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子口,商子任与沐紫鸳各怀心思。
许仲言率领的官兵正在一步一步地接近中。
危急的情势一触即发。
「你这个王八蛋,是谁放你下来的?」适时,一阵雷吼抢先劈下。
商子任与沐紫鸳给震得乍然回过神来。
「爹!」沐紫鸳惊呼。
沐英雄满腹怒火在见着女儿的窈窕身影后,尽化为激动。「宝贝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爹!」沐紫鸳活力四射的娇颜立时扭曲成怯懦。
好厉害!商子任赞叹,她的「变脸」工夫,总是如此精采绝伦。
沐英雄像圈风火轮似地直冲沐紫鸳身前,猿臂一张,将她搂进怀里。「你可想死爹啦!宝贝女儿。」
「唉哟!」一旁,商子任给冲得顿失倚靠,一屁股跌坐地面。
沐紫鸳的眼泪立时如断线的珍珠,啪啪滚落不绝。「爹,女儿也好想您,可是……」她皱眉,柳腰一束,快给她爹紧圈成两截了。「您能不能轻一点儿,女儿好疼呢!」
「对不起、对不起。」沐英雄忙放开女儿,前前后后将她检查了一遍。「乖女儿,你这些天是上哪儿去了?有没有吃苦?有没有被欺负?唉呀,瞧你都瘦了,外头的日子很不好过吧?」
「我没事啦!爹。」在沐英雄面前,沐紫鸳永远都是那最乖巧、娇弱的小女儿。
商子任再度为她的好演技赞佩不已。凭心而论,她伪装的功力极高,而且反应奇快,若非觑破人心是他唯一的专长,他也会是被蒙在鼓里的一员。
沐英雄楼着女儿,眼里水雾朦胧。「乖女儿,你出去怎不跟爹说一声?爹好担心。」
「人家……」她扭着衣袖,微低头,眼角接收到商子任温和的笑颜,心头猛一震。糟糕!前回她离开「大风寨」的理由是骗他要与心上人私奔,引出他满腔同情心,所以他才助她顺利逃走的。
现在她回来了,身边却没男人跟着,他会不会怀疑?万一他去跟沐英雄证实……老天!她老爹非吓死不可。
不行、不行,她非得想个好法子诓他闭嘴不可!索性商子任一向愚蠢,应该不难哄骗才是。
「乖女儿,」沐英雄轻轻摇了她一下。「你怎么了?老半天不说一句话,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多谢爹关心,女儿只是有点儿累了,不碍事的。」纤弱的娇躯抖了下,清澄的水雾盈上沐紫鸳眼眶。
「累了就赶快去休息;小绢,快来扶小姐回房。」沐英雄紧张兮兮地高声呼唤婢女。
「谢谢爹,但不必叫小绢了,我自己可以走。」应付她爹很简单,但其他人就没那么容易摆平了,沐紫鸳才不想自找麻烦。
「那你小心走喔!」果然,只要沐紫鸳随便撤个娇,沐英雄就什么都忘了,甚至连向女儿要个离家出走的理由也忘了。
「爹,那我跟相公先行告退了。」盈盈行了个礼,沐紫鸳暗笑于心。所以说她爹最好骗了,只有像商子任那样笨通天的人,才会连她爹都摆不平,还反被人吊在木柱上,受尽折磨。
「相公?」沐紫鸳没说,沐英雄还真忘了寨里有商子任这个人,猛然想起,他心生疑惑。「等一下、等一下,你这家伙是怎么下来的?」
「当然是摔下来的喽!」沐紫鸳抢口解释,绝不能让人知道救商子任的人是她;本来嘛!一名娇柔无依的弱女子,如何能自丈高的木柱上救下一个大男人?
「难道是我绑得不够紧,绳子才会散掉?」沐英雄再度上当。
沐紫鸳再加一记,彻底转移沐英雄的注意力。「爹啊!这些事都不重要,现在最要紧的是,官兵杀到了。」
「什么?」沐英雄跳起来。「无缘无故,官兵来干什么?」
她本来想说,这一切全是许仲言干的好事;但想想又不妥,凭她一名弱女子,如何能探得恁多消息,遂转口答道:「也许是因为我们最近绑了很多读书人,一时惹恼了官府吧!」
「我们又没伤害他们。」
「但官府不这么想啊!」
「哼,既然他们要误会我们,我们也不怕,我立刻去叫二当家起来,跟他商量,看怎么打退官兵。」沐英雄说着,就要往里头走。
「等一下啦,爹。」沐紫鸳急忙拉住他,心想,爹真是个鲁大汉,人好、心也好,可惜就是少一根筋。她记得听娘说过,她爹交友从不看来历,但求交心;因此他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一日,他的朋友们不小心得罪权贵,陷入危境,他去帮忙,结果就被识为同谋,一并入罪,被判以黥刺之刑了。
脸上被刻下犯罪的记号后,他们这群朋友再也无法光明正大立于天地间,只好躲躲藏藏、隐其行踪,像条狗似地窝居在角落里苟延残喘;直至某日,他们其中一人再也忍受不了颠沛的生活,遂兴起团结以抗外侮的念头。
然后,他们来到五道坡,建立「大风寨」,靠着彼此互助,渐渐强盛了起来。
而她爹会被推举为寨主,则是大伙儿感念他恩惠的结果。不过依她爹那种个性,平常无事时还好,一朝面临危机,毫无脑子的鲁莽行事就很容易招徕杀劫。
「还等?再等下去,官兵就杀上来了;不管,我要去把兄弟们都叫起来,无论如何也要死守『大风寨』。」果然,沐英雄满脑子只想着要跟敌人一决生死,根本没想到凭他们的实力,开打只是加速「大风寨」的灭亡罢了!
