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交给他们外婆家的地址跟电话后,他们觉得我讲的很有道理,就走了。」楼寄双冷淡的说出结果。
电话那头的曹宗耀傻住了。
「你、你、你!你怎么可以把外婆家的地址给他们?那他们找上你外婆怎办?」曹宗耀气急败坏。
楼寄双只觉得心冷。
外婆是人,那么,她跟奶奶,甚至是过世不久的母亲就不是人,就可以任人骚扰、不得安宁的吗?
「我跟他们说了,外婆那边是舅最常待的地方,要找人就要往那边去,就算舅舅真跑路了,不在外婆那边,我会帮忙打听,一有舅的消息也会主动跟他们联络。」
「双双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曹宗耀感到无比的震惊。
「舅舅以为我会跟妈妈一样,为了不想惊动外婆,就自己想办法解决吗?」楼寄双冷冷的问。
「……」曹宗耀被问住了。
「舅,妈妈她已经不在了,我相信你知道这件事。」楼寄双冷冷的提醒,说道:「我虽然长大了,但也才刚高中毕业,更何况我只是个晚辈,所以这种事关好几百万的债务,我是没有能力处理……」
「也不是没办法啊!」曹宗耀急忙打断她,说道:「你妈死的时候,不是有笔保险金下来?只要拿那笔……」
「舅!我要去清油漆了。」心灰意冷,楼寄双直接打断他的美好梦想,道出她的结论:「你赶紧想办法还钱,下次他们再找来,我会直接跟他们报这支手机号码,或是直接跟他们说你躲在哪个朋友家,就这样。」
「双双……双双……」
不管电话那头的人怎么呼唤,楼寄双果决的挂掉电话,而且直接关机。
结束通话,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只能颓然的蹲坐在路旁,把脸埋在两膝之间,好似这样就不用面对眼前的这一切……
她不明白。
这世上的人百百千千万万个,为什么独独是她得面对这些?
为什么?
第4章(1)
项幽凌接获密报,从既定的会议早退赶到时,就看见她颓然的坐在路边,像朵枯萎的小花儿那般。
他看了看四周……
往生者的名字被鲜红的油漆给大大的书写着,四处都是。
当中有喷的、有用刷子写的,配着斗大的欠债不还之类的字样,巨大的字体间不时有过多的漆液顺着地心引力往下流,斑斑条条的样子就好像鲜血直流似的,整体营造的视觉效果还真是让人不舒服。
虽然赶来的路上,他猜想过到底是什么事,竟然得动用到报警?
在电话打不通的百百种预想之下,怎么也没料到竟是与金钱有关……而且还是死人的财务问题。
虽然是出乎意料,但十万火急赶来的项幽凌着实松了一口气。
没急着说话,他慢步走到她面前……
楼寄双感觉有人靠近,直觉抬头,看见来人是项幽凌,没来由的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那让她的精神更加萎靡不振,甚至是连叹息的气力也没。
就看她像朵要谢去的小花儿,整个人无力的垂下了头,再次埋在曲起的两膝之间。
项幽凌没开口,跟着在她旁边坐下。
没人正视过,但两人之间确实是存有一份共事的默契,他才正想着要从哪儿开始问起,就听她闷着头细声开口——
「我舅跟高利贷借钱不还,联络人写我妈,人家找上门来闹。」
三句话,将刚刚的事草草交代过去。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事关高利贷,加上现场一片狼藉,项幽凌知道事情绝不是她说的那么简单。
所以他追问,一个段落又一个段落的,直到她慢慢吐露出整件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的……
听到她幸运的在一个安全的时间进到家门,他替她感到幸运。
听到欠债的由来、她怎么利用报警这名义的优势稳住这些个凶神恶煞,又是如何与这些二度造访的讨债人们谈判,他觉得她极具天赋,可以冷静的抓住重点予以利用,有效的达成目的。
但不妥!
何止是不妥,听到她一个女孩儿家与高利贷对峙,项幽凌只觉得心惊,无法想像,若是一个弄不好,她一个女孩儿家再加一个老太太,会受到怎样的伤害……幸好没事,幸好一切平安没事。
这结果,让项幽凌不忍出口苛责,更何况他知道,这时候的她并不需要说教,至少,那绝不是眼下最需要做的事。
「辛苦你了。」他说着,说话的同时,脑中没想什么,很顺手揉了揉她的头,然后明显顿住。
视线直直的看向自己的手,然后慢慢、慢慢的将手从她的脑门上退开……
项幽凌的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像是不知道发生什么事那样。
她抱着腿,曲着身子不动,像在想着什么,压根儿没发现这小插曲。
因为她的没反应,项幽凌也忙着自我调适一番……
其实也没什么,是吧?
