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唐谦一正聚精会神的拉胚,动作熟练如魔术表演,将一块陶土拉成高度六十公分的花瓶,小心塑形调整。
“把动线改成这样啊,跟原来的一样,但是更适合奶奶生活,不会让奶奶辛苦的爬楼梯。”她把图摆在工作台上,伸手指着奶奶走动的动线。
前后都有缘廊,春天可以看樱花,平时每天晚上可以看夜景,白天看海,还有啊,原来规划成小孩子房的房间,变成了民宿的房间,只是改变使用的对象,规格、大小都没有什么改变。
手指点呀点,点到被标注有她和唐谦一名字的房间,不禁小脸一红,知道那是她和唐谦一以后要住的。
跟奶奶的房间相对,出入使用的是另一个阶梯,感觉上这是小俩口的新婚住宅,步薇琳想到就好害羞哦。
那么,既然是他们要住一辈子的地方,那她想要让房子更完美。
“谦一,我觉得,我们房间的浴室要大一点点,一点点就好!可以放大浴缸,冬天就可以泡澡。还有,我觉得可以规划一下我们两人生活的动线,不要跟奶奶撞上就好……”她滔滔不绝的说着,脑中不禁浮现未来家的蓝图,嘴角不自禁上扬。“还有啊……”
“房子怎么可以乱改?你不要乱出主意,我现在没心情听你说这些,我在忙。”唐谦一打断她的滔滔不绝,口气生冷。
“噢……”步薇琳立刻禁声,吐了吐舌头,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做事要求完美,捏陶时他很认真,绘制建筑制图时他一样认真,一丝不苟,几乎完全符合爷爷原来的设计,只对奶奶的动线小小修改。
她打扰到他了——意识到这一点,步薇琳是想离开工作室,回到房间去等他忙完的,但是……一个人,她会怕。
自从他告诉她,他每天晚上半夜到工地巡视,不是因为怕小偷而是怕那些歹徒她更不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就算有Michael陪伴,她还是不敢。
现在虽然他没空理会她,但是起码这里还有人啊,那她乖乖在旁边玩好了。
拿起摆在工作桌上,她做完很久,唐谦一帮她素烧完成的盘子,本想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步薇琳想想,还是不要打扰他好了,便一个人埋头并研究该怎么用雕刻刀在上头刻出想要的花纹装饰。
没有声音了……
唐谦一突然惊觉,工作室里没有她说话的声音,他不习惯的放下手边的工作,抬头一看。
看见她背对着他,坐在工作桌那里埋头苦思,手里拿着雕刻刀,正在思索要怎么把她做好的盘子做装饰。
她离他离得远远的,声音尽可能的放轻,一副怕吵到他的模样,唐谦一这才惊觉,他刚才对他说话的语气,太不耐烦了。
但是她并没有生气,一迳的包容,想想这阵子以来,有她在身边支持,给了他多少鼓励?奶奶生病,她的难过不在他之下,但每一次都是她鼓励他,让他重新燃起希望,现在奶奶化疗的结果很不错,都是因为她的关系。
在奶奶昏迷那阵子,他焦虑、暴躁、压力大得让他乱发脾气,但是她并没有生气,一次又一次的包容他,为他着想,甚至没有对他要求过什么。
现在,他只是因为她提出的一点点小小的要求,为他们以后共同生活的家给予意见,这么一点小事,他都无法满足她吗?
“可恶,竟然刻坏了,我是笨蛋——”步薇琳捧着自己辛苦捏出来的盘子唉叹。她的美术天份不够高。“啊,我吵到你了?对不起。”发现有视线正望着自己,她回头,就看见他眼都不眨的,正盯着她。
于是她先道歉,努力安抚他的情绪。
一股闷气在胸口的感触,令唐谦一感到不适。
这阵子以来,她一起这样哄着他……先道歉,先安抚他的情绪,因为体贴他,知道他焦虑奶奶的病况,接受他的坏脾气,也从不生他的气。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傻成这样呢?
“刻坏了?拿过来我看看。”他朝她伸手,要她把藏在身后的盘子来给他瞧一瞧。
步薇琳忙不迭的摇头。“不要!”给他看她雕得多丑?拜托,她还要脸!
她脸酡红,看起来是在害羞,唐谦一忍俊不住喷笑出来。
“我不会笑你的。”
“才怪,你现在就在笑我!”她指控道。
“我笑是因为你反应很好笑,不拿过来我用就抢的喽。”他语气认真,语带威胁。
“你少土匪了,还不快点工作……哎呀,你怎么真的抢?!”步薇琳躲避不及,竟然被他抢走了刻坏的盘子,“不要看!”伸手想把盘子拿回来。
“有什么关系,刻坏就刻坏,我不是告诉过你?陶艺很有趣,有趣的地方在于新手捏出来的东西,不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他信手拈来,就她刻画的部分,随便几笔雕出了几朵盛开的樱花。“就算是刻坏了也无妨,这世界完美并不存在——”自己说到这里,也才觉得自掌嘴巴。
他告诉她不需要事求完美,但却要求自己面面俱到,这样,不是本未倒置了吗?
