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达目的,他们不会罢休?」就那票偷袭者的狠劲来看,他很难不这么怀疑。
「应当是。」要不是深怕小命不保,她怎会死活都要赖着他?
「好,我明白了。」他转眼想了想,当下即转过身再次上路,并未继续对她穷追猛打那些她从不主动对他说的内幕。
「你不问我是谁派人在后头追着我跑?」
「妳想说我就听。」他以掌拍拍她的头顶安抚着她,「总之,妳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我会设法摆平他们的,因此这事妳不需担心,我不过是想明白原委而已。」
「那你呢?行走江湖多年,你会不会也有仇人?」很担、心会为他带来负担的她,一股挥之不去的自责感,不知怎地就是直缠着她,让她很难置之不理。岂料斩擎天却爽朗地朝她摇首,「从未有过。」
「这怎可能?」她颇不信任地睨他一眼,压根就不信他这十六年来从没得罪过半个武林人士。
「我真的没有仇人。」他再次郑重地向她声明他在这一行做人到底有多成功。
开阳歪着头问:「因为没人敢斓着你行善?」
「或许吧。」他哪知道每个与他同行的人,每回一见到他,干哈不是摆着钦慕的脸色给他看,就是以同情到极点的眼神向他致敬?
「为什么你要对那些人伸出援手?」大概明白他人心态的开阳,到目前为止,还是不明白他为何会以拯救天下人民于水火为己任。
原本一直对她侃侃而谈的斩擎天,在她问了这话后,忽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她以为她问错话题时,他却仰首望着林间的叶梢,音调沙哑地答道。
「因为我看见了。」
「看见了?」就着刺眼的阳光看向他的侧脸,开阳有些看不清楚他此刻的模样。
「就是因为看见了那些人需要我帮助的模样,所以,才会更加觉得不做些什么不行吧。」他回过头来,神情专注认真地瞧着她,一字字脱口而出的话语,就像是诺言一样,「我并不想在事后困扰或是悔恨当初为何我不尽一己之力,因此该做的事,当下就要做。」
撞击在心底深处的,是种从未体验过的深刻感动,开阳一手抚着胸口,模糊地想着:此刻在他眼瞳里坚定的目光,是在亲眼目睹过多少风霜苦难后,才会如此确信不摇的?而他的这一双眼,又是经历过多少哀伤的洗礼后,才能变得如此温柔与体贴的?
「哪怕是你得散尽家财?」开阳试着迎上他毫不犹疑的双眼,却在他正视着她时,下意识里想要将自己躲藏起来。
「对。」
她不懂,他将自己搁在哪儿?
当他人得到了他的帮助,食饱穿暖之余,又有几人曾经为他的处境设想过?那些人知道他也饿了吗?他们知道他为了继续提供协助,暗地里是多么卖命干活,一点也不像个地位高高在上的盟主吗?而他,为何又能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置在众人身后,再装作只看得见他人面上的快乐,却从来都看不见自己的难过?
「你是傻子吗?」就算他再如何为他人设想,他明白这其中又有多少人是真心需要他的帮助,又有多少人只是打算利用他?而这么一味地为他人付出,他都不累的吗?
斩擎天不以为意地笑着,「就算是某方面傻,也是最傻的武林盟主。」
「就为了那个武林盟主的身分?」不就只是个地位的表征?
「这身分,不是用来打打杀杀,或是暗地里仗着武艺去赚取多少不义之财的;它是个武林正义的象征,一个必须为众人付出,去倾听平凡百姓们诉苦的地位。」将两眼望向远方穹苍的他,娓娓地道出在他眼中,身为武林盟主该尽的职责。
林间的风儿拂过开阳的发梢,亦轻柔地抚过她的心弦,她怔怔地看着他,从未想过,对众人来说,那集合了所有的名利私欲,人人求之不得的地位,在他眼里,却是另一种他人无法想象,必须得费尽心力去承担的重量。
斩擎天边说边为她拨开覆面的发,「我很清楚,凭借我的武艺修为我能得到些什么;但我喜欢这世上所有的人们,不管是平凡的、毫不起眼的、温柔的、胆小的、卑鄙的、想要保护自己的、只想要活下去的,我都喜欢,也愿意为他们付出。」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很温暖,也都有着一颗不被他人了解的心,所以我喜欢他们努力活着的模样。」
逗留在她面上的指尖,触感轻柔得像蝶儿轻吻般,温柔得就像他对待每个人的柔软心意一样。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又穷又多愁善感的盟主大人,他的胸怀像片壮阔的蓝天,无垠无际,可以容纳下每一片漂流的云朵,而在让人动容之余,却又不禁要为他的单纯与无私感到心酸。
「即使是坏人?」开阳深吸了口气,总觉得喉际似粳住了什么。
「纵使是坏人,不也在某方面自私得很可爱吗?」斩擎天笑了笑,顺手为她整理起她被风吹乱的发。
「若是杀人者呢?你会杀他们吗?」
「我会。」他毫不犹豫地颔首,「为了其它安分守己活着的人们。」
「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为他人做再多,你可能什么回报都得不到?」她怔愣地看着他细心整理的模样,满心空洞地问。
斩擎天乐观地摇首,「我只需要他们的笑脸,不需要任何回报。」
只是这样,就可以满足了吗?
