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客倌您就别挑剔了。」斩擎天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靠回他的怀里,在安抚了她后,慢条斯理地为她剥起橘子,再一瓣一瓣地送进她的嘴里。
入口的初秋新橘,微甜中带着浓浓的酸味,开阳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地吃着,感觉身后暖烘烘的热意,加上舌尖上的酸甜,遂融成了种蒸腾的满足感。她吮着他送橘进口后仍徘徊在她唇上没离去的指尖,而后备感幸福地叹了口气。
「打从咱们上路起,妳就三不五时地背着我偷偷摸摸的吃药。」趁着她没防备,斩擎天很懂得挑时机地把心头的疑问乘机问出,「妳的身子是怎了?」
她含糊地带过,「只是点老毛病。」
然而斩擎天却支起她的下颔,就着顶上的月光,直瞧着她心虚游移的眼瞳。
「女人病。」为了不再让他追问下去,她索性编了个他肯定会打退堂鼓的借口。
斩擎天没有言明的目光,在她的身上徘徊了一会儿后,放弃似地落在草丛外的河面上,瞬也不瞬地瞧着河面因月色照耀而七彩邻邻的波光。窝在他怀中的开阳,在瞧了他方正的下颔好一会儿后,试图想支开他满心的疑问出声轻问。
「哪,凭你的名声和武林地位,你可以早早成亲的,你怎不?」要不然他也不会被她给赖上了。
他抚着她的发,「因没人看得上我吧。」
「别太看轻你自个儿了,盟主大人。」不接受他搪塞的她摇摇头;然而他却一骨碌地将她压靠在自个儿的胸坎上。
「在知道我实际上有多么穷困后,这世上还有谁敢嫁我?」他低叹似的音调,在柔媚似水的夜色里,携着一点点的莫可奈何,轻易地就融入了风儿里。
「就为了这理由?」开阳不满地低嚷,为他抱屈之余,也为他人看不清他对这人世的温柔而感到不平。
「不然呢?」他漫不经心地应着,边将她搂紧些,边把心底诉不出口的原由再藏好些。
他怎可能老实地对她说,其实他和其它人一样,当然也会对浓情爱意带着份向往?可在他成长和生活的环境里,他从没能有过机会能说上什么情意绵绵的温柔话语,更不懂女人渴求的是如何缠绵细腻的心思,他就只是一尾红尘情海里身荡过客、从来就不懂得该如何飞的鱼,从来就不明白,该怎么在浪涛里翻身而起飞腾跳跃,一窥海上的虹彩,他只是沉在海里深处,独自游得很认直一,也十分卖力的鱼,但在这之外……
却也很孤寂。
当上盟主以来,江湖中的武林世家或是名门大户,不是没有对他招手过,可那些人最终也只能体认到,他身后的武林盟主光环,并不能让他们多添点利益或是名望;相反的,只要是与他沾上点关系之人,往往钱财都还没捞到,就得先赔上了本。也因此,多年前他已习会了不要将世俗的价值等同于感情,亦不要将渴望去催化成现实;他很明白现实的。
若是没得希望,又何来的失望呢?
只是就在他已心如死水十来年后,命中该有的报应,仍旧是如期光临地找上了他,赐给了他一个老头翻版般的女人,且还不给他半点拒绝的余地。
从不拒命抗运的他,并未挣扎多久,便选择一径地承担了下来。可他事前并不知,在他眼中如此男孩子气,甚至行为举止与老人有得比拚的开阳,就是有法子在短时问内让他耳目一新,不再将她当成哥儿们,反而在意起她的一言一行,为了她的安危而牵肠挂肚,更为了她熨贴进他胸怀里的安心姿势而感到动摇不已。
熟悉的呵欠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的面前展开,斩擎天不语地瞧着窝在他胸口的开阳频揉着眼,一脸爱困又可爱的模样,蓦然间,在他满脑子乱哄哄的这当下,一股子突自他心头汹涌而上的冲动,促使着他将打小起便挂在颈间的家传金锁片取下,改而挂在她的颈间。
「这是什么?」开阳勾起颈间不请自来的礼物,在低首瞧了它的造型好一会儿后,忍不住大皱其眉。
「给妳的。」斩擎天耐心地帮她系妥挂好,而后心满意足地环着她的腰际将她给抱回胸前。
「好丑……」她皱着眉,有些不能领受他的美感程度。
「记着,绝对不许将它取下来。」打心底也觉得它丑的斩擎天,只是拉下她不安的掌指。
「为何我得挂上这玩意儿?」就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模模糊糊间自金锁片上认出一字的她,在怎么也分不清其它字后只好乖乖地将它收进衣里。
「……防虫。」
「虫?」都秋日了,哪还有什么蚊虫?