房子是人住的,要为了住在屋子里的人设想而去建造房子,而不是为了满足自身的设计欲望……他竟然不知不觉间,走偏了路。
“房子的事情,我会想一想。”就算改得跟爷爷当初的设计不同,爷爷应该不会计较都对,房子的存在是让人感到幸福。
“想什么?”步薇琳傻傻地,听不出来他已经决定为她改变房子的动线。
忍不住想说她笨,但Michael急促的吠叫声,引起两人的注意,那种叫法让他们心中都有不好的预感,上回Michael这么叫,是发现奶奶病倒在地上。
“该糟,不好了。”唐谦一迅速跳起身来,走出工作室往狗狗吠叫的来源处望去,不料这一瞧,他呆掉。
除了和廊相连的工作室,盖到一半的房子以及权充房间的书房,燃起了熊熊大火,因为是以木材为原料,加上最近天气冷,天干物燥,火苗烧得很旺,一下子,火焰便冲到天边。
“啊啊啊啊……”步薇琳看见火苗吞噬书房,立刻尖叫冲出,要往书房冲进去。
“来不及了,有人蓄意纵火,别进去冒险拿东西了。”唐谦一冷静地报警,拽着步薇琳躲进工作室退到廊宇。“Michael!”他朝对着火吠叫的Michael吹了声口哨,叫笨狗快速归来。
“来不及也要进去,你忘了吗?奶奶的白无垢在里面,还有以前你爷爷留下来的手稿和陶土模型,那是奶奶很珍视的东西,一定要拿出来……”她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都是我……我鸡婆,我去奶奶借住的朋友家把东西带回来……对不起……”说着说着,已经哭了。“早知道就不要带回来……奶奶对不起……”
她自责的掩面,深觉愧疚。
唐谦一难掩心中的激动,她刚刚急着想冲进去,不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证件、钱包、客户资料、名贵的高跟鞋,不是那些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而是他奶奶重视的东西……
这个女人,能不能还要老是想着别人?多为自己想一点好不好?
忍不住捧着她哭花的脸,俯身亲吻。
“薇琳,嫁给我吧。”他忍不住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求婚。
“咦?”步薇琳怀疑自己听错了。
唐谦一看见一旁的水管,打开水龙头将自己全身淋湿,拿起一条厚毛毯沾湿后将自己包覆住,对她笑说:“等我回来再听你答案。”
说完,他全身湿透的冲进火场。
步薇琳惊呆掉,然后失声尖叫“谦一——”
尾声
又到了樱花盛开的季节,枝头上樱花迎风摇头,花瓣随风飘落,遍地粉红。
弯腰拾起刚落下未染上尘土的樱花瓣,轻轻放进竹笼里。
捡完需要的樱花瓣,连同竹笼拿进一旁的晒衣间,摆在角落让樱花慢慢阴干,好做有含有樱花香气的蜜饯。
摆好竹笼站直腰,就被头顶上晒着的衣物顶到头,不觉莞尔一笑,迈开步伐,继续向前行。
晒衣间旁是一间和室,中间有一个炭火烤炉,底下的木炭正烧旺着,铁锅内正滚着香味四溢的沙锅鱼头。
“我跟你说过我不要,你听不懂国语啊?要我用日文说一次吗?”语气不善的女声,从阁楼的另一端传来。
“你很啰唆,我说要就要,结婚哪有不度蜜月的道理?!”强势霸道的男声,也从同一个方面传出。
“你要气死我哦?奶奶才出院多久?一个人在家里你可以放心吗?要蜜月你自己去,我要在家陪奶奶!”
“你很固执耶女人——可恶,回来再跟你吵架,我先去接人。”车钥匙的声音,叮叮咛咛。
“你不要以为叫我爸妈来说服我就会改变心意!”朝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吼叫。
争执声吵闹不绝,但这样的吵架方式让听的人立刻明白,这两个人,深爱着彼此。
闻者不禁微笑,绕过各室继续向前行,拉开拉门踏进大厅,缓缓走向厨房,泡了两杯茶摆在托盘上,来到门口的缘廊,缓缓坐下,一杯摆在没有人的空位,一杯自己轻呷一口。
微风吹动,吹来樱花的气息,一蕊樱花花瓣随风飞,飘落在陶杯里,粉红搭着嫩绿茶色,意境极美。
不禁露出满足的笑容,放下杯子,再度缓缓起身,绕着大厅走了一圈,来到通往书房的那扇门,轻轻拉开门,走进充满阳光的书房。
望着墙上摆满各种书籍的书柜,中文、日文都有,眼神不禁放柔,再度迈开步伐,走向窗户将窗户推开。
九份宁静的海景,呈现在眼前,黄昏晚霞将天空映照得一片橘红,太阳落在海平面上,连海都被渲染成了橘红色。
静静凝望良久,伸手抚触光滑的墙面,走出书房来到大厅,这回却是走上楼梯,往阁楼方向走。
“请问……有人在吗?”一对面生的情侣站在门口,好奇地向里边探望。
“有,你好!”轻快的女声从二楼传来,蹦蹦跳跳地下楼,“有什么事吗?”
