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谢什么?咱们是自家人。」他微笑地颔首,也不管她的力道是否握疼了他。
她忍不住想起,「你家的姑娘家?」
「嗯。」趁着她难得愿吐露心事,他顺势继续再问:「告诉我,妳为何会进宫当个闲官?」
开阳的眼眸微微浮动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撇开了脸蛋。
「因为,我太大意了……」
「什么?」
因额上的高热,她颠颠倒倒地说着,「我很明白,失去,向来就只在一瞬之问,因此我一直都很小心的防范着。只是那一日,我轻忽了,我以为只要尽我全力即可,但我却不知,我的以为,就是我失去的原因……」
或许是她流连于风霜太久,故而在了安稳的家庭后即太过大意了,她实在是不该以为,她苦痛流离的记忆都将随着这对好心父子因此过去,所以才对奸险的未来毫不设防。
直至后来,她终于明白,命运从不站在她的这一端,她错得好彻底。
那是怎么发生的?
啊,她还清楚地记得,某日义父口中的友人欲来家中与她这继承人弈棋,那时的她,不懂得什么叫该让则让,更不懂得什么叫朝中为官的道理,她只是一如往常地在棋盘上攻城略地,却不知与她弈棋者,竟是奉圣上钦点,特意出宫寻找侍棋大夫的宫内特使。
于是在那一日后,与她弈棋者,再也不是什么市井小民或是达官贵人,她面对的是一国之君,从此她失去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家人,被迫辗转投身到另一个陌生的宫廷里;同时也是自那日起,她失去了一盘她不需对自己说谎的棋。
宫中后,看遍人情冷暖与权谋斗争,开阳后来才明白,在她掌心中捉得牢牢的东西,实在是抵不过他人的一句言语或是片点风霜;她的步步为营,亦敌不过他人的别有用心。毕竟,她的一双手,无法掬起一整面尽是波涛的人心海洋。
也因此,为保一家三口的性命,她听从义父的劝言,在圣上的面前开始下起伪棋;为了不让义父的立场难堪,也避免会让义兄的生活受到打扰,她选择了在宫里结交百官,利用有形与无形的势力,将义父一家人远远地隔离在一个安全,且不受朝政影响的地方。
尔后,就在义父他们因她而置身事外,总算能松口气躲藏在市井里安稳的过日时,身在宫中的她,不知道这辈子是否还有机会离开这座华美的牢笼,她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在政治角力中,扮演好一艘随波逐流的小舟,伴着岁月不知何处是尽头地浮沉摇晃。
偶尔在她觉得疲惫时,她会抱着珍藏的点滴回忆敲骨吮髓,期盼能度过宫中清寂或是笙歌恼人的每一个长夜;在天晴的日子里,站在宫廊上望着天际遥想着,或许唯有这样,才能让这片蓝天下的每个人都得到小小的幸福。
「我不在乎的,我真的一点都不在乎……」无端端涌上眼眶的泪,怎么也关不回眼底,就像是想要为她多年来的无言说上几句话般。
「开阳?」
开阳并没理会他,径自说着她想说的话,「我愿意待在我不愿意停留的地方,我愿意拿出所有来交换,只要我的义父义兄健康安泰,我没有什么是做不来的……」
聆听着她的低喃滑过幽夜,斩擎天忽地觉得四下好安静,安静得能仔细听清楚烛焰燃烧的声响,和他与她此时的心音。
虽然说,他一点也不明白那令她哽着嗓的哑涩音调是从何而来,但他却想起了,那一夜她站在大街上,不住地看着路旁行人一家和乐的模样。那时藏在她眼中欣羡不已的目光,令他不禁要想,她口中所失去的,是不是就是她打从生下来就不能得到的,好不容易才在她义父一家人身上找到,却又在才获得未久后即再被剥夺的?
这样的她,不难过吗?
任凭红颜似玉,却只能为了他人,孤身一人在宫中扮老着男装,无视韶华芬芳。她说得平淡似水,他却听得同感心伤,百折愁肠。
这样蹉跎岁月一场,到底算不算得上愁怅?