就好比路边有只可怜兮兮、遭人弃养的小小狗,一般人都会忍不住顺手摸两下,他也就是基于这样的心情,才会很顺手的伸手碰触她。
这真的是很自然的一件事,是身为人类的本能反应,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项幽凌花了约2·39秒的时间去想通,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然后进一步发现到,他竟然把时间用在思考这件本来就自然而然的事,那才真的是不正常!
完美的调整好心态,片刻前出现的古怪感很自然的消褪去,项幽凌没再浪费时间玄注意这种人类的正常行为反应,迳自拿了电话拨给吴良,说了他先不回办公室,同时也交代吴良找清洁公司过来处理善后。
交代完毕,回头……
那朵枯萎中的小花儿依然枯萎当中。
项幽凌看了看,发现她可怜兮兮的样子,还真有几分流浪小动物的感觉。
是小动物啊……
身为一个正常的人类,他有着正常人类的行为反应,所以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试着正面鼓励,说道:「你做得非常好。」
她抱着两条腿,曲着身子没动静,一点也没被鼓舞到的感觉。
项幽凌也没管她有没有被鼓舞到,按着自己的步调,在正面鼓励后,接着指出错误的步骤——
「不过下回再有同样的事,别这么冲动……」想到她一个人跟几个彪形大汉对峙,他皱了下眉,说道:「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这么幸运解决,要再有类似的状况,记得先等我一起,别抢着自己处理,知道吗?」
她没应他,不过总算是开口了。「凌哥。」
她唤着他,这称呼是项幽凌一再坚持不要被叫「项先生」的前提之下,她改口配合的称呼,就像这临时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她都按照名字的尾字加个哥表示敬称一样。
「我妈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很突然的冒出这么一句。
「……」项幽凌没接腔。
随着近日来资料上的补充,对于曹芷静这人的行事与性格,他已经有较完整的认识,但基本上还是不认识。
对于不熟识之人,他不觉得自己有立场评论什么,只能选择沈默。
「不知道你的资料里是怎么写她的,但对我来说,她真的是个很好的妈妈……」她说着,声音细细的,犹如呓语。
也不管项幽凌有没有听清楚,她只是自顾自的细语呢喃:「她体贴、她善解人意,不管遇到再怎么过分的事,就像舅舅这种吃人够够的弟弟,她也从不怨天尤人,她只是歉疚……对奶奶、对爸爸、对我,她一直觉得歉疚,但……明明就不是她造成的,明明就不是她……」
状似没头没脑,但项幽凌知道她在说什么。
有赖后面几次的资料补足,曹宗耀时不时向长姊伸手周转的事,也都仔细注记在资料当中。
记录上记载的大笔金额,从数万到十多万,也有近百万,好比前阵子楼寄双以亡母保险金所还清的房贷,那也是三年前曹宗耀所积欠下的大笔卡债,因为不想这个弟弟被高昂的循环利息金逼死,不得已曹芷静只好先拿夫家的房子抵押,贷了一笔钱出来填补弟弟越滚越大的债务。
如果曹宗耀能实行借钱时的诺言,按时奉上每个月该缴的房贷费用,那倒也就罢了,问题他只老实缴了头两个月,再之后就是自动延期。
第一次晚了十天,第二次晚了半个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自动当没这回事。
夫家多次伸出援手,甚至看在曹芷静的情面,拿出房子做抵押,但结果,每一次都是被背信、每一次都得自己吸收这些额外的债务,更不要说,除了帐面上大笔金额的借贷,项幽凌可以轻易的推测,帐面下几千或是一、两万元的口头借款应该也少不了。
这连串的事件下来,被拖累的曹芷静若只是一般寻常人,合理推论,自责是避免不了的,所以当楼寄双没头没脑的讲到歉疚时,他可以轻易理解,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
「凌哥,是不是因为人好,就注定要受苦?」楼寄双低声问。
「也不能这么说。」这时候说什么大道理都是假的,项幽凌决定冷处理,所以他平淡的回道:「是有些人太浑帐。」
她恍若未闻,咬唇,一颗心只觉得憋得难受,一口气梗在那儿,让她直要喘不过气来。
「明明……」不想这样,但楼寄双就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就是止不住哽咽。「明明欠钱的不是我们,但每次,每、一、次,都是我们倒楣……」
身为一个晚辈,楼寄双从来就不赞成母亲一再援助舅舅的行为。
对她来说,拿钱丢进水里都还会扑通一声,可是帮舅舅,就只更养成舅舅不负责任、犹如吸血蛭一般的个性,那根本就是在害他。
最简单的道理就是,要是当年舅舅亏空公款时,妈妈狠下心不帮忙善后,让她这个财迷心窍的舅舅真正吃上一次苦头,甚至是被抓去关。
让他为他的人生负责、真正的痛上那么一次,认清自己的能耐,又哪会有后来这十多年来的纠缠不清?
