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清晨的薄雾渐渐散去,一线日光穿过了纸糊的窗扇映至寝房里,开阳侧过脸,瞬也不瞬地瞧着下床后只着了一条长裤的斩擎天,他那具宽阔的背影,她不禁在想,她多希望她是个画家啊,那么,她定会一笔一画的描绘下他此刻的身影,收在画轴里,再藏到心底深处去。
她也多希望自己是个著书之人啊,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将眼中的他,一字一句地,都给详细写在心版上永不遗忘。
虽然说……每日一早都满困难的起来这一点,让她着实有着满怀的恨意就是了。
在丹心差人送来一桶净身用的热水后,斯擎天抱着她一块坐至浴桶里,让热水柔柔舒缓了他俩筋骨与肌肉方面的不适。聆听着开阳心满意足的叹息声,他侧首看看气色似好多了的她,而后抬手主动为坐在胸前的她按起她酸疼的两肩。
舒服得两眼都瞇上的她,在他按完了肩头时,顺手扬起右臂示意他继续。
「你今儿个这么坐怀不乱?」
「昨晚都乱几回了?再乱下去的话,蔺言少不了又要唾弃咱们俩纵欲过度。」拖她一块下水的斩擎天轻描淡写地问:「别说我好面子,妳说,妳有那个脸面为了这理由再上门找她一回吗?」
她面色微诽,「没有。」她的脸皮才没他的那么厚。
「那妳就安分点,别再继续虐夫了。」他以掌心拍拍她的头顶,抱着她一块浸在热水中,享受着这难得的亲昵。
带着热意的水气扑面而来,彷佛身下所浸着的,是一场温热的午后梦境,开阳靠在他的胸前,看着他取来置在浴桶旁的木梳,有耐心地为她梳着她的湿发。
「开阳姑娘,客栈外有人找妳。」几乎就在开阳快睡着时,奉命前来的丹心,站在门外拍着门扇轻唤。
「谁找她?」斩擎天在开阳整个人都坐直了身子,一手按住她扬声朝外头问。
「吏部。」语气急得似一刻也不能等的丹心再禀,「盟主大人,咱们整间客栈已遭人派兵被包围了,东翁要开阳姑娘尽快出去解决问题。」
「我知道了。」不给斩擎天有发问的余地,开阳在差走了丹心后,随即起身着装。
当她自衣柜里取出上官如意早就为她备好的一套官服穿上,并梳起他人从未看过的官髻时,早已着好装站在一旁的斩擎天,蓦然明白了,一直都悬在他们心坎上不曾道出的别离日期,原来就是在这么个飘着薄薄雪花的清晨里。
刻意别开了脸,不去看斩擎天探询的目光,开阳在打点自己整齐后即转身步出房内。在这两两无言的路上,有一度,开阳再次在有间客栈错纵复杂的巷弄里迷了路,一直跟在她身后的斩擎天,不语地改走在她的前头为她领路后,她这才能顺利地走到本馆大门。
伸手打开本馆大门前,斩擎天忍不住止住了手边的动作旋过身子,定看着好似早就下定决心的她。
「妳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没有。」开阳漾出了他难以理解的开朗笑靥,走上前一掌重拍着他的肩,而后爽快地推开门朝外头走去。
早已被人潮挤得水泄不通的客栈大厅里,一张张宫中熟悉的面孔,在阳光下看来,显得格外模糊不清,开阳先是走上前对打扰了东翁的生意致歉,在东翁错愕的目光下,她再转首朝一早就待在客栈里的上官如意颔首致意,接着,无视于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斩擎天,她在官员的引领下,大步迈出客栈大门走向那顶候在雪地里的官轿。
东翁走至斩擎天的身旁,对他连拦也不拦的举动感到满心不解。
「盟主大人,你就让她走得这么潇洒?」他以为她往后还有机会出宫不成?