「可是爹,敌人根本上不来啊!」沐英雄少根筋,沐紫鸳可没有,早发现官兵的脚步声在逼近到一定距离后,便开始打转,再没有接近的迹象,显见商子任的障法起了作用。
「咦?怎么会?五道坡的山路既好走又不险峻,他们为何上不来?」
「因为相公在几条主要山道上布下了五行奇阵,那些官兵不懂阵式,自然就上不来了!」她不敢说是自己干的好事,因为一名娇娇女,是不可能有那等本事的。
「他为什么要帮我们?」沐英雄不解地望着犹自瘫坐于地的商子任。
「因为他是我相公、你的女婿啊!当然要帮忙守护我们家。」
这借口真的很烂,但沐英雄却相信了。
「好女婿,上回是我误会你了,你没事吧?我扶你回寨里休息。」这会儿沐英雄又多礼得不可思议,完全不复上回几乎将商子任整死的可怕。
敢情变脸这本事是一代传一代的。见了沐英雄变化无常的态度后,商子任终于知道沐紫鸳的伪装本领是从何而来的。
「多谢寨主。」他倚着沐英雄,任他将自己半扶半抱地送进寨内。
「呼——」另一边,沐紫鸳暗松了口气;庆幸今天早起的鸟儿只有她老爹,怪好骗一把的,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许多了,谢天谢地!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要如何圆满解释上回她私奔的那个谎言?
「说那家伙挂点了,不知道商子任相不相信?」她异想天开地想着。
最近,沐紫鸳一直在想,商子任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打那日她自木柱上将他救下后,他休息了一夜,隔天便开始忙着在「大风寨」周围布下阵式。一圈接一圈、一阵连一阵。
照他所言,天地分阴阳、人间有正气。因此布置得宜的奇阵不仅得以阻敌、欺敌,更可为己身招来好运与福气。
他懂得真多,信手捻来山林中的树木、花草、奇石,便将「大风寨」给守卫得霉倘艚鹛馈这样的人会笨吗?她怀疑。
可横看竖看,他又与聪明沾不上边;试问天下间有哪个聪明之士会一忙起来就忘了吃饭、忘了睡觉,甚至忘了上茅房?
对!他就是迟钝到会忘了上茅房。那是昨日傍晚的事了,他布阵到一半,突然腹痛如绞,她还以为他病了,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但片刻后,他却告诉她,他会腹痛是因为昨日大忙、忘了上茅房!见鬼的!那个大白痴怎不忘了呼吸、直接去死?
她受不了他,却不得不紧跟着他,因为她还有把柄捏在他手上。
她一直等着,看商子任几时要拆穿她私奔的谎言。
但他始终没问,照样过他清闲悠哉、乐似神仙的逍遥日子。
反而是她,一颗心如吊上十七、八个吊桶,摇摇晃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眼看时间一日一日地过去,转眼,她回寨都五天了,他看见她,还是除了笑,不见第二种表情。
他到底想怎样?是欲借此戏弄她?还是想另外找个机会威胁她?抑或他根本蠢到没发现她的失误?
她不知道,心好乱。「唉!」目光不自觉落在三尺外的石阵上,瞧见数名官兵正整束武装、企图闯阵。
「别担心,他们闯不进来的。」缓缓跟在她身后的商子任,以为她叹气是因为阵外那群不死心的官兵,在连碰了五天的大钉子后,犹日日派人进攻,丝毫不懂得放弃。
「我知道。」打第一天她亲眼见识十来名官兵在阵内迷失,左冲右撞仍闯不进「大风寨」后,她便对他的阵式充满信心。
「那沐姑娘是在忧心些什么?」他抬头,冲着她灿烂一笑。
那笑好温柔,胜春风、胜朝阳,让她整颗心都暖了起来,有些飘飘然,还有几分焦躁。最近跟他在一起时,沐紫鸳总会这样,一时喜、一时忧,没个定性。
「我到底是怎么了?」垂首细察自己的心思,她无法理解这份气闷究竟从何而起。
见她不语,商子任唇角的笑更添入了几分体贴。「我想,官兵包围五道坡的日子就快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烦忧被他的问题一转移,顺利变为好奇。
「打昨日起,闯阵的官兵变少了。夜晚,我还听见驻扎的官兵们在唱歌,因此我判断,这种毫无所获的包围已经消磨了官兵们的士气,他们守不了多久了。」他分析道,每一句都很有道理。
第4章(2)
这就是读书人的本事吗?她望着他,感觉这一刻,他又变聪明了。但是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既愚蠢又灵敏?这太没道理了嘛!
