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间,他到露台上做什么?睡不着?她该去看看他吗?
不,也许他需要独处,她的出现只会坏事。
可是他究竟在做什么?在独自哀悼一位亦师亦友的长辈离世?还是……她无法不在意。
而这样的在意,来自于最纯粹的关怀和爱。
终于,她还是决定起身查看并关心他。
掀开被子,离开沙发,她轻缓的往露台的方向而去——站在门边,她看见他坐在地上,双脚曲起,他的额头紧贴着膝盖,大大的手掌抱着头,弓起的背脊微微的颤抖着。
胸口一颤,她心揪得厉害。
他在哭吗?那个总是嘻嘻哈哈,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也不怕的杰瑞.摩罗尔在哭?
那个身上流着爱尔兰人和苏格兰人的血液,强悍、固执、热血,以硬汉自居的杰瑞.摩罗尔在哭?
突然,她的鼻子也酸了起来,他那颤抖的背脊脆弱得教她心疼。
白天,他一直在安慰她,而现在,她只想紧紧的抱住他、温暖他,让他在这个失去挚友的夜晚不感到寂寞。
想着,她跨出脚步,走到他身边。
察觉到有人走近,杰瑞下意识的抬头看去。虽然知道这屋子里除了她,没有别人,他还是愣了一下。
他尴尬又懊恼的别过头,快速的抹去眼泪。
毛真妍什么都没说,只是靠近他,然后伸出双臂紧紧的抱住他。
他一震,惊讶的看着将头靠在自己肩上的她。
他想说些什么,但一时语塞。
他爱雷多,他把雷多当挚友、当长辈,也当是自己的另一个父亲一般。
生老病死是人生必经的阶段,他以为自己够豁达,对雷多的死感到伤心,但应该不至于崩溃,可没想到,当夜深人静,往事一幕幕涌现,也一点一点的吞噬他的豁达和坚强。
他多么不愿意让毛毛看见他如此脆弱的一面,但当她紧紧抱着他,他却庆幸有她在他身边。
她身上的温暖一点一点的传递到他身上,热了他的心的同时,也逼出他更多压抑的情绪和眼泪。
「我很想他,毛毛。」他声音微微沙哑。
「我知道。」毛真妍轻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上轻吻一记,「贝里尼先生也知道。」
迎上她温柔又温暖的眸子,杰瑞心一痛,泪如雨下。
她从不知道男人的眼泪比起女人的更教人揪心难过,她想,大概是因为男人一向不轻易掉泪。
看他因哀伤雷多的去世而潸然泪下,她也泪眼婆娑。
「宝贝……」强劲的臂膀一捞,他将她紧紧的扣进怀中,而她也环抱着他,「别离开我,待在我身边,好吗?」
她没开口回答,但紧抱着他身躯的双手却以行动回应了他的央求。
第8章(1)
床上,他们面对面的侧躺着,谁也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的凝视彼此。
他的眼眶一直是湿湿的,眼底深处浸着哀伤。
莫名的,她觉得自己该给他温暖、该给他安慰、该给他拥抱……这个她明明深爱着,却又不敢拥有的男人,一直以来包容着她、爱护着她——不管她的情绪起伏得多快,多么的不可理喻。
他虽然难免被她激怒,可从来没真的生气,没真的放弃。
他总是愿意低头认错,然后讨好她、取悦她,对她说:宝贝,我爱你。
而她,给过他什么呢?
一开始在这里重逢时,她以为他是她的灾难,可现在她发现,她才是他的灾难。
她从来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伤口、不愿意面对自己的梦魇,她以为只要表现出坚强的样子,所有让她脆弱及恐惧的事物就都不存在,可事实却不是那样。
生父的无情离弃在她的心里造成难以抹灭的阴影,她爱他爱得迫不及待的嫁给他,是因为她害怕他像生父一样反悔。
她断然的跟他离婚,是因为她真的太爱他,而无法忍受有一天他不再爱她。
所以在他还爱着她的时候,她逃开了。
她一直在逃避她爱他,而他也爱着她的事实,她强悍的外表只不过是为了武装她心里那个从没长大,渴望爱又怕遭到离弃背叛的小女孩。
为了保护自己,她不惜在婚姻中激怒他、伤害他,等着他崩溃,等着他对她说:我受够了你这个疯子!
这么一来,她就可以对他说:瞧,你对我的爱不过如此!