一次,一次,又一次。
楼寄双的记忆里,已经数不清她这舅舅登门借钱的次数,撇开直接闯下的大祸不说,他每一次的招式都大同小异。
先是架构一个美好的发财梦想,试着说之以理,等说不过时,就亮出外婆这张王牌,动以之情的拿外婆来压榨她的妈妈,只因为长女这身分……
「以前我妈总是说没办法,说不能让外婆操心,也不能害其他几个阿姨日子难过,她一个做女儿、做姊姊的,能帮忙担着就尽量担着,更何况再怎么不成材,毕竟也是自己的亲手足,总不能真看着他被钱给逼死……」
咬唇,楼寄双怎么也不明白这份长女跟长姊的迷思。
生为长女,这是能选择的吗?
底下有三个妹妹跟一个不成材却受双亲疼爱的弟弟,这又是自己能选择的吗?
为什么要将那么多不必要的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呢?
「你应该比我清楚,像我舅这种人,不给他一点教训,最后会被逼死的也只有旁人的分,但我妈就是看不破,然后总是为了这个寄生虫一样的人感到歉疚。」
娓娓述说着这些不该为外人道的家丑,楼寄双心中满是不甘。
「她其实一直想让我跟奶奶过更好的生活,但是舅隔三差五的总是惹麻烦,又总是在事情闹大时,求外婆找上门来哭诉装可怜,逼得妈妈不得不帮忙……同样都是外婆的孩子,为什么我妈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问的对话不是为了公事上的请教、行政事务上的协调商讨,而是表达她的人生、她内心真实的感受,也是掩饰在那沈着有如小老太婆般表相下的真实情绪。
认识她、一起工作也算有一段时日,但却是直到这时,项幽凌才发现她小老太婆以外、孩子气的那一部分。
大异于平日的老成沈稳,眼下的她,椎嫩脆弱,所流露出来的那份情绪完全符合她的年纪,是足以引人怜惜的荏弱少女姿态。
也许……她也不是自愿要像个小老太婆?
项幽凌忽有所感。
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在这种成长环境之下,她若不早熟、若不逼着自己长大,只被动的当一个符合年龄、天真不解世事的少女,那么……他所接触到的楼寄双,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也许,在言行上符合年龄,但,那对一家人的生活有所帮助吗?
如果没调适好自己、磨去所有的锐角,不学会对一切淡然处之,真安逸的当着符合年龄的青春少女,那结果,只会让她及家人的日子更加难过吧?
省悟到她性格的由来,再看她的早熟与老成,项幽凌不由得感到怜惜。
有些观感悄悄的在改变,至少,在他内心中的某一部分,已不自觉的因她而柔软。
伸手,项幽凌又揉了揉她一头细软的发丝,轻道:「没事的。」
她恍若未闻,低着头,就像个找不到方向、迷路的孩子。
「凌哥,为什么呢?」她迷惘,低声的问:「一个从没做错过什么事的人,为什么要承受不是她造成的错误?真的因为人好,就注定得承受苦难吗?」
「别想太多。」迟疑了一下,但最后,长臂仍是轻环上她细瘦的肩,就像是将迷途的她纳入自己的羽翼之下。
想帮着她、多照顾她一些,已无关他的任务,或是要偿还夏家收养之恩,而是出于他的个人意志。
他知道自己的心态有些微的转变,但并不觉得有何重要。
因为就职责而言,她是夏家的女儿,他就有责任跟义务好好的照顾她,所以他并不把这时想法上的转变放在心上。
「有些人,天生就是浑帐。」他说着,仍是同一个结论,事实上他也真心这么想,她家的这个舅舅,就是一个浑帐。
「浑帐啊……」她细细咀嚼这个字眼。
第4章(2)
「纯粹就是运气不好,遇上混帐而已,不用想得太复杂。」他朝她饱满的额轻敲一记,不想她沈溺在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中,看了就伤眼。
并不是多么动人心弦的安慰话语,事实上,一般人也不会像他这样安慰人,但是对她来说却很实用。
「是啊,浑帐……」因为他态度上的平静,她慢慢跟着冷静了下来,那种像是枯萎掉的沮丧之色缓缓消褪去。
「所以我要当坏人。」她突然宣布。
仍是曲着身子、抱着双膝的姿态,但她年轻的面容不再只有萧瑟之意,那让项幽凌觉得比刚刚要来得顺眼多了。
至于她突来的宣言,项幽凌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的拍了几下手,以示赞赏之意。
「如果当好人只能让浑帐欺负,那我情愿当坏人。」她说,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外婆当年的生养之恩,在妈妈这么多年的付出之后,是该设一个停损点的时候了,妈妈做不来,就由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