斩擎天不语地站在原地,张大了双眼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牢牢刻画在眼底般,一直目送着开阳逐渐远去的身影。当开阳在上轿之前,回首别有用意地看了他许久,又在下一刻毫不犹豫地上轿后,没有再目送着那顶官轿子离去的他,只是转过身,默然地走回了那一间仅仅只相隔一日,在没有了她之后,格外寂静冷清的天字五号房。
开阳被请回宫的次日,在回栈的住户们的怂恿下,被迫赶走客栈众客出门只纳自家房客的东翁,在请来闭门不出的斩擎天后,即坐在客栈大厅里,详细地听着上官如意对他们这些局外人解释起开阳的身分。
直至今日,他们这才知道,开阳的身分乃是皇帝御前侍棋大夫,无道王朝有史以来第一位破格晋等的女官,亦是当今皇帝除了又爱又惧的千里侯步青云外,眼下百官中最疼爱的一名官员,据说为了将她留在身边,打从她入宫以来,皇帝就从不曾让她出宫过。就在数月前,当她出宫奔丧不过百日,皇帝即已等不及地命人将她给迎回宫中,岂料她却在那时失去了踪影。
而就在前几日,宫中传出了宫变的传闻,身为皇帝亲弟的豫王有心夺嫡,早已拉拢了泰半朝臣与皇亲,准备着手进行叛变夺下帝位。虽然这传闻尚未得到证实,可开阳却听说是这场密谋里百密一疏的唯一人证,也因此为免走漏风声,宫里宫外急欲对她灭口之人多不胜数,只是就在她已逃了那么久后,宫中亲帝派的保皇党与亲王派的两造人马,却在这时连手逼她入宫,全然无视于她的性命安危。
听完了她的话后,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斩擎天。
「烦恼不是我的作风,若有问题,那我动手解决便是。」坐在客栈里,任由众人对他投以疑惑目光的斩擎天,不动如山地喝完手中的香茗。
「说得好。」现实派的封浩很认真地问:「但该怎么做?」
「将她抢回来?」武人派的左刚,所说的当然是最直接也不顾后果的办法。
坏事做多的东翁一脸无所谓,「不然呢?」收效最是迅速,又能确保开阳的安全。
「盟主大人所抢的对象,可是陛下最心爱的官。」封浩第一个投反对票。「再说陛下也知他与一号房的同居一个客栈,你要他拖累一号房的,或是牵连这间客栈?」谁能担保身为一国之君的皇帝不会因颜面而对他人做出什么事来?
「这你就不明白了。」东翁朝他摇摇指,「话说,陛下是当皇帝的,一号房是当官的,而咱们的盟主大人呢?草野莽夫一个,不就只是个江湖的武林中人而已?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这与当皇帝或是当官的何干来着?」
「可是……」
东翁鼓励地朝斩擎天点点头,「所以说,那个下定决心的,你就去抢吧,我想现今应当还没人敢与你这连任十六年的武林盟主作对才是,因为就算是要打,恐怕也得等到个天才出现才能打得过你。」
「就这么简单?一号房的怎么办?」
「一号房的若是咳个两声,无论是皇帝或是朝廷那方面,不就什么事都摆平了?」长久以来不都一直是这样?
左刚举起一手,「可姓步的小人摆明了他这一回不掺和这事。」
被召来客栈里开家庭会议,却始终被人干晾在一旁无视的上官如意,满心不是滋味地为自己倒了盏茶。
「你们的话一昙全都只绕着那位姓步的侯爷,敢情我不是一号房的房客来着?」这些男人偏心呀?
根据步青云的密报,老早就知她与开阳密谋的斩擎天,在人人都转过头去看她时,淡淡地问。
「妳在暗地里动了什么手脚?」他就不信这对成天都在斗来斗去的夫妻,会在私底下什么事都没做。
她笑得很无辜,「我只是共犯。」这么有趣的事她怎能不凑一脚?
「开阳会有事吗?」
「我保她不死。」开玩笑,打她头一日见着开阳起,她就一直卖力地在党派军政里头做牛做马,她怎可能会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妳有几成把握?」斩擎天冷静地再问,很是希望这位邻居的手段能与另一名邻居一般高。
「十成十。」上官如意得意地扬高了下颔,「纵使那位侯爷处处与我作对,不让我插手管上这事,但看在同是邻居的份上,我就算赔上身家与我爹的官位也照样力保开阳不死。」
为了她自信十足的神情,斩擎天不禁要想能让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侯爷夫人如此为他人用心,大概也只有……
「妳能得到什么好处?」这回她是想在捞财之外,也顺道捞官捞权?