「妳该睡了,不然明儿个妳又要起不来了。」不想解释太多的斩擎天,让她的面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再一手按着她的腰际不让她再乱动。
直接敲击在耳畔强而有力的心跳,在一片暧昧又让人舍不下的温暖中,沉稳地在她耳际一下又一下地轻敲着。开阳挪了挪身子,也不明白为何他的心跳声就是让她愈听愈清醒,也愈听愈没睡意。
「别扭来扭去的。」斩擎天一掌固定住她的脑袋。
「我睡不着嘛。」她在他怀里转过来翻过去,四处想要躲避他那吵死人的心跳声。
「妳的手在摸哪?」当她两手环上他的腰际时,他登时屏住了呼吸,并努力抑制住遍身因她而起的燥热。
「谁教今儿个夜里特别冷?」开阳拉开他阻拦的手掌,「别动,我要找个好姿势。」
他急忙想阻止,「慢着,这太……」
「你能不能配合点?」她干脆拨开他的两手,一鼓作气地将他给推倒躺平。
斩擎天红着脸,耳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血液倒流的声音。
「妳别——」为什么他是被推倒的那一个?
「对,就是这样。」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的开阳,心满意足地枕着他的肩头,将他视为浮木般地紧紧抱牢,一点也不体贴一下这姿势会让他有多痛苦。
啊,不行了……
他一手掩着脸,音调转瞬间变得沙哑不已。
「妳真没将我当成个男人来看是不?」不然就是她早已忘了自己是个女人。
「什么?」她一时之问并未听清楚,才想抬起头来时,他已一掌按住她的后脑勺,再凑上前去将她结结实实吻个正着。
拂过耳际的冷风,令开阳清楚地感受到了附在她唇上另一张唇所传来的热意,还有彼此舌尖滑润的触感。过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挪开,而僵住身子不敢妄动的她,就只能两眼直不隆咚地瞧着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有些明暗不清的脸庞。
「振作点。」斩擎天大方地拍拍她的肩。
她很勉强地挤出声音,「你……」
「反正我老早就打定主意要对妳负起责任了,现下,咱们就只差成亲这一步而已。」他耸耸肩,在忍抑过头后,反而让他觉得索性就全豁出去这法子也不错,至少,往后他就不需三不五时的窝在心里来个天人煎熬。
「所以?」开阳瞪看着他洒脱的模样,并默默在心底敲起警钟。
「所以,我压根就没打算当什么柳下惠来虐待我自个儿。」他以指来回地抚过她的唇瓣,「既然妳爱点火造孽,那么及时行乐也是挺不错的主意,妳说是不?」
她两眼瞪得大大的,犹在想着她心中满是正义的武林大侠,为何转眼问就变成了个行乐派大盗时,他已再次凑上前来,慢条斯理的吻起她的耳朵,并在她耳畔低喃。
「还睡不着吗?」
「……哈?」令人浑身酥酥麻麻的诱惑嗓音,直由耳边窜至她的脚底,她有些没法回神。
「方才妳不是说,妳睡不着?」他刻意吮着她的耳垂,还轻咬了好几下,「再睡不着的话,我有的是法子打发咱俩的漫漫长夜。」
开阳赶紧闭上眼,「睡着了睡着了,我马上就睡着了……」
或许她是很快就能睡着、但他可不。
斩擎天在她缩起身子再也不乱动后,自一旁取来件外衫披在他俩的身上,两眼望着天顶闪烁辉映着明月的繁星,一手则轻轻拍着被他一吓后,没过多久就累得睡着的她,当一颗叛走的星子滑过月儿的身边直坠在远山外时,他有些认分地合上眼帘。
照这情况看来,在他出手将她彻底摆平之前,他恐怕还得再失眠上好一阵子。
第5章
那一年,在她头一回家门,被众人以鄙视的目光逼得想要夺门而出时,那一位自大街上牵着她的手回家的义父,以不可动摇的姿态这么对着众人说。
「她是我的女儿。」她也曾是某户人家的女儿的……
「我只需要他们的笑脸,不需要任何回报。」
斩擎天坚定的话音,融入了风里、渗进了秋意里,她侧过耳娓娓聆听,待她回首探去,看见的,是他的笑意朗朗,独独不见他面上半点为难的忧伤,只有市侩又心机的她,必须面对难堪的自己。
可,随波逐流,也是一种错吗?
她不过是想保护她的家人。
她一直都记得,他说过他就只要感谢的笑脸而已,不为名不为利。她也很想他的那个世界,也想只求活得心安理得,可是对于必须对环境低首的她来说,却是好难。
为什么她是如此轻易地就对环境低首?
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像他一样,抛开身上的束缚,也做一回真正的自己?
