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说是这样说,其实还不太确定,他当真做好心理准备了吗?这时,他感觉到韦柔伊握紧他的手,他望向她那温柔的微笑,似乎在对他说不会有问题的。他对她点个头,心想他爸都躺在病床上了,应该没什么力气发瓠,就算事情不可收拾,韦柔伊会阻止他的,她有这份能力,他非常确定。
急诊室内有许多病床,只用帘幕隔开,当他母亲拉开帘幕后,他们看到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蔡曜竹第一个念头是惊愕,这不可能是他父亲,至少不是他印象中的父亲。
他最后一次看到的父亲,仍是一副高傲神气,怎么会让时光改变了这么多?那个强悍的男人变瘦了、老了、满脸皱纹了、头发全白了,像是萎缩了好几个size , 就连锐利的眼神也变钝了。
「爸。」蔡曜竹只觉喉咙一阵紧窒,不知多久没喊出这个字。
「嗯。」蔡秉勋看了儿子一眼,父子俩就这么点对话,没有人想更进一步。
死寂的气氛中,韦柔伊主动招呼:「伯父,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妳是谁?」蔡秉勋只淡淡问。
「她叫韦柔伊,是我女朋友。」蔡曜竹握紧身旁女人的手,这是他第一次向家人介绍女友,虽然是假扮的女友,却有种奇妙而踏实的感觉。宋昭莹摆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蔡曜竹只是耸耸肩,反正母亲高兴就好。
蔡秉勋瞪住韦柔伊,不敢置信的说:「妳看起来很聪明,是哪根神经不对劲,跟这种男人在一起?」
很好,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该有的祝福!蔡曜竹正想抗议,韦柔伊却笑着说:「伯父你不用替我担心,曜竹是有一些问题,但我会把他修好的,你们等着看吧。」
蔡曜竹全身一阵轻颤,他怀疑韦柔伊不是在演戏,她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她打算好好的修理他,而他居然不只有点期待?
一阵沉默之后,蔡秉勋开了口:「祝妳好运。」
「谢谢!」韦柔伊仍是甜笑。「曜竹跟我都希望伯父早点好起来。」
「你们先走吧,我要休息了。」蔡秉勋闭上眼,似有无限疲倦。
蔡曜竹看着父亲苍老的脸庞,一时百感交集,他们父子和平相处超过了五分钟,没有争执也没有翻桌,最大原因是父亲已经无力了,日薄西山,谁知还有多少时日?
「伯父、伯母再见。」韦柔伊轻声道别,以免打扰了病人的休息。
蔡曜竹只是点个头,朝母亲看了一眼,示意他们还有事情要谈。
走出帘幕外,蔡曜竹和韦柔伊到走廊上等待,依然是手牵着手,没有对话却能了解,他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存在彷佛就是一种力量,他的心就这么笃定了下来。
只是,当他必须放开她的手,天晓得他将漂流到何方?
大约十分钟后,宋昭莹走到儿子和他女友面前。
「你爸睡着了,医生说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不过要定期回诊。」
蔡曜竹迫不及待的问:「他到底怎么了?他看起来这么虚弱,不像只是因为车祸!」
「其实……他去年中风以后,就有点失智症……」宋昭莹看着地面,回避儿子的眼光。
「什么?」蔡曜竹睁大惊慌的眼,父亲除了中风还有失智症?
「还好只是轻微中风,但他常会迷路,忘了一些事情,学校那边早就办退休了,这次是因为他闯红灯才被车撞,他当然不想报警。」
「为什么不告诉我?」难道要等父亲失踪了才通知他?