可他没有,他一直忍受她、包容着她,到最后,受够他的好而逃走的,是她。
他该气她、恨她,怨自己倒楣透顶的遇上一个疯女人,可他没有,他说他还爱着她,她仍是他心里最爱的宝贝、小天使。
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才二十六岁,而现在,他已经三十五岁。
他的眼睛四周有些皱纹,那是因为他是个爽朗的人,常常大笑。
他的轮廓依旧,眼神透露出他在历经几年的磨练之后,已经蜕变成一个更成熟、更稳重、更有智慧的男人。
他微卷的棕发依然浓密且柔软,他的身材也依然结实,他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很安心,让人很想靠近。
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男人她可以爱上他八百遍。
可她,仍会因为没有安全感而逃开他八百遍,当然,那是她自身的问题,与他无关。
但即使她还是会逃开,今晚,此刻,她却想接近他、拥抱他、亲吻他。
她想感受他的温度、呼吸、他的心跳,还有他粗糙手指轻轻抚摸她时,教她浑身起鸡皮疙瘩,兴奋到连脚指头都卷曲起来的感觉。
就只是一晚,不管是他需要她,还是她需要他,那都不重要了。
伸出手,她抚摸着他冒出胡碴的脸颊两侧,以及下巴。
他有点讶异,当她靠近他的时候,但旋即,他抱住了她,将那温热的唇重重的压在她唇上。
一点星火瞬间燎原,他们用力的,甚至有点粗暴的抱住对方,四片交叠的嘴唇连一秒钟都不愿分离。
他们的手随着亲吻的力道,不断的探索着彼此的身体,虽然已经那么多年不曾拥抱过对方,但熟悉的感觉却一下子涌了上来。
毛真妍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如此的渴望,她以为十年不曾有过男人的她会无法全心的投入,可当他们的身体紧贴,她便发现这感觉就像是骑脚踏车,一旦学会就不会忘记。
她享受着他的身体压在她身上时的亲密感,她开始迷惑这么做究竟是为了安慰他?还是安慰她自己?
无法压抑犹如大潮般的情感和欲望,她不断的抚摸着、揉捏他强劲的手臂、宽厚的背,还有结实的臀,像个贪婪而不知节制的欲女一般。
虽然是如此渴求着,他并不急着占有她,他吻遍她的身体,彷佛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寸肌肤一般。
她兴奋到快不能呼吸,只希望这长夜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要得更多,她以为自己将无法承受他的炽热以及激狂,却意外的全数包容。
他的爱像是海上狂涛,不断的拍打着、撞击着她这颗海边的岩石,岩石无声承受,而她逸着如泣般的低吟。
一切在喘息声和叹息声中画下句点。
激烈而又缠绵的欢爱之后,他们紧紧的抱在一起睡了。
可天亮之前,她便悠悠转醒,她没有动,只是看着双手仍紧环着自己,像是担心她会逃开的男人。
他睡得很沉、很安心,像个孩子一般。
她从没预期或期待事情变成这样,可它自然而然的发生了,而她,并不后悔。
伸出手,她轻轻的抚摸他的眉、他的鼻、他的唇……不知怎地,眼泪便涌了出来。
她记得将初次给了他的那一晚,她感动又激动得整晚在他怀里哭个不停,当时她还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
十年后,她已经三十岁,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是哭了。
因为,这是她跟他的最后一夜、最后一次吗?
「唔……」这时,杰瑞微微的拧起眉头,低吟了一声。
他半闭着眼,像是还没习惯光线般的眯眼看她。
当看见她在他伸手便可以碰到的地方时,他安心的笑了。
「宝贝,早。」
「早。」
发现她脸上有着泪痕,眼睛又有点湿润,他微怔,然后露出不舍的表情。
「为什么哭了?」
「没,我只是想起……」
「想起那一夜?」他温柔的问,并伸手将她拥进臂弯里,在她额头上印了一吻。
他发出一声喟叹,「宝贝,回到我身边吧。」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的将脸贴在他胸口。
须臾,她转移了话题。
「你今天还要忙贝里尼先生的事,对吧?」她起身,捞起落在床下的衣裤穿上,「我来做早餐。」说完,她便走进浴室盥洗。
杰瑞躺在床上,面向着浴室,听着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他脸上有着一抹深沉和忧虑。
杰瑞出门了。
毛真妍一个人待在公寓里,认真的想着她跟他的事。
明明心里早有决定,但此刻,她却犹疑了。
是因为跟他发生了关系吗?那种紧密到彷佛不分彼此的感觉再次的攫住了她?
天啊,爱一个人怎么是这么复杂又煎熬的事情?
十年了,她以为心如止水、不需要爱情,但其实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取代他。
如果这真是老天给的机会,她是不是应该牢牢的抓住,别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没有失败的婚姻,只有被放弃的爱情。
她是不是该听贝里尼先生的话,试着跟杰瑞重新开始,试着挽救弥补从前的错?试着……勇敢一点?
正忖着,突然门铃响了,她走向对讲机,那端传来陌生的声音,「您好,请问是摩罗尔家吗?」
「是的。」
「您好,这儿有一件摩罗尔先生和摩罗尔太太的包裹,可以麻烦下来签收吗?」
闻言,她一震。
摩罗尔先生和摩罗尔太太?这儿确实是摩罗尔先生的家,但这里有摩罗尔太太?
杰瑞并没说他再婚,但难道他其实已经有太太了?