缠绵的梦海海水,漫天盖地的,吞噬了所有交缠的过去。在梦一昙,开阳分不清哪个是十年前的过去,哪个又是十年后现在的自己,张目所见,梦海无涯,无一处是岸,眼看着她就要力竭灭顶……
「别哭……」斩擎天擦去她眼角的泪,「没事了,我在这儿。」
额上的冷意令开阳蓦然惊醒,她喘息不定地看着近在面前的他,浑然不知面上挂满了一道又一道的泪痕。
「我哭了?」她看向陌生的四下,一点也不记得这里又是哪里。
「嗯,我想妳定是做噩梦了。」已经照顾了她半日的斩擎天,将她额上的湿绫巾放妥一点。「妳梦见了谁?」
一时之问答不上来的她,一手抚着额,在动了动身子后,却发现全身上下都不怎么听从使唤。
「我怎么了?」
「妳染上了风寒。」他满面自责地扶起她,让她半坐半靠在床边。「来,喝点粥。」
早知道她的身子是外强中干的话,他昨日就不强迫她在冰冷的河水里洗澡了,不然她也不会天未亮就像盆烧得正旺的小炉火似地,昏睡在他的怀中几乎将他给烫着?而他也不必大清早就背着她跑了几里,这才在野地裹找到间小客栈让她养病。
喂她吃完一碗清淡的肉粥,再次扶着她躺下后,无事可做的斩擎天坐在床旁的地板上,想与方醒来的她聊聊打发时间,却又不知身在宫中的她,与身在江湖中的他、两人之间究竟能有什么交集,在怎么也想不出的景况下,他的两眼落在她的身上。
「为何妳的衣裳都不穿别的颜色?」在他的印象中,她永远都是一袭黑衣,是她的偏好吗?抑或是她在悼念着什么?
「我在守丧……」她爱困地揉了揉眼。
他顿了顿、「妳出宫是为了奔丧?」
「嗯。」开阳目无定根地凝望着远处,「我是个孤儿,从小就在街上流浪乞食为生,十岁那年,我义父收养了我。」
没来由地,以往那些一直藏在心底最深处,除了朝雾外从不肯对其他人说出口的,在这时这地,就是让她觉得好想说,就如同尘封在书库裹已久的书卷,渴望再见天日,摊躺在阳光下好好地晒着阳光一样。
「身为宫中司棋侍郎的义父,除了供我吃饱穿暖外,还教会了我弈棋。」低首看着右腕从不离身的白玉串珠,眼中盛着惦念的她,以指轻抚着,「而我的义兄,是个单纯无心机的好人,他虽没有绝顶聪颖的天资,更不懂我义父的棋,可是他疼爱我,纵使每个人都反对义父收我为义女,就只有义兄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个不字,反而还打心底将我当成他唯一的亲妹子来看待。」
她还记得,那时候,她只花了短短两年时间,棋艺就已轻易突破义兄苦学的成就,义父因此将本要给义兄继承家业的信物白玉串珠,给了年纪还小犹懵懂的她。当她后来在他人口中得知,这白玉串珠是传家之宝后,她哭着跑去义兄的跟前,满心惶恐地想要摘下这只串珠还给义兄时,义兄却止住了她的动作,温柔地握着她的双手对她说……
妳瞧,这颜色,很适合妳啊,为何要摘下来呢?
那时,她在义兄的眼里所瞧见的,是她以往在大街上,只能渴望却永不可得到的亲人温情。她汲着泪水,聆听着义兄用哄孩子般的轻柔音调,细声地对她解释她的肤白,戴着那串玉珠有多么相衬好看。他一点都不在乎那串珠是否是继承义父棋艺者才能佩戴,也不管外人是如何在他的背后说三道四,讥嘲他这学艺不精的独子有多不争气,竟拱手将一切让给了个捡来的乞儿,相反地,有耐性的他,蹲在她的面前花了好大的功夫对她劝哄,就只是要她相信,她挂着这条串珠,真的,很好看。
「所以在出事后,妳就擅自与妳义兄断绝关系,独自在外头流浪也不要牵连他?」寂寂的音调在房里低叹地徘徊,斩擎天不忍地将它们一一收进耳一昙后,怎么也抚不平心湖里那一池因她而起的涟漪。
「我义兄是个善良的好人,也是这世上我唯一的牵挂,若是因我之故而连累了他,相信义父地下有知,也定会怪我的。」
她也很善良啊。
善良到,只能在睡着后偷偷在梦里哭。
斩擎天伸手扶正她额上就快掉下来的绫巾,在触及她偏高的体温后,他的指尖怎么也走不开,流连地停留在她的面上,抚过她从来不张扬心事的眼,走过她有时在想起某些人时会紧敛的眉;但是这张在他指尖下总是戴着面具的脸,却怎么也不曾像今晚这般地把痛苦张扬开来,赤裸裸地袒露着她隐藏起来的脆弱。
「妳义兄,他现下可还好?」她夜里总是无法成眠的原因,或许就是担、心着她义兄的安危吧。
「他本就是一介布衣,再加上义父过世后不久,我即对外放话与他断绝关系往来,所以他或许会没事。」不知已为此做过几回噩梦的她,藏不住的忧虑明白地悬在她的眉眼间。
他明快地向她保证,「明日起,妳毋须再为他的安危担忧了。」
「为何?」
「因我会派我门下师弟前去代妳好好保护着他。」他拍着她的掌背要她放宽心,「他会安然无恙的,我还会派我的师弟们定期去向他告知妳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