宋昭莹终于抬起头,眼角已有泪光。「他不肯让我说,你两个姊姊也不知道,你又不是不了解,他怎么肯承认自己有弱点?」
「这个老顽固!从以前到现在都没变。」蔡曜竹知道生气也没用,但他还是气愤难消,喘了几口气才说:「妈,妳听我说,姊姊她们在台北不方便,有什么事妳一定要立刻打我手机。」
「我知道你有这份心就好了,但你工作忙,还是尽量不要麻烦你。」
「一点都不麻烦!不管任何事,大事小事都要让我知道。」他再次向母亲强调,同时也提醒自己以后要主动多关心。
韦柔伊这时开了口。「伯母,妳要让曜竹多帮忙,不然他心里很难受。」
「好、好,我会的。」宋昭莹转向韦柔伊笑了,拍拍她的手臂说:「我就知道妳管得动他,阿竹总算可以定下来了。」
「他是嘴巴比较坏,心地很善良。」韦柔伊的话让蔡曜竹翻了一下白眼,他的心地才不善良,他是个坏男人、不孝子,只不过还有点人性罢了。
「柔伊,辛苦妳了。」
「伯母妳才辛苦了,照顾伯父这么多年。」
这两个女人显然是惺惺相惜,或者该说同病相怜?蔡曜竹暗自苦笑,他跟他父亲都很难搞,谁碰上他们谁倒霉。稍后,当他们走出医院大门,他以为事情大概就是这样了,没想到身旁女子会问他:「你跟你爸之间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我吗?」她的眼中是关怀和温暖,她的指尖轻碰他的掌心,他明白自己抗拒不了她。
「我……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这些事。」这个借口只是拖延时间,就算她要知道他最羞耻、最肮脏、最可悲的想法,他也会像吃了诚实豆沙包一样告诉她。
「我很乐意成为你的第一次,你愿意吗?」
「我愿意。」
这三个字带给他一种神圣的感觉,悠扬的音乐,天使的光环,永恒的誓约……
嗯哼,他又想太多了。
第5章
韦柔伊对台南市并不熟悉,但由于身旁男人一脸彷徨,似乎有想逃避谈话之意图,她自作主张选了一家咖啡厅,拉着他的手走进去,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蔡曜竹对此并无意见,只是对着菜单发呆。「我不知道要点什么……」
「我来吧!」韦柔伊转向服务生说:「我们要一杯拿铁、一杯热巧克力,还有一份手工核桃饼。」
「好的,请两位稍等。」服务生点个头就转身离去。
蔡曜竹眨了眨眼,不太确定的问:「热巧克力是妳要喝的?」
「不,是你要喝的。」
「妳怎么知道我想喝什么?」
「我知道你需要什么,我就是知道。」她望进他迷惑的双眼,但愿他能明白,她比他想象中更了解他,虽然这一切进展得太快,但时间长短并非一切准则。有种强烈的感觉告诉她,他们很有可能是天生一对,如果他愿意对她敞开心扉,并让她坐上他心中独一无二的宝座。
蔡曜竹再次眨眼,终于有了结论。「韦柔伊小姐,妳是不是有女巫的血统?」
「糟糕!被你发现了。」他们同时笑出声。
十分钟后,她看他喝了热巧克力、吃了核桃饼,整个人放松许多,于是拍拍他的头赞许道:「乖孩子。」
「谢谢。」他傻笑起来,看起来只有五岁大。
「如果你想说的话,现在可以开始了。」
他开始东张西望,像怕遇到熟人似的。「呃……感觉好像在跟心理医生说话,虽然我从来没看过心理医生。」
「嘿!我是你的朋友,你可以对我说任何事,如果你真的想告诉我的话。」
说完后她不再催促,由他自己决定时机,终于在沈思片刻后,他开了口。
「我家是一个很传统的家庭,我爸妈都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尤其是我爸,妳可以说他是典型的大男人。我两个姊姊得到的注意力还不如我的一半,但也因此她们是自由的,我大姊开了家漫画店,我二姊在电视台上班,在我爸眼中看来都是不务正业,但他不会多说什么,至少她们结婚生子了,他认为女人只要这样就够了。」
「我知道你的大男人主义是从哪里来的了。」她故意开个玩笑,希望气氛轻快些,尽管她很肯定蔡曜竹只是自大了点,他对女人还算是诚实而且尊重。
「我承认我跟我爸有一些相似处,不过我不认为女人只需要结婚生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特质,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点点头,表示她听到了,并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总之,身为唯一的儿子和长孙,我从小就被赋予重望,原本我爸要把我取名为蔡耀祖,意思就是光宗耀祖!幸好他自己也觉得俗气,才改为蔡曜竹,因为谐音差不多。」
「曜竹好听多了,恭喜你逃过一劫。」她微笑着说。
「我爸希望我做个律师,因为他在大学教法律,就算我不做律师,至少也得是医师,可惜我对这两种职业都没兴趣,我喜欢种花种草种菜,就跟我已经过世的外婆一样。」说到外婆,他的语气变柔软了。「山上乡是我外婆的故乡,人口流失很严重,我会把农场盖在山上乡,最大原因就是想留住当地的人才。」
从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她感觉到他的怀念之意,于是她把手放在他手上。
「你外婆一定很以你为荣。」
「她确实说过,我是她最大的骄傲。」蔡曜竹反握住她的手,彷佛可以藉此得到力量。「总之我跟我爸相处得很不好,从我上了国中就开始跟他吵架,是那种会掀翻屋顶的程度,等我高中毕业后考上农学系,我们不只吵架,还打了一架。」
「情况有多严重?」
「他的右手骨折,我的牙齿断了两颗,我们家的电视换了一台。」
她强忍住笑意,时机不适合。「我真想看看那场面。」
他自己倒是笑了起来。「当时左右邻居都跑来看,我很惊讶居然没有人报警,后来我一战成名,大家都叫我不孝子。」
「喔……」她不觉得好笑了,她深深替他难过。
「念大学的时候我都住宿舍,周末就跑去外婆家,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跟我爸碰面,大学毕业后我就独立生活,七年来都没回家过。外婆很支持我的事业,我的创业基金和土地都是她给我的,三年前外婆过世,我在丧礼上见到我爸,然后就是今天了。」
她张开嘴不知该说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两个男人的脾气一样硬!
