叫芍药的女子问。
“芍药姊姊,这是一本专门在讲妇女流行服饰的书画刊。”侍女杜鹃说。
“是啊,芍药姊,这种书,我们在宫里很难看到,所以……”朱瑾说。
“所以我们才会抢著要看。”秋桂接下去说。
“瞧瞧你们,还怕我看到,紧张成这样。这种书有什么好看?不就是骗人去买一些无用的服饰罢了,不是吗?”芍药连翻都没翻,就把书还给她们。
她们明显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朱瑾伸手接过之后,问:“公主还在睡啊?”
芍药点了点头。
“唉……公主的命真好,完全不受外界的影响,可以照常吃睡,不把目前的难题当作一回事。”朱瑾说。
芍药笑了起来。“你们以为当公主好啊?好了,快去准备公主要用的东西,晚了我们可又要不到热水了。”
“讨厌,这国丈府的人真是欺人太甚。我们可是宫里来的人哪,这些人竟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处处找我们麻烦,晚一点去拿水,就要我们自己烧热水给公主用。”朱瑾嘟著嘴说。
芍药的脸色明显黯淡下来,杜鹃用手肘推朱瑾一下,要她闭嘴。
“你们再忍忍,公主说只要等国舅大人答应写休书,我们就可以不必留在这里,随时可以回宫去了。”芍药抬起头,对她们苦笑著说。
三名侍女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低下头,都不敢出声了。
“你们快去吧,我也要去做些点心给公主和国丈老爷夫人尝。”芍药说著,举步往厨房走去。
“芍药姊,我来帮你。”胖胖的秋桂快步地跟上她。“今天你打算做什么?”
“我打算做雪梅酥。昨天我已经做好梅酱,今天就只要和面粉做成酥皮就好,这是国丈老爷和夫人最爱吃的点心。”芍药说。
“芍药姊,你对他们真好,只可惜他们人在福中不知一福──”
“嘘……别说了。”芍药挽住秋桂,在她耳边轻声说:“这公主房外耳目众多,我们能少讲一些话就少讲些,免得给公主惹来事端。”
秋桂轻轻地点头,沉默地跟她到厨房做事。厨房的厨娘和帮厨看到她们来,都热心地招呼著,恨不得也能帮上忙。原因无它,就因为芍药做人很和气,一点也没有架子,做的食物又肯给大家分享;而且她做的糕饼实在是太好吃了,不但府里上上下下赞不绝口,就连来国丈府拜访的人都知道,公主的侍女会做飘香十里的糕饼。
果不其然,一掀开烤炉,雪梅酥的香味,就把府里贪嘴的人都引来了。
芍药做了很多,只要有人进来,她都不吝于送人尝鲜,于是整个厨房里闹哄哄笑语不断,简直像是在过年一样。大家笑逐颜开,忙不迭地向芍药道谢,然后怀里揣著热呼呼的糕饼,不是忙著往外去独自享受,就是要去分给心里想的人吃。
最后,一整炉的糕饼只剩下两盘,一盘送到公主房给公主当点心,另一盘就由芍药亲自端到前头去给国丈大人和夫人品尝。
芍药手里端著食盒,穿过长长的回廊,经过国舅的书房……
“谁在外面?”书房里传来一阵清冷但极为顺耳、会让人全身轻颤的声音。
那是国舅,也就是驸马爷的声音。芍药脚步一顿,咬著唇,心想著要不要回答。
“怎么不回答?是谁?”声音由远而近,芍药来不及避开,就听到门“呀”的一声打开来,中迅站在门里和她面对面。
任一头长发披散在背后的驸马爷皱著眉看她,眼里的冷意像箭一样伤人;让他这么一看,就算是在大热天的时节,也会使人有坠入冰窖的感觉,不禁打起冷颤来。
芍药看著他的脸,心里一惊!他变了好多,模样竟然大不如前。她满心惊讶地看著他,可是另一股心思却汹涌而上,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很想知道──那个摆在心里想了好久的问题,会是什么答案?
她心跳急促,双眼紧张地瞪视,还屏息静待,盼望他能……
答案出来了──他脸上除了恼怒的表情之外,没表现出一丝对她感到熟悉的迹象;他没认出她来,他竟然没认出她来……
这……这让她胸臆幸顿时充满苦涩的感觉。
在过去长长的岁月中,他眼里竟然完全没有她的存在?
枉费她这么多年来的痴心等待,她所有青春岁月里的记忆,竟然只是她一厢情愿?她该恨谁?又该去向谁讨回她的少女情怀?
芍药低下头来,看著自己手上拿的食盒发呆。
看来只能怪自己,一切都是自己多情的错,怨不得他,怨不得他……
算了吧,过去就让它过去,往日的时光再也不会回来,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柔弱的小女孩了。更何况外面还有一个她挂心的人,要靠她自己的努力才能团聚,那才是重要的事,她又何必为了中迅不记得她而伤心难过?
她不是早就死心了吗?怎么一看到他,又生起这些莫名的盼望来?