「您是摩罗尔太太吗?」对讲机那头,快递人员语带试探地问:「可以麻烦您马上下楼签收吗?我还有许多物件要送。」
「……喔,请等我一下。」
她不是摩罗尔太太,但这种事无须对不相干的人解释。
下了楼,门外一名穿着快递公司制服的年轻人正急躁的在那儿跺脚。
见有着东方脸孔的她下来,他先是一愣,然后礼貌的一笑。
「东西在这里。」年轻人将一个约莫十五公分立方的盒子交给了她,「请帮我签个名,谢谢。」
她快速的在签收单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带着盒子回到楼上。
她将写着「给摩罗尔贤伉俪」的盒子摆在餐桌上,远远的走开,不想看见它。
杰瑞结婚了?他已经不是单身汉了?真的吗?若是如此,他为何还说爱她?
他手指上明明没有戒指,也没有戒痕……喔,并不是每个结婚的人都会戴着婚戒,像她就一直没把婚戒戴着。
可如果他已婚,贝里尼先生为何会劝她给他一个机会?莫非杰瑞在这件事情上对挚友说了谎?
他的朋友知道他已婚吗?在佛罗伦斯时的他是不是以单身汉自居?
突然,她想起住在他家的第一个晚上所接到的那通电话。
那个叫安玛丽的女人听到她的声音时为何那么讶异?是因为听出她的声音不属于某个她所认识的女人吗?
若真如此,知道已婚的他竟带女人回家,安玛丽为何一点都不怪罪,因为女人应该看不惯这种事……喔,是她忘了,不是常有人说「每个义大利男人都有五个情妇」吗?
杰瑞虽然不是义大利人,可安玛丽对于男人偷腥却是见怪不怪。
如今细想,也许她真是被迷惑了,以至于失去理性判断。
杰瑞不断的对她说「我依旧爱着你」,可他从没说过「我还是单身」。
他对她说「宝贝,留在我身边」,而不是说「宝贝,再嫁给我」。
他说不管人生转了多少弯,还是想遇见她,他说……
他的人生早已转弯,他早已再婚,搞不好连孩子都有了!
天啊,她真蠢!她怎么会糊里糊涂的又深陷在名为「爱情」的泥沼之中?十年前,她已经脱身了,为何如今又困在同一个坑里?
想起昨夜的缠绵缱绻,想起自己竟因此而动摇、犹豫,她懊悔又悲伤。
他心里盘算着什么?跟现任太太离婚,然后跟她再续前缘?还是他并没打算放弃他的家庭,而是要她……该死,若真如此,他真的太可恶了。
他怎么可以?怎么敢?怎么忍心?他把她拉进这摊泥淖里,弄得她满身狼狈,他把她扯进他现在的婚姻关系里,让她变成罪人。
他、他真的让她变成最可怕的生物——前妻。
毛真妍,别慌,现在还不迟……她心里有道声音对她说。
是的,还不迟,她还可以离开他,而且是果决的、断然的。
方才还挣扎犹豫的她,在此刻,意志无比坚定。
收拾了行李,毛真妍离开公寓,下了楼。
她本想在他桌上留张纸条或是打通电话给他的,可又觉得没有必要。
若是真心要斩断所有的情分和牵系,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都不留。
藕断丝连、拖泥带水,只会加深痛苦,让伤口撕扯得更加血肉模糊。
可才走出一楼门口,迎面她就撞见杰瑞。
她的心揪了一下,痛得她快不能呼吸,可倔强的她并没有表现出来。
「宝贝?」见她带着简单的行李,杰瑞先是一怔,旋即快步的走了过来,「你这是……」
「我要回家了。」
「为什么?」
回家?是的,她不可能一直待在佛罗伦斯,当然,他也终会离开这里,在办完雷多的丧礼之后。
可他以为他们会一起离开佛罗伦斯,然后飞回台湾,因为他将去拜访她的母亲。
「我……我还有工作,你知道的。」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他的秘密。
他们总是吵吵闹闹,她也总是张牙舞爪,像只随时炸毛的猫,但这即将离别的一刻,她突然希望自己在他的记忆里是平静且平和的。
「宝贝,我们不是已经……」
「杰瑞,我们不行。」她咬唇道。
他眉心一拧,「不行?你是指……」
「我……」她深吸了一口气,决定对他撒谎。
她不善于说谎,但她知道这一次她会表现得很好。
「杰瑞,有人在等我。」
他一顿,狐疑的看着她,他不是听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无法接受。
「你是说你有交往的对象?」
「是的,」她直视着他,声线平静地继续扯谎,「而且我们已经订婚了。」
他陡地一震,难以置信道:「订婚?你的手上并没有戒指。」
她蹙眉笑叹,「你知道我不爱戴戒指的。」
他心头一撼,是的,他们结婚后,她就常常将婚戒丢在化妆台上。
「他是个好人,对我跟我妈都很好。」要取信于他,这谎就必须有个真实的对象让她能尽情发挥。
此时,马克.贝伍的身影钻进她脑海里。
「他叫马克.贝伍,是间美商公司的负责人,离过婚,有个八岁的女儿,我跟他已认识很久了,」她续道:「在我出国前,他向我求婚,而我也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