「这几年来,我妈对我说的话只有三件事,回家、信佛、结婚。」
「你都怎么回答她?」
「第一,我不想回家看到我爸,第二,我不排斥佛教,但我的缘分可能还没到。」他耸耸肩,语气带着厌烦。「第三,我根本不想结婚,我讨厌任何形式的束缚。」
「了解。」她尽量往好的一面看,至少他不会花言巧语,说些自己做不到的话。
「妳真的了解?」他的表情变得有点紧张。
「我了解,而且我不会想改变你。」勉强而来的感情不会幸福,她从未忘记这点,除非是他真心想要的,否则都不可能长久。
「意思是?」
「意思是我们只适合做朋友。」她相信他听得懂她的明示,不管他们有多吸引彼此、多需要彼此,如果对未来的想法不一样,就不该让感情主宰理智。
这对她来说并不容易,要喜欢他太容易了,事实上她已经非常喜欢他了,但她不能让自己爱上他,至少现在还不能,她还没找到值得冒险的理由。
「喔,当然。」他垂下头,像个失恋的男人,一脸沮丧甚至受伤。
拜托!是他自己造成的好不好?别想对她用苦肉计,女人都是心软的,但追求真爱的女人必须坚强。
算了,现在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她必须先帮他一个大忙。「现在我就要以朋友的身分,建议你该怎么解决你的家庭问题。」
「妳有什么点子?」他抬起头,已稍微恢复镇定。
「农场一天没有你不会怎样,今天你必须放假,跟我去买菜。」
他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为什么要买菜?我自己就种了一堆。」
「因为……今天晚上你要回家煮饭给你爸妈吃。」
「谁说的?」他脸上笑意立刻消失,甚至想松开她的手,但是她不会让他逃走。
「我说的。」
「妳以为我会乖乖听话?」
傻男人,他以为他有选择的余地吗?他的心门已经为她开启,就别想叫她离开。「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带你爸妈家的钥匙?」
「有没有带都一样,我家有佣人会开门。」
她凝视他的眼,一眨也不眨的。「请你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带在身上?」
他无法逃避她的视线,不太情愿的承认。「有。」
「你有七年没回你爸妈家,你随身带着用不到的钥匙,蔡曜竹,你是我认识最矛盾的男人!」她该说什么呢?每个人多少会有弱点或盲点,而他是一个集合所有矛盾的典范。他长长叹了口气,直接问:「所以结论是?」
「听我的就对了!」
晚上六点半,蔡曜竹在厨房煮饭,很平常的一件事,但这是他爸妈家的厨房,也是他七年来没踏进的地方。他让佣人提早下班了,在他身旁当二厨的是韦柔伊,两人默契十足,不像才认识三天的人,但他已经不再诧异,毕竟她有女巫的血统,她有魔法。
「好香。」她用汤匙舀起浓汤尝了一口。「味道很棒!」
他点个头,确定这几道菜都近乎完美,但他就是不由自主的焦虑起来。「柔伊,妳确定这真的是个好主意,他们会不会赶我们出门?」
「别紧张,这是你家。」
她提醒他这个事实,可是还不够,他握住她的手叮嘱:「如果我跟我爸开始吵架或打架,妳一定要拿椅子砸我。」
「没问题,那把折凳看起来很适合。」经她这么一提,他才注意到厨房角落放了一把折凳,可能是煮饭累了可以稍坐下来,平常又不占空间,必要时又能派上用场,不愧是居家生活良伴。「那就拜托妳了!」
说巧不巧,这时大门被打开来,蔡曜竹屏息地看爸妈走进来,他们都又累又饿的样子,但愿美食能收服人心,他没别的办法了。
一看到儿子和他女友,宋昭莹尖叫起来。「阿竹?柔伊?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伯父、伯母,你们好。」笑容甜美的韦柔伊充当公关大使。「你们还没吃饭吧?曜竹和我做了一些菜,大家一起吃好吗?」
宋昭莹一手扶着丈夫,一手掩住自己的嘴,显然万分感动。「柔伊,妳真是太贴心了!」
「我想说伯父今天受伤了,心情可能不太好,这些料理都是曜竹的心意,你们一定要尝尝。」
宋昭莹转向儿子微笑。「阿竹,你这么用心,妈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没什么,应该的。」蔡曜竹早已预料他妈会赞同,现在重点就在于他爸了。
「我要换衣服。」蔡秉勋像是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口气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