眼眶刺痛著,她强忍著不让泪水涌出,于是双膝一曲行礼,低著头继续向前行。
“站住。”他喊住她。“你……”
芍药登时快速转头过来,眼里充满著期待……
只可惜他的眼里还是什么都没有,这让她垂下头,无力的转身。
“为何不出声呢?宫里来的人都是这种态度?”中迅的眼微眯。
“驸马爷……”芍药再次曲膝万福。原来他看出了她是公主的侍女,除此之外,她什么都不是……
中迅原本想叫人送茶来,只因酒瘾蠢蠢欲动,因此才会著急地叫人,没想到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从未见过的人;看她的衣著,应该是公主的侍女,只是她视若无人的态度,让他很不舒服。
在她生硬的行礼中,他看出她对他的不以为然和不悦,这让他眉头微皱。“把东西留下,去帮我倒茶来。”
她默默地低头照办,把食盒放在书房里的茶几上,然后转身回厨房替他沏茶。
中迅见她离去,好奇地走过去掀开食盒,果然找到香味的来源。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送进嘴里,顿时满口的梅香让他欲罢不能;等到芍药再次出现时,他已经解决了一半的梅酥。
“你……”芍药登时现出气恼的表情。“那是公主吩咐要送到国丈大人那里的饼。”
中迅扬起一边剑眉。“谁吃还不是一样,就这么小气?再做一盘不就得了?”
见她仍是满脸不悦,中迅突然有股怀疑。照理说他是驸马爷,她怎么敢摆脸色给他看?
“请驸马爷谅解,公主的话奴婢不敢不遵从……”
“公主是我的妻子,你就受我的家规所管,我说的话,公主也要听,你这是什么话。”中迅不以为然的说,心里想著,这个侍女还真是大胆,竟然敢出言顶撞他。
芍药脸红,低下头来小声说道:“奴婢放肆了。但是……驸马爷尚未与我家公主圆房,这个说法不成立。”
这下中迅剑眉倒竖,没想到这名侍女竟敢公然指责他的行为,宫里来的人都是这么难以管教?
“你可真的大胆了,竟然管起我和公主的事!你不怕我责罚,把你送离公主身边?”中迅只想吓吓她,没想到她抬起头直视他。
“写出休书来,我……我们就回皇宫去。”
中迅瞪大双眼,这真是太过分了!
第二章
话一说出口,芍药也白了脸、慌了心。她为什么一下子就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以一个下人而言,就算她是宫里来的人,也太超越本分了;她懊悔万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
中迅冷声说道:“我就是讨厌你们这些宫人目中无人的行为,下次再冒犯我,你可不会这么好过。记住了。走吧……”
她竟然还抬起头来直视著他,眼里带著羞愧却又不甘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他脸上转了好久,最后拿起食盒就要走。
这副有口难言的样子,激起他的好奇心。“说吧,你又想说什么?”
他想知道宫里来的人可以无法无天到什么程度。
“如果您真的不想要公主,请您高抬贵手放公主一马,成全她,让她回皇宫去,不然您让她在这里处境尴尬,里外都不是人;您若无法爱她,就放过她,别折磨她……”
这一下子真的戳中了他的痛处,让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冷视她好一阵子,才说:“往好处想,你对公主还真是忠心。往坏处想,你简直是恶奴,留你不得。”
直到此时,他才在她眼里看到惊慌:可是明明是惊慌,她还是硬撑著看他。她在看什么?为什么眼里满是期待?
算了,他是哪里不对,竟然和一名侍女过不去!
于是他转身拂袖。“下去吧。”
芍药生硬地福礼,走出书房,心里却一直在编排自己的不是。明知道说的话不合身分,但就是想要逼出他的反应,看看他真的把她忘得那么彻底吗?
关上书房门的芍药,虚软地靠著门外的廊柱。
她终于知道再相见会是如何的答案了。对于他,对于过去的日子,还有什么好牵挂?她终于可以放手让它们飘逝,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为什么她的心还会感到这么不舍?
原以为他们还可以重新开始,回到过去那样,可以默默地在一旁关心他、照顾他,没想到才进门就明白自己是在奢望,他连公主都不肯要了,还有谁能走进他心里?不过……他是不是和凡夫俗子一样,对于聋哑的九公主不屑一顾?
他会是这样肤浅的男人?还是对任何女人都一样,来者皆拒?
算了,她又何必在意他是何种心思:他的心里没有她,就这一点,已教她欲哭无泪,还有什么好说的?
从此清心地过她的日子,找机会去看她想见的人才是她该做的事。
她深深地吸气吐气,让自己平静,然后直起身准备离去。
“咦……芍药姑娘,你怎么靠在这里,人不舒服吗?”有人在她背后叫她。
她缓缓的转过身来,原来是国舅爷的贴身小厮平果,端著东西站在那里。
“没事,我只是略作休息一下,我还要送点心到前厅,先走一步。”她朝他一福,走开了。
平果也赶紧回她一礼,然后就站在那里痴痴地看她走远,等到看不见了,他才叹口气,推开书房门进去。
“少爷,您的早膳来了……”
“那名婢女叫什么名字?”
“她叫芍药,是公主的侍女。”平果将食盘放到桌上,眉开眼笑地说:“她人可好了,手艺更是一绝,她做的饼啊,真是有钱也买不到。”
他冷哼一声。是没错,手艺好,但人小气,还会出言顶撞,让人不敢领教。
平果帮他梳洗完后,换上一身洁净的白袍,扎起亮丽的长发。
他默不作声的接过早点开始用膳,而平果转身收拾书房,他边收边问:
“少爷,您什么时候才要回您的房里啊?公主都娶了,您还要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