「你为什么不问我离开又回来的原因?」她无意识地脱口问出,等到发现时,随即很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怪自己真是吃饱撑着没事干、自找麻烦。
「你不是说过了,离开是为了与心上人相会,回来则是为保『大风寨』无恙?」他笑答,神情里不见半丝疑惑。
「而你全然相信?」那种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过吧?他却毫不怀疑;为什么?是因为她的事一点儿都不值得他用心思索?还是另有原因?莫名地,她心底的焦躁更甚。
「我有理由怀疑沐姑娘吗?」他直觉回答。
「是没有;但我独自一人回来,你难道没想过,我那心上人去哪儿了?为何没与我在一起?」压抑不住心头的焦躁,她又开始挖坑往里头跳;其间虽有后悔,但想要答案的心却更强烈。
他微微一笑,缓缓地开了口。「沐姑娘,你的心上人呢?怎没有与你在一起?」
这问题像是遂了沐紫鸳的心愿,但配上他那副温吞到不行的口吻,却只是将她心底的火苗煽扬成烈焰。
「他有没有跟我在一起关你什么事?」她吼,火气将她脸上原本的娇弱尽数烧灼成凶悍。
啧!她又失控了,但……好美。商子任眼底的激赏灿若朗星。「沐姑娘,你的脸好红,是中暑了吗?」他轻问。
「现在都秋末了,哪还会有中暑这等蠢事?」她受不了了,好想揍那张古井不生波的温和笑脸两拳。
「难不成……」他弹指一笑。「你是在生气?」
「我……」杀千刀的,她又在他瞳孔底下瞧见自己变成河东狮一只了。「怎么会,我……很少生气的。」咬牙兼磨牙,她努力地试图将脸上的怒火扭转成凄然。
「咳!」他又开始呛咳。不行了,真的会被她笑死。
「商公子,生病了吗?要不要找大夫来瞧瞧?」她扮了个扭曲的笑容给他看。
「呃!」他的脸胀红,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立跳舞了。「多谢沐姑娘关心,商某很好。」只要她别再逗他发笑,他绝对可以长命百岁。
「商公子还有很多事要做吗?」
「这……」他回头瞧了布到一半的阵式一眼。「还好。」
「那我还是别打扰你做事了。」她转身,走到一旁的大树下,刻意背对他,不让他瞧见她火冒三丈的模样儿。
姓商的根本是个白痴,任何明示或暗示对他都完全无用,结果搞了半天,她还是不晓得他介不介意她那无端失踪的「心上人」?
「究竟要到几时才能彻底解决这问题?」好后悔,早知道不对他撒谎了,麻烦透顶。
「唉!」再叹一声,她越来越弄不清自己的心,何苦这样介意他对她的看法?倘若他真对她造成了妨碍,了不起一拳打晕他,再把他丢到一个陌生地方,任他握有她再多把柄,也无从泄漏起。
偏她一直不忍心对他下重手,甚至在投奔自由后,又为了他,急巴巴地赶回山寨里。
「这是不舍吗?」她不懂。「莫非我对他动了心?」
「哦,不不不,不能再想下去——」猛力摇头打断动心的想法;那种结论太可怕,她宁可当做不知道,继续焦躁下去。
「沐姑娘、沐姑娘……」突然,一声声呼唤召回了她遨游于思绪之海的神智。
「干什么?」她没好气地转过身。「喝!」却迎上商子任近在咫尺的面容。「你知不知道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
「对不起。」他歉疚一颔首。「我只是想告诉你,下雨了。」
「下雨了?我怎没发现?」她抬头,瞧见他高举的双手正拿着一件藏青色的外袍,撑在她头上、为她遮雨;难怪她丝毫没有察觉雨滴落下。
视线移转,最后定在他被雨淋湿的脸庞上,雨水顺着他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五官住下流,把他整个人都弄湿了。
「雨下多久了?」她瞧着他狼狈万分的样子,心微疼。
「呃……」商子任想了下。「不到半个时辰吧!」
「而你就一直站在我身后为我遮雨?」怎么有这么蠢的人,蠢得……好教人心焦,他就不能偶尔多为自己想一想吗?「你知不知道有句俗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像你这样处处为人着想、丝毫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很容易死的。」
「那么我可能真的比较蠢吧!我一直是,宁可天下人负我,莫我负天下人。」他笑着说。
她好想揍他两拳,因为他太笨了!可目光一触及他温和愉悦的笑容,心整个酥了。她打不下手,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被困住了。
商子任原以为「大风寨」的问题不难解决,只要阻挡官兵上山,熬个八、九日,事情自会迎刃而解。
但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这偌大的寨子,竟只存了三、五天的粮;直到今日,他们终于断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