开阳落寞地垂下蚝首,怎么也想不起,那一个当年也曾经这么想过的自己,如今又是身在何处。
「妳怎了?」斩擎天有些担心地抬起她的下颔,不太明白方才在她面上一闪而逝的失落究竟是什么。
「没事,只是饿了……」开阳勉强地挤出笑脸,才想转身继续上路时,她忽地想到一个攸关他俩的大问题,「你身上究竟还剩下多少钱财?」
方才还泱泱大方与她畅言行善理念的斩家盟主,先是面色一僵,而后怯怯地看向系在他腰间扁平的银袋。站在他面前与他一块低首看去的开阳,则是在目测过里头大概还剩下多少后,凉声说着。
「我听东翁说,上回你出门前,你向东翁预先借了笔款子。」据她观察,东翁是个有头有脸之人,出手自是不可能小气,可才多久时间而已,这位仁兄就将那笔钱给花得一乾二净?
「前阵子,我经过一座村子,那儿对外唯一的桥梁坏了,所以……」斩擎天的两肩登时畏缩地抖了一下,颇心虚地垂下视线不敢看向她。
「你就拿那些钱替他们造了座新桥?」已经算是颇了解他的开阳,连想都不用想,也知他绝对干了哈好事。
「嗯……」
她还是很疑惑,「就算是这样,那总有些剩下来吧?」又不是石造或玉雕的,一座桥能花上多少钱?
「我看他们村里的路都坑坑洞洞的……」斩擎天愈说声音愈小,头也跟着愈垂愈低。
「就『顺道』连路也一块铺了?」开阳两眉一挑,总算是逮到重点核心了。
「对……」
「在离村前,你还顺道做了些其它的小事是不?」唉,眼下这已经不是贫穷问题,而是更严重了点的人格问题。他八成是那种有一就有二,有二就不会落了三的类型,依她看,他这性子要是不改改,恐怕东翁借他再多钱也是不够用。
「是……」
开阳很想仰天长叹,「你是圣人投胎不成?」他要是把钱全拿去吃喝玩乐,日后饿死了,相信也没人会同情他一分;可偏偏他全都是拿去喂饱别人帮助别人……
怪不得东翁愿借他钱,因为指死他也不是,饿死他,则更不是。
「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斩擎天小小声地重申他行走江湖的理念。
「行了行了,我已经非常深刻地明白为何你会两袖清风的原因了。」她一手掩着脸,无力地朝他摆摆手。
「有哈法子?」他满面无辜地转着手指头,「来得快去得更快嘛。」
「哪,从今日起,你我的开销就全由我来做主,你不许再插手,没意见吧?」思前想后不过一会儿,决心治标更治本,不想再任由他一路穷下去的开阳,豪气万千地一手指着他,大声向他宣布。
斩擎天抗拒地皱着眉,「那怎行?」男子汉大丈夫,让女人付钱?这事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开阳一把扯过他的衣领,眼一瞠,眉一扬,气势惊人地压低音调朝他喝问。
「你不是要对我负起责任?难道你希望我陪你一块饿昏在路上不成?」没钱的人没资格说话。
「好、好吧……」强龙硬是压过一尾地头蛇,但他还是不忘他的坚持,「待我赚到钱后,我定会连本带利的还妳!」
「贫穷盟主,眼下你只要专心对我负责就成了。」开阳一掌往他的头顶招呼过去,「快走吧,你得赶赶场子努力赚钱养家养民养正义。」
再次踏上蜿蜓的小道后,不过多久,他们来到了一处临水的河岸,秋日盛绽的芦苇将沙洲处妆缀成一片热闹的景致,风儿吹来,修长的枝叶犹如阵阵翻浪。
当长年身在宫中而无法亲眼一瞧这景象的开阳,边走边赞叹地瞧着时,走在她身旁的斩擎天,两眼却直落在沙洲不远处一幢以芦苇所筑的矮房上,她跟着看过去,远远地,她瞧见了一名老妇,正辛苦地将梯子架上矮房房顶,并试着想将一捆捆新采的芦苇给搬上去修补房顶。
当一直领在前头走着的斩擎天愈走愈慢,并频频回首往后头的那幢矮房看去时,开阳叹息地瞧着他面上那等很想去帮,却又畏畏缩缩,深怕若是去帮了的话,好似就会遭到她责怪的神情。
「去帮她吧。」她索性停下脚步成全他的心愿,省得他一直将这事记挂在心上。
如获特赦的斩擎天,朝她漾了个大大的笑脸后,」且即转身匆匆飞奔而去。跟在后头的开阳,则是拖着步伐慢慢地走过去,站在不远处的树下,看着他抱了一堆芦苇跳上还不至于能让他惧高的房顶,开始忙碌地除去房顶上的旧芦苇后再替换上新的。
