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他小心些,别摔伤了才好。」真叫人放心不下啊!
「滥好人!」她躲在里头跺脚,一时只觉快被他的愚蠢给气死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你是被捉来、遭逼婚的,他们这样欺侮你,你干么还如此关心他们?」
显然商子任是不知的,因为他还追出去确定二当家已安然离开,才扬着一脸释怀的笑意走回新房。
「好险,我真怕二当家走着、走着,会栽进水沟里,那可麻烦了。」他呢喃着,步入内室。
沐紫鸳已准备好一切,就等他回来。
「沐姑娘。」看见她,他眼里喜悦的光芒四射。
「商公子。」她忍耐着不骂他大白痴,人家都要卖掉他了,他居然还这么开心!
「让你久等了,你……」他的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她手中的包袱,最后停留在那柄长剑上。好半晌,他一声不吭,只是盯着长剑发呆,痴痴地问了句:「你要外出吗?」
听他问的什么蠢问题?她连包袱都收拾好了,不外出要做啥儿?
「想去哪里?要不要我送你?」怔忡过后,他突然灿笑,笑得直似仲夏日阳,光辉万丈。
她气炸了,直觉为他担忧不安的自己真是白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狠下心来说服自己,她吞下了怒火,让泪水浮上眼眶。
「噢,不!」她的泪顿时让他手足无措。「沐姑娘,你有话但说无妨,千万别哭。」
「我……」吸了吸鼻子,她流泪的模样比那雨打梨花更加教人心怜。「对不住,商公子,我早有心上人了,不能嫁你,所以……对不起……」
「那你夜访地牢……」
「我不想让爹难过,因此想在离去前助爹完成心愿。」
「原来如此。」商子任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温和笑言。「那你希望我如何帮你?」
就这样?他完全不试着留下她?可恶!再也不理他了。她用力眨了眨眼,让泪水漫流得更急。「我夫已在山下等我,商公子,求求你,为我俩保密行踪,助我二人远走高飞,求求你,呜……」
「这没问题。」只要她别再哭,他什么都肯答应。「沐姑娘尽管走,我自会想法子为你们拖延时间,助你二人脱身。」
「多谢商公子。」她喜极而泣的花颜更胜十五月圆,娇丽动人心神。「你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
明知是假,他仍是看呆了半晌,才略显尴尬地笑道:「沐姑娘多礼了,你走吧!一路小心。」
她含着两眶泪,对他再次一拜。「就此别过。」
他伸手扶起她,温柔地为她拭泪、帮她理齐云鬓。「出门在外不比家里,沐姑娘千万保重。」
「我……」她红了脸,不敢看他。「多谢商公子。」
「你银子带得够吗?有没有其他需要?尽管说,商某绝对义助到底。」
他比她爹还要罗嗦!可是,那种关怀让她好温暖。
「安定下来后,记得差人通知一声,别让我担心。」他的交代像没完没了似的。
「我会的,商公子。」沐紫鸳心绪又乱。
「我送你吧!」他说。
她没反对,静静地跟着他走出了新房、走过了热闹,渐渐地,喧扰声消失,只剩一片死寂,就像她的心。
经此一别,应该是再无相见之日了吧!这蠢蛋,完全不晓得自己惹了什么大祸,还笑得如此开心,真是蠢、蠢透了。
「商公子,你……」要不要提醒他小心呢?她迟疑着。
「什么事?」他唇畔勾着体贴的笑。「银子不够吗?」
真是个傻瓜,她摇头。「我想说的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商公子就别再送了。」她难得真诚、不作假地望住他的眼。「我走后,你也走吧!回县衙里去,没事别再接近五道坡了。」
「我知道了。」商子任还是笑,好像除了笑之外,他就没有其他表情了。
怎么有这么爱笑的蠢人?她依依不舍地凝视他,好半晌,才狠下心与他拜别。「就此别过,小心珍重。」献上她最真心的祝福后,她毅然走下山道。
商子任目送她窈窕的背影愈行愈远,忍不住追了两步,高喊:「江湖险恶,沐姑娘万事小心。」
她忽尔浑身一震,他说什么?江湖险恶?难不成他知道她离开的原因?
缓缓回头,她抬眼,只见月光下,他一张温和笑脸,天真依然。这样一个单纯的好人怎可能猜中她的心思?