“我们看见外面有招牌,这里有民宿……房子好漂亮,想请问有没有空房间?”
“当然有,两位吗?我们提供住宿,晚餐和隔天早餐,等老板回来,会煮好喝的咖啡请你们。”甜美温柔的嗓音,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好亲切哦,是老板娘吗?”
“呃、呃……对……算……算吧?”支支吾吾,听起来很害羞又有点不确定。
咚咚咚——脚步踩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低沉,听起来让人很安心,有着甜美声音的女人,领着年轻情侣到客房住下。
年轻情侣进入房间时,发出心醉的赞叹——
奶奶不禁露齿而笑,点了点头,这样很好,家里热热闹闹,孝之希望家里热闹,不致那么冷清,有客人来而且喜欢他们家,这样很好……
“哇靠咧——”这声惊呼自一楼传来。“我才离开不到一年耶,不到一年耶,为什么变这么漂亮啊?这里是哪里啊!?我要认不出来啦!”
夸张的吵闹声,可以说是大吼大叫了。
“汪汪汪汪汪汪——”狗狗疯狂的吠叫,以示对来者的不欢迎。
“嘿!Michael,你今年还是一样头好壮壮啊,这么想我哟?等等做好吃的芋圆给你吃,乖嘿!先把你家老大叫出来,阿谦——我来啦!门口借我摆摊啦!”
“阿生,就知道是你……喝,你的头发怎么回事?去年是金色,今年怎么变成红色啊?你以为你是樱木花道吗?”带笑的女声自二楼传到一楼。
“唔,因为占卜师说我今年的幸运色是红色嘛。”说完回过头,“哎哟!这不是老板娘吗?啧啧啧,老板娘门口借我摆摊啦,好啦!”阿生三八兮兮地撒娇。
“你的摊位简直是破坏我们家的门面!”没好气抱怨挖苦。“我们有客人,你不可以拿你的芋圆去吓人家!”
“哎哟,吃一下又不会怎样……好啦……”
唐奶奶闻言忍不住笑出声来,还笑到咳嗽,捂住小心的咳,免得又有人听见大惊小怪,又把她往医院送。
缓缓爬上通往阁楼的阶梯,阶梯级深不高,坡度和缓,行走起来非常方便,让她这大病初愈的人,可以一个人小心地上下楼,不需要人扶持。
唐奶奶爬完楼梯有些微喘,扶着门缓缓地走,走进自己房间。
房间窗户对外景观,正是夕阳西下的海景,她走向摆在窗旁的摇椅,慢慢摇。
回头,就看见挂在墙面上裱框一大一小的两张房子立面图,小张的线条潦草随性,大张的工整精细,连木头的细部纹路都一清二楚。
摆在裱框图旁的,是一件保存了六十多年的古董嫁衣,这件她没有机会穿上的白无垢,会给将嫁入门的孙媳妇代替她穿上,嫁入他们家。
望着那件白无垢,奶奶伸手探进外套里,缓缓掏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将之摊开,阅读上头行云流水的字体——
子绘啊——
笔墨难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三百六十个日子的相思将画下句点。
再过十天,我就能回到你身边,此刻的我,想着你为我穿上白无垢,会是什么模样?
含羞欲语,抑或是热泪盈眶?
无能的我无法为你做些什么,为你而建房子,那是我唯一能漫长等待的事物,而我最珍视的重要事物,是你。
不论看几次都会娇羞脸红,唐奶奶将信放在胸口,像是在占据心中六十年的那个人,一直都在她身边。
“小心点,伯公,路很滑……喝!阿生,你今年会不会太早啊?头发也太红了吧,你以为你是樱木花道吗?不许你拿芋圆给我岳父岳母试吃!”有人一进门就对樱木花道……不对,阿生耳提面命。
“听说房子被人纵火,我还以为不会这么快就完工……盖得好,就跟俊彦的图一模一样,啊,还有门口那株吉野樱……是俊彦让人从村上家特地移种过来,要送给子绘小姐的……”低沉的腔调浓厚的日文,从一楼飘到了二楼。
“谦一少爷,还有人再来破坏俊彦老爷的房子吗?”另一个是带着关东腔,使用敬语的日文。
“这就是房子能盖这么快的原因,没人来破坏啊——伯公,谢谢你的帮忙。”
“自己人客气什么?破坏俊彦的房子就是跟村上家作对!”
“咦?奶奶呢?”有人回来开始四下寻找奶奶了。
“刚刚绕了房子一圈,现在应该回房间了,小声点,奶奶可能在休息。”小声提醒的声音,属于甜美的女声,“对了,今天有客人来,房钱我收起来了,放在吧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