自云端露脸的秋阳,匀匀地将日光洒落在他的脸庞上,让他面上的笑容看来更显璀璨。虽然她也常见他笑,但她觉得,依循着自己心意行善中的他,面上一派纯粹欢喜无私心的笑意,是她见过最好看,也最让人舍不得挪开目光的。
这般看着他,她恍恍地思考着,似乎在今日之前,她总是过着得过且过的日子,她从没有好好地正视自己过。
她不像他一样,顶天立地的站在属于自己的天空下,正视自己该承担的责任,也面对自己谨守的义务。他选择了该承担就承担,对自己的信念坚定不移,哪怕他会因此得贫困过日,或是得在暗地里忍受他人的嘲笑,他还是不轻易改变更不轻易放弃,该救的、该杀的、该济的、该同情的,没有片刻的犹豫过,该做就去做。
而她呢?她总是在夹缝中寻找一个最简单、最能活下去的方式,随时随地都在想着该怎么去与环境和得失妥协。她从来都不会去想,她究竟应该坚持些什么,或是冒着危险去捍卫些什么,更遑论是那些在他眼中理所当然,而在她眼底,却是她从不能去考虑过的正道或是歪道。
因为对她来说,身在宫中,光只是活下去,就是件艰难无比、必须用尽心力的人生唯一难题了,至于其它的,实在不是她能或是该去在意的本分。可即使是这样,纵然有着数之不尽的堂皇理由,在骨子里,她还是很羡慕。
她羡慕他可以活得那么黑白分明,事事在他眼中总有个是非曲直;她羡慕他的从容与单纯,与轻易就能自他人面上得到的感谢笑容。
她羡慕他那颗柔软的心。
若是她也能像他这般就好了。
「开阳,帮我拿些芦苇过来!」铺完了大半面的房顶,欲再铺另一面的斩擎天,朝站在芦苇堆附近的她伸出手。
站在树荫底下的开阳愣了愣,因此时此刻他唤她的语气,在她耳里听来,不知怎地,就是令她觉得再愉快顺耳不过。
她挽起两袖,「这就来!」
第4章
「不在?」朝雾失望地垂下两肩,没想到千辛万苦才打听到消息,并想尽法子溜至吞月城后所得到的结果,竟会是这般。
趁着晌午时分客栈内的人潮还不算鼎沸,东翁本是打算乘机好好整理一下帐簿的,可就在面生无比,找上门来劈头就指名要找开阳的这位客人驾临后,先前还存在东翁脑海里的念头,随即远逸而去,替换上的,是许久不见的疑心与好奇。
「这位客倌找开阳姑娘有事?」东翁将两手搁在袖里,朝这位身分令他存疑的新客漾出职业式的笑脸。
愈想愈心慌的朝雾急切地问:「她究竟是上哪去了?一个人吗?她身上可有带着银两?」
善观人相的东翁转了转眼眸,一开口便先缓下他的心。
「她上哪去我不清楚,但陪着她一道出门的是当今武林盟主,我想她应当是不愁吃穿且安全无虑。」
他一愕,「武林盟主斩擎天?」那女人是怎么回事?就连逃难落魄时,也能走这种大运?
「就那家伙将开阳姑娘给捡回来的。」东翁热情地为他奉上一碗解渴的茶水,并在暗地里仔细地将他给打量过一回。
「太好了……」心事全写在面上的朝雾,毫不掩饰地拭去额间的汗水,一手取过茶水后,仪态端庄地掩着袖一口气将水喝尽。
大致抵定内心猜测的东翁,两眼微微膘向站在他身后的鞑靼。
「请问,你与开阳姑娘是何关系?」收到暗示的鞑靼,相当配合地挤站至他的身旁,装作一脸好奇地问。
「我是她的友人。」总算是放下这阵子来悬在心中的大石,朝雾想也不想地就回道。
打从出宫探病,到后来变成守丧的开阳与他失去联络以来,这阵子,日日寝难安食无味的朝雾,从没像今日这般打心底感谢老天对于开阳的厚爱。
据他的打听,开阳的义兄,前阵子在办妥父亲后事后即与开阳断绝关系,举家不知迁至何处了。而这阵子在蚀日城与吞月城里,不管是朝中哪一方派出的人手,都打听不着开阳的消息,害得他直在想,开阳若不是早就被逮着了,就是被窝藏在众路高手都找不着的安全所在;只是他万没想到,开阳所落脚的地方,竟会是在这间她一直都很看重的客栈里头。
「这位客倌?」东翁在他兀自抚着胸坎庆幸时,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