八成是她多虑了。她举手,对他挥了挥,换来他一阵热烈的道别。
果真是想太多了!凭商子任单纯的脑子,只怕再过八百年,也无法发现她欺骗他的事实。
「不过这回却是我骗过最难受的一次。」她放不下他,越走、心越沉。
商子任早知沐紫鸳的求亲别有内情。
但他还是答应了,因为看不得她掉泪。虽然她的泪是假的、说的话是假的,连温婉的姿态都是假的,他还是受她吸引、不可自拔。
「她真的很特别,特别对我的胃口。」矛盾的性情、多变的样貌、难以预料的言行……千般特殊组成了独一无二的沐紫鸳。
初见面时,她便深深勾引住他的目光,然后随着几次的交谈,他更为她失了心、掉了魂,沦落到此刻难堪的境界——成为一名弄丢新娘的新郎。
「该怎么对沐寨主说,他的女儿离家出走了呢?」商子任可不认为沐寨主会相信他。
只好先做最坏的打算了,他想。「万一沐寨主误会我藏了他女儿上顿打是免不了了,怕只怕……」缩了缩肩,忽觉脖子一凉,但愿不是身首即将分家的预告。
「唉——」叹息未完。
「紫鸳!」沐英雄已一箭步冲进新房,见着商子任,大掌不停拍着他的肩。「好女婿,昨夜过得好吧?俺女儿呢?过午了,你们没来请安,所以我来看看。」
「紫鸳已经离开了。」商子任含礼微笑,希望「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句话在此时依旧有效。
「你说什么?」沐英雄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昨夜,沐姑娘已下山离去。」他笑言。
沐英雄顿时失神,一会儿后才被怒火烧得跳了起来。「紫鸳怎么可能下山?!她如此娇弱,平常没人陪着,连房门都不出一步的;她怎会话都不交代一声就自己跑下山去?」
「但她真的下山了。」
「放屁!一定是你将她给藏起来了,快将我女儿还给我。」火上心头,沐英雄一把揪起商子任衣领,拥有屠牛之力的拳头眼看就要揍上他脸面。
「寨主,你将他打死了,就没人知道紫鸳小姐的下落了。」为免喜事变丧事,跟在他后头的二当家,急忙阻止悲剧发生。
「我……」沐英雄气呼呼地喷着火气。「你快把我女儿交出来。」
「小生说得句句属实,沐姑娘真的下山了。」早知事情会演变至此,因此商子任处变不惊、温和依旧。
「还敢撒谎!」沐英雄揪起他的衣襟,死命摇晃着。「别以为老子不敢杀官,你再不将紫鸳的下落说出来,老子宰了你。」
「小生没有说谎,沐姑娘确实昨夜下山去了。」商子任给摇得身子骨快散了。
「还不说实话!」沐英雄气极,把他扛起来像摔布袋似地又摇又撞。
「唔!」呻吟一声,商子任快昏了。「是……真的……」
「寨主、寨主。」二当家一把抱住沐英雄发狂的身子。「他已经昏过去了,你快放手啊!再下去真要出人命了。」
沐英雄不甘心,又狠狠摇了商子任两下,才气呼呼地摔下他昏迷的身子。
「格老子的,紫鸳到底被他给藏到哪儿去了?」他悔不当初啊!若早知读书人个个黑心肝,就不给女儿招个文人夫婿了。「紫鸳、紫鸳,俺的宝贝女儿,你到底在哪里?」
二当家低头见商子任颀长的身躯软绵绵地瘫在地上,那两片爱笑的唇虽紧抿着,却因习惯性地上扬而残存着一抹微弯的弧,再配上一张平凡的脸孔,乍看是不出色,但瞧久了,却十足的舒服。
这样一名斯文儒雅的书生,怎么看都不像个会辣手催花的薄情郎;紫鸳小姐的失踪应该另有隐情吧?
「紫鸳、紫鸳蔼—」沐英雄满屋子冲撞,不过盏茶时间,一间漂漂亮亮的新房便给毁得面目全非。「俺的宝贝女儿,你快出来啊!紫鸳。」
「寨主,你先冷静点儿。」二当家试着安抚他,以免他发起狂来,整座寨子都给他拆了。「或许我们可以另想办法逼商子任说出紫鸳小姐的下落。」
「他肯说吗?」涕泗纵横的沐英雄就像个三岁小孩般无助。
「试试看嘛!」见他终于不再发狂,二当家微放下心来。「读书人都比较软弱,尤其商子任,一看就知是个没脾气的滥好人,应该很好说话才是。只要咱们多下些工夫,定能逼他说出紫鸳小姐的下落。」
「是吗?那……」沐英雄有如溺水者捉到浮木般,紧紧攀住最后的一线生机。「要用刑吗?」
「什么?」二当家一愣。「寨主,商子任只是个文弱书生,我怕他挨不了重刑,两、三下就会去见阎王的。」
「我又没说要打他、砍他,不会害他性命的。」
「那寨主的意思是……」
「我想把他吊在寨子口,他一日不吐实,便吊他一天,除了水之外,不给他任何食物,他这么软弱,或者吊一个时辰便会乖乖招供了。」他语含自信。
二当家却好生不安,事情真有如此简单?低头再瞧一眼昏迷于地的商子任,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个书生并不如外表一般软弱。
第3章(1)
夜半三更,四下无光的山道上,一马一人、疾行如风。
「不愉快!该死的,我为什么会有这种不愉快的心情?」沐紫鸳嘴上诅咒不停,手上的马鞭更是飞舞迅速,催促着马儿往前跑,片刻不敢稍歇。
作梦也想不到,她筹备多年的闯荡江湖计划只施行了五天、五天耶!便告夭折了。
这一切全是商子任那浑蛋的错。
「明明就叫他要尽速下山的。」结果她在山脚下的栖凤镇里等了五天,天天对着那条该死的山道发呆,他,却没有出现。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一走了之,美丽的自由就在前方对她招手,她却……惦着他、念着他,在没确定他的安全前,她的腿硬是不肯迈离栖凤镇半步。
然后,匆匆五日过去,她几乎可以确定那蠢蛋商子任准是不忍不告而别,遂等在山寨里,任由她老爹兴师问罪。
「不知道他死了没?」她咬牙,太清楚她爹冲动的性子,一恼火起来,管他天王老子,照砍不误。
她坐立难安,脑海里全是他死无全尸的惨状,然而虽想上山救他,偏偏又心有不甘。她干么对一个白痴念念不忘?他甚至在她离去时,没吐出一字半句的挽留语耶!