「好奇怪……为什么我连动也没法动?」开阳喃声问着,已是多年未曾朝她狠狠袭来的睡意,在这一刻,似乎坚决地要将她全面占领。
「妳累了啊,因为妳累了。」斩擎天低声劝哄,「就这么好好歇着,别再想太多了。」
「就这样子,真的可以吗?」她拉着他的衣袖,习惯性窝藏在她心头的防备感,任她怎么也没法安心合上眼。
「只要妳想,有何不可?」
「今儿个不需赶路吗?」
「明儿个再赶也来得及,不然,我就去买两匹马,而后连着几日咱们日夜兼程。」斩擎天边说边再拧了张湿洒的绫巾覆在她额上,并将她的手放进被里。
开阳愈说声音愈小,「我可不要……」
「睡吧,先把身子养好来。」
低首看着她的睡脸,在他眼前,张翕的唇瓣,带点粉色的面颊,柔美得像幅画似的,而后眼前的种种,动作利落地跃至他的脑海里,牢牢地在他的脑海里据地为王。至今他仍清楚的记得,那时自舌尖传来的触感,甜美得让人近乎麻痹,可他却怎么也不知,在她身后,她还藏了些什么没有告知他,哪怕是他靠得她再怎么近。
他以指尖汲去她悬在眼角的泪,「我不知道妳曾受过什么挫折,也不知道妳为何要忍耐着只在梦里哭。但我想问妳,在我身边,妳也一样不快乐吗?我就不能让妳在梦里不哭吗?」
开阳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看了看他,随后又闭上眼睡着了,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清他的话意。
「这些年来,让妳受苦了……」
「盟主大人?」
「嗯?」目光呆滞的斩擎天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你的脸上有饭粒。」开阳不自在地闪避着四下质疑的目光
「嗯。」他敷衍性地胡乱拨了拨面颊。
她不得不提醒他,「你对着我的脸发呆已快一个时辰了。」究竟两日前病着的人是她还是他?怎么她在短短时间内复原后,他这一两日却是这副失魂落魄又懒洋洋的德行?
「喔?」
「咱们也已经无脸可丢了。」她伸手指向两旁围观他们许久,早就认出他的身分,不断窃窃私语的人群。
「噢。」他漫不经心地应着,继续对着她的脸庞目不转睛。
莫名其妙被飞鸽传书十万火急的找来,来了后却只能坐在客栈里看着自家老友出模丢人,天机在四下的吵杂声已沸腾到一个顶点时,忍无可忍地一掌重拍在桌面上。
「姓斩的盟主,你能不能清醒些挽回一点你的形象?」这老小子搞什么?拖他来这丢脸?
斩擎天眨眨眼,「你是哈时来的?」
天机咬牙切齿地瞪着他那副一脸茫然的模样,恨不能一掌从斩擎天的天灵拍下去让他老兄清醒清醒。他万没料想到,自他发表声明沉痛退出江湖不问世事多年后,他竟得为了老友的个人私事暂时复出江湖,而就在他大老远地赶来此地,偏偏委托他的人,却呆着张脸瞧女人瞧到一整个人处于状况外。
「盟主大人,你没忘了咱们要赶路,所以你答应我今儿个会买两匹马吧?」开阳一手按下已经快按捺不住手痒想扁人的天机,好声好气地问着坐在对面一手拿着空碗已发呆许久的万众注目焦点。
好不容易才拉回走失的心神后,斩擎天自她手中接过她交付给他的银袋,在指尖触着她的手时,总觉得她的温度还是高了些,他不禁摸摸她看似有些苍白的面颊。
「妳肯定妳在这儿会没事?」明明前两日还在昏睡着呢,她怎么今儿个又是一副随时都可以活蹦乱跳的模样?
「我很笃定。」已经保证再三的开阳不禁一手掩面频频叹息。
他还是很不放心,「一个人真行?」
「喂,你老兄当我是路人甲吗?」额上青筋直跳的天机,隐忍地瞪向坐在对面视他于无物的某人。
打心底觉得不妥的斩擎天,在他俩强烈驱逐的目光下,才站起身走没两步,就又回过头看着开阳的颈间。
「给妳的锁片呢?妳藏哪去了?」不是要她好好戴着吗?
「那个啊?」她无奈地将锁片自衣里拉出来,「因为它实在是丑到让我觉得颇伤眼,所以我就藏在衣里遮丑了。」
「拿出来。」
「为何?」
「叫妳挂在衣服外头就是了。」他才不管那么多,仍旧是坚持着她无法理解的坚持。
「好了,路上该买的必备品你就快些去买,开阳姑娘由我看着不会有事的。」天机受不了地催促着,实在是很见不得一向处事分明痛快的盟主大人变得如此拖拖拉拉。
斩擎天将两眼瞟向他,「她若出了事……」
「我会很大方的让你拆了我的武棋院行吧?」等不及的天机一把将他给推出客栈,临门时还不客气地补上一脚,「快滚。」
目送着一路上频频回首的斩擎天走远,直到绕过对街的巷子里再也看不到人影后,开阳满脑迷思地问向身旁被找来当代替保镖兼保母的天机。
「他今儿个吃错药了不成?」
「是不合时宜的在春情荡漾。」天机毛火地搔着发,以往辛苦建立起来的斯文形象,皆毁在那个转个性的老友身上。
「……对我?」开阳沉默了一会儿,两眼微微瞟向他,并未装作不懂或是想要扮傻。
「难不成是对我吗?」天机朝天翻了个白眼,走回原位坐下不久,他忽地瞇细了两眼看向门外,而后一把将她给拖至身后。