「太多了。」没有否认的她,心情甚好地轻啜了口茶汤。
「……」众人无言地瞪着这名一年到头都在想着该怎么斗垮自家夫君的邻居。
「哪,你都听到她说的吧?」东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总之,你就不需想太多,豁出去抢人回家就是。」
「那开阳在朝中得罪之人呢?他们甘、心放过她?」斩擎天唯一不放心的就是那些什么身分都有的众多追兵主使人,依他来算,在里头有着皇亲、高官、军人等。
上官如意轻耸香肩,「那事我会摆平的。」
「我很穷。」斩擎天瞄了她一眼,很清楚这位侯爷夫人在打什么算盘。
「放心,我贪图的不是你,而是你家远比千里侯还会生财的开阳姑娘。」上官如意才不敢指望他,她自袖里拿出封信交给他,「这是她要我转交给你的信,好好瞧仔细吧。」
前世,你若为我拭泪;此生,我定竭力爱你。
今生,你若为我埋冢;来世,我定千倍还你……
……你以为我会这么告诉你吗?不要做梦了。
我是个豪赌的绪徒,因此我决定用我这辈子所有的孤单来下注,
就押一局,此生最奢侈的幸福。
若是我赢了,日后,你可千万别同我说,你想赖。
克制不住的暖意,自心头缓缓漾了开来,低首看着开阳亲笔所写的字迹,斩擎天先前焦虑担心的心情,当下沉淀了下来。他默然将那封信收好,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慢条斯理地起身走向本馆大门。
东翁一头雾水地叫住他,「你上哪去?大门在这边。」
「我要回房。」
「你不冲着一腔热血抢时问进宫救人?」左刚搔着发,搞不懂身为江湖中人总是说做就做的他,这一回怎会这么冷静。
他深深一叹,「我得先去练功。」既然上官如意都保证开阳的性命无虞,那他也可慢慢来了。
「你还有哈可练的?」当下数不清的白眼自四面八方朝他射去。
「轻功。」听步小人说,那座皇宫,城墙与楼阁盖得都还挺高的。
一想到盟主一族,世世代代皆戒除不了的畏高恐惧,不再留人的众人全都沉着任由他皱着眉烦恼地走进本馆里,许久之后,完全不看好这一点的东翁怀疑地问。
「谁赌他爬得上去?」
众人纷纷抚额沉思,而后,大厅里响起了整齐一致的叹息。
第9章
飘忽不定的流云,看上去,像是压在记忆箱底最角落处,一小撮许久未见的相思,扁扁地,被挟带在冬日难得的晴苍里,来得快,去得更急。
遭大批人马阵仗给请回宫的开阳,自两脚踏进宫内后,随即遭人给关进了禁宫中最高处的阁楼里,一来,是因有保皇党想保住她这活口;二来,是因上官如意所买通的人手全都在禁宫里,为免在宫变事发前或后少了她这个可以左右政局的重要人证,因此她的命早已不再只是她的命,她得为无数人活下去。
可他人不知,她之所以愿待在这儿,不是为了家国大义,也不管性命利害算计,纯粹只是她想为她所盼的那个男人等下去。
倚在窗栏边的开阳,漫无目的地看着瞧遍天际每一朵她曾在宫外看过相似的云,也用面颊细心回味着她曾品味过的每一份自由风息。当原本停驻在宫檐翘角上对她清唱着嘹歌的云雀振翅飞去时,她收回遥望晴空的目光,低首看向下头她等待已久的动静。
方才还在她脑海里的那个男人,此刻,正以他不熟悉的轻功跃上底下屋檐的檐顶,借力使力地再攀上了一个高度后,即一路辛辛苦苦地爬上来。纵使她可以明显地瞧见他的十指隐隐地在抖颤着,他仍是咬牙攀上这处号称是禁宫里最高的阁楼,哪管他究竟离开他所熟悉的地面有多高多远。
满面春风的她,在他爬进阁楼里趴在地上不断喘气时,笑吟吟地瞧着他恐惧到毫无雪色的脸庞。
「盟主大人,您不惧高了?」真是辛苦他了。
「拜谁之赐?」斩擎天努力压抑下全身的颤抖,没好气地抬首瞪了她一眼。
「谁教这儿风水好?」她弯身一把拉起他,两指支起他的下颔,仔细端详着他的神色,「哪,数日不见,想不想我?」
「我已经想好数种让妳往后都离不开我的手段了……」犹在喘息的他,对于他俩男女立场有些错乱的姿势,有些不满地拢紧了眉心。
「哟,这么有自信?」开阳不以为然地松开他,走至一旁的椅里大剌刺地跷脚坐下,「嫁你也只是让你正大光明的虐妻而已,我何苦来哉?窝在这宫里大收红包不也挺逍遥?」
已然冷静下来的斩擎天来到她的面前,先是将她的脚给拉下摆正后,再半跪半蹲着,伸出双手环住她的腰际将她给揽紧。
「红包可不会在床上虐妻。」好不容易才爬上这座宝山来,他可没打算要空手而回。
「你以为那很值得回味吗?」开阳不满地扁着嘴,边把他那看似得意的脸给推远一点。
他颇为难地抚着下颔,「好吧,下回我会更尽力点好让妳更满意的。」
「给我下去再重爬一次!」火冒三丈的她,直想拖着他到窗边把他扔下去,再让他重新体验体验。
已有多日没见着她的斩擎天,只是在她气跳跳的这当头,一言不发地捧着她的面颊拉下她,在她久违多时的唇上印下挟带着满心浓浓思念的一吻。开阳怔了怔,在他细细吻着她的唇,并克制不住地以指抚过她的眼眉、她的发时,她期待已久的暖意,再一次地自她的四面八方涌来拢住了她,一如他那片刻都离不开她的大掌。
确认过她真如眼前所见的安然无恙,也一如以往,还是他所识得的那个开阳后,许久以来总悬在他心中的大石,这一刻,总算是徐缓地放下,不胜感激的心情,是他未曾有过的,也是在这时,他不再怨慧起那个总是与他作对的上天,反倒诚心地感谢起他还能够拥有这一刻。
「妳根本就不明白……」大大放松的他,拉过她的身子将她给确实搂在怀里后,在她耳边低嚷。
「明白什么?」
「当我对妳说出我要负起责任来时,我是下了什么决心。」她怎可能会明白什么叫男人的纯情?尤其还是个中年大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