「浑帐、浑帐、浑帐……」她否认自己在记挂他。
可是她现在在干什么?不要命地飞驰在回家的路上,好玩吗?!
「才不,我是因为听到传闻,许仲言越级上告知府大人,五道坡上的『大风寨』为恶甚剧,恳请派兵剿灭。我想救寨子,才回来的。」她告诉自己,今晚的一切行为与商子任概无关系。
「那些读书人都是呆子,也不想想,『大风寨』立寨五道坡二十年,前无屏障、后无靠山,任何人只要有心想找,都可以上寨里一游;但多年来,寨里的兄弟始终与山下百姓相处愉快,没人有兴趣找对方麻烦,为什么?」沐紫鸳破口大骂。
「那是因为寨里的兄弟全是守信知义的血性汉子,他们劫财却不劫命,偶尔遇到天灾人祸,还会运粮下山济贫,附近一府三县的百姓都知道,与其说『大风寨』是个强盗窝,不如说那里是处救济所,专门收容一些因一时失误犯下罪恶,遭律法黥面,无颜回家乡生活的可怜人。」
「只有许仲言那笨蛋看不清,请不动知县就告上知府,非寻『大风寨』晦气不可,我真后悔上回只赏他一块小石头当见面礼,再让我碰到他,非打得他变猪头不可。」叨叨絮絮的,她不停念着许仲言的错,宁可让心底挤满对许仲言的不满,也不再被那股因商子任而起的焦躁感控制她的心。
「姓许的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呢!走着瞧,有朝一日……」咒骂顿在唇角,她的注意力被山道另一头的「大风寨」给吸引过去。
「那是什么东西?」寨子口的木柱上,一道黑影正随着徐徐吹来的晚风摇晃个不停。
心跳顿停,她紧拉缰绳、停住马匹,滑下马背后,往寨子口方向一步步行去。半晌后,她来到寨子口,胸口绷得像要炸裂似的,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气息。
「一定是有人在恶作剧。」她虚弱地说,竟没勇气抬头一看究竟。
「该死的!我在干什么?」她拼命地深呼吸,是好是坏,总得求得证实吧!
她奋起毕生的勇气,缓缓抬眼。「不——」
那是商子任,虚软的身子毫无生气地挂在木柱上。
「商子任!」她提气,飞身上树。
适时,一道月光穿破乌云,射在他身上,映照出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面容。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整个人一阵晕眩。「为什么?」眼眶好热,心痛得像有人正一刀一刀地割着它,但她……流不出泪来。
「我就说你是个傻瓜吧!」她咬牙,割断绑住他的绳子,抱着他飘身落地。「你为什么不逃?我不是叫你快走吗?白痴——」
她用力摇晃着他,他没有反应,一副虚弱得快断气的样子。
不敢再迟疑,她扶他坐起身,双掌抵住他背心,一股充沛内力源源不绝地输入他体内。
「人家不都说傻人有傻福,你这么傻,一定不会有事的。」她抖着唇说,明摆着是在安慰他,其实更想说服的是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打被吊上寨子口后,商子任的神智一直困锁在层层浓雾中,见不着光明。
日升月落对他再无意义,他只是等着,心平气和等待勾魂使者降临,带走他的生命。
如果阎罗王问我是怎么死的,我该如何回答?一瞬间,他曾想过这问题。
但下一刻,他却发现自己飞起来了。难不成我不是下地狱,而是荣登西方极乐?可浑沌的脑子怎么转,也想不出这一生中干过何等好事,促使他得以一登西天?
会不会待会儿他们就发觉请错人,再一脚将我踢入地狱?果真如此,他希望他们能够踢轻一点儿,因为他的身体好痛,痛死了。
才这么想着,一丝激光冲进脑海。等一下!死人会感觉痛吗?不可能吧!
缓缓蠕动一下。「唔!」阵阵揪疼撕裂四肢体肤,真的好痛耶,不是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