「天机?」
盟主大人前脚刚走,这些人后脚就到?这未免也巧合得太过了。
他有些没好气,「妳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竟连这等小门派的手下也都能找上妳来?」
被他推至角落裹的开阳,不语地瞧着踏进店门的六个大汉,也不管店里是否还有其它的客人在,二话不说就亮出了刀剑飞快朝他们冲来,而一夫当关的天机,则在伸了个懒腰后,抬起一脚迅速将其中一人踹飞出店门。
乱仗中,侥幸躲过天机快脚的其中一人、不顾一切地拔腿飞奔向开阳所在的方向,眼看他就要来到她的身旁,伸指就将摸到她的衣领时,却在赫见她颈上戴了什么东西后,吓得速速缩回手闪避,还因止不住冲势而撞上一旁的柱子。
开阳一头雾水地看向自己的颈间,才想弄清楚发生何事时,另一道自角落里窜出的人影在来到她的面前时,同样也是硬生生地停住脚下的步子,不但刻意闪过她,还瞪大两眼,在面上摆出了备受惊吓的模样。
趁着人人惊慌的这当头,天机抄起一大把竹筷,出手如闪电地以竹筷将众多来者的掌心插在桌面上,接着他将躲在角落的开阳拉回桌旁坐下,为她奉上一杯压惊的香茗后,他瞥了瞥一旁动弹不得且极力忍痛的众人。
「好了,难得今儿个天气这么好,大伙都一块坐下来喝盏茶吧。」
开阳不语地瞧着面上个个带恨的众人,奋力拔开手上的竹筷后,在天机嘲弄的目光下夺门而出。
她想不通地问:「你的身手这么好,怎不去同斩老兄抢抢武林盟主之位,反窝在深山林裹开什么武棋院?」
陈年旧怨不意遭人给破土挖出,天机愈想愈闷地答道。
「我就是同他抢过,所以才会被那位盟主大人给打趴在地,不得不含恨退出江湖的。」她到底有没有搞清楚那位姓斩的仁兄究竟有多本事?
她一脸尴尬,「这、这样啊……」
「妳没事吧?」他两眼上上下下将她给扫过一回。
「完全没事。」开阳拉着颈间的金锁片,迫不及待地想与他分享她刚刚发现的秘密,「你说,这上头是有什么诅咒吗?为什么每个人一看到这块锁片就退离我三大步?」
「……并没有。」天机顿了顿,实在是很不想出卖斩某人的家族隐私。
她两眼一兄晶晶的,「这块锁片除了防虫外还可以防武林高手?」
「……是、是啊。」到底是谁告诉它这玩意儿是用来防虫的?
「这么管用?」她惊讶地低呼,不得不对这块丑到她只敢藏着不敢拿出来的锁片重新评价。
天机心虚地别过眼,「妳若想拿去卖的话,我相信,全江湖中人都会乐意高价向妳抢购的。」到时候会不会暴动啊?
「是吗?」她不解地歪着脑袋,「怎么了,为何你一直瞧着我?」
「我在想……」他以一指勾着那块锁片,意喻深远地道:「这块金锁片挂在妳身上,还挺合适的。」
火速离栈办完事,又赶投胎似地赶回来的斩某人,板着一张脸站在天机的身后,直接把响雷打在他头顶上。
「知道的话就把你的手拿远点。」
「咯,还你还你。」天机消受不起地把开阳推回给正主儿,「你们有话就慢慢聊,我先去打点马匹。」这款男人婆也只有他老兄才行好吗?他以为谁会像他这般荤素不忌的都吞下腹?
拿着剩下的钱先去会完帐,并赔偿店家的损失后,不顾整室的人都在瞧着他们,斩擎天熟稔地牵起她的手大方地往外走,被他当成幼儿般对待的开阳,则是已经习惯到连反抗都已懒得再反抗,只能一脸无奈地任他牵着走。
感受着他掌心下令她安心的温度,隐隐约约的,一种悸动的感觉,挥之不去地萦绕在她的心头,像是在为她温习着那夜他在她耳边所说过的话。
真糟,她是中了什么邪术不成?
瞧瞧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武林盟主一个,除了武功好得不像是人外,全身上下一堆子摆给外人好看或是暗地里惧怕的东西,而他满腔过头的正义与温柔,也已到了某种执拗的程度;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款有病又爱行善的武林盟主,就是很对她的眼。
她不会是还病着吧?
她记得朝雾常说,她就像池会倒映人们身影的水塘,倘若来者心地良善,那么她也会温柔待之;但若否,她则会以同样的面孔来面对他们。
或许正因为斩擎天待人良善是她未曾遇过的,所以她才会想对他回报以温柔……啧,若是这样想来,那她还真是没性格啊。
一直以来,对于渴望而不可得之事,她从不会去想,因为她不想接受命运对着她张扬的诉说着失败的苦果,所以她对于周遭的一切毫无所感,虽不能做到心如止水,但她也很努力的克制过她的冲动与了。她对自个儿就只这么一个要求:安分守己,工作外的事,一律不听不看不被左右。因此她,一直,一直就这么地告诫着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也不要向命运恳求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