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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卿长安(上)  第10页    作者:雷恩那

  她忽然坏脾气般诅咒了一句。“该死!难得喝得尽兴,好不容易把烦心事抛下,干么这样欺负人?偏要这时候跳出来堵人?可恶……可恶……”

  傅靖战由着她发脾气,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倒在暗巷中的那四人,我的人自会善后,无须挂怀。”

  两人相靠的影子落在脚下,亲密无端的姿态令谢馥宇一时间有些恍惚。

  明明想笑却也想哭,明明对他深感歉疚却又觉得他让她无比烦躁,总搞得人思绪混乱心也凌乱。

  此际,他带着她弯进另一条较宽敞的葫芦巷,一路到底,那里有一处石板矮墙围起的家屋,家屋是以石砖夯土建造,外表朴实无华却十分牢固,且冬暖夏凉亦抵得了海风夜夜的吹袭。

  两人进到矮墙圈围起来的小前院,谢馥宇忽地口气不耐地问:“今晚你既来寻我,却只晓得暗中尾随,你到底意欲为何?”

  是真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又有何打算啊!

  面对如今的傅长安,总觉自个儿内心好似吊着十五只桶子七上八下的,又像脖子被套住一条颈绳,绳头就在他的掌握中,她随时处在动荡边缘,下一步是动是静、是死是活皆由不得自己作主。

  傅靖战直接将人带到家屋的廊前,放她坐在木阶上,终才沉静答道:“我怕你见了我心中不悦,因此踌躇……可最后也顾不得了。”

  他“最后也顾不得”的意思谢馥宇一听心头陡凛,一下子便明白。

  她遭那四名恶汉围攻,最后难以避开四虎老么那一击,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现身替她挡厄。

  好烦……好烦好烦好烦啊!

  他到底想要她怎样?她又该拿他怎么办?

  眼底有热气漫开,不争气的玩意儿威胁着要涌出来,但哭有什么用?

  如她家阿娘血统纯正的鲛人来哭的话还能化眼泪成珍珠,可惜她谢馥宇没那能耐,所以眼泪不值钱,所以干么哭?

  她突然起身,起得太快不禁晃了晃,在傅靖战探手过来欲再扶持之前,她已抓住一旁的木头廊柱稳住身躯。

  二话不说,她调头往家屋的边房走去,幸得才十几步路而已,加上心绪起伏甚大,让她每一脚都踩得颇用力,没怎么颠便走到了。

  边房其实就是家屋的小灶房,即使没点上烛火,谢馥宇依然能熟门熟路地摸进去。

  她站在灶房角落的大水红前,推掉木板盖子后,直接把脸蛋埋入水缸中。

  及人腰高的大陶缸里蓄着满满的清水,她藉此醒酒,亦要逼退发烫的泪意以及满心烦躁。

  傅靖战自是随她来到灶房,乍见此景,他本能想上前阻止,但下一瞬便止住步伐,仅怔怔然看着,不懂她为何突如其来这么做,不由得担心是否说出口的话又惹她不开心。

  两人重逢,他想方设法欲靠近,她却总拒他于千里之外。

  今晚在衙府大堂的宴席上,两人之间隔着重重人海,他无法不去留意她,她在那群漕帮帮众中人缘绝佳,混得风生水起,却看也不看他一眼。

  觑见她拎着酒提早离席,他便也坐不住了,对那些围绕在身侧的地方官员们随便搪塞一个借口顺利脱身,他默默跟上她。

  看她微颠着脚步边喝边走,心情颇好似的,又看她在卖馆钝的摊头落坐,与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再看她替弱小百姓出头,逼得四名恶霸当场认错气焰全消。

  围观的百姓们赞她侠义,受她帮助的那对爷孙亦对她感恩戴德,不少人当场买酒相请,她来者不拒,有多少喝多少。

  一开始她喝得哈哈大笑,潇洒畅怀得很,但喝着喝着不知何时止了笑声,人散去了,留她一人在寂寥的街边角落。

  摊上的炉火冒出团团白烟儿,锅子里的汤仍咕噜噜滚着,在那人间烟火中,那以碗就饮的独饮姿态竟若今夜那一弯孤月,弯弯的背脊微向前倾,单手支颐,眸子轻敛着,垂视着那碗中酒汁仿佛看到的是命中倒影。

  畅笑与沉吟,张扬与寂寥,同欢与孤独,她谢馥宇是他傅靖战此生至今最无法解释的存在。

  她究竟想些什么?

  到底要他怎么做,她才愿意允他并行?如同年少时候那样在一块儿……不!不只是那样,他还要她……要她跟他……

  啪!哗啦啦——

  此时,将整张脸浸入水中以求清醒的人猛地直起上身,这一扬,清水被带起一弧水波,溅湿了一地。

  谢馥宇根本不管发上、脸上不断滴落的水珠,她襟口都湿透了,衣袖和衫袜亦被溅湿。

  一张开双眼就看到傅靖战立在灶房门边,后者那双深邃长目拢着太多令她一迎视就觉心烦的东西,那是把整个自己浸入深海中都没办法隔绝和忘却的某种意绪。

  “傅长安——”硬声唤着,她忽地大步冲到他面前。

  她那神情是恶狠狠的,是狼狈不堪的,却也是脆弱可怜的。

  “咱俩现下就把话说清楚,你既是来寻仇,那该我谢小爷受着的我就受着,眉头皱一下就不是英雄好汉!但你这样拖拖拉拉、磨磨蹭蹭、叽叽歪歪的,于你于我都没有好处,要么就直接冲着我来,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你尽管挥刀砍下就对了,给我一个痛快!”

  傅靖战被她委屈的模样和暴躁的语气弄得有些迷茫,他喉结颤了两下才略迟疑道:“……不是的,我从未说过是来寻仇,我和你之间……怎可能结仇?”

  谢馥宇根本醉犹未醒,还整得自个儿半身湿漉漉,而原就纠缠在心底的事儿此际更加剪不断、理还乱。

  她挥着一双小拳头跺脚再跺脚,这通常是女儿家感到委屈、觉得忿忿不平时才会肯的行径,在她全然清醒的时候绝不可能使得出来,身为谢小爷的她也不屑这般为之。

  最后她朝近在咫尺的男人骤然扑去,两只手揪紧他的前襟,醉着却闪闪发亮的双眸似带滔天怒火,她直视傅靖战的面庞沙哑道:“我对你那样坏啊,怎可能不是仇?咱俩这仇结得可深了,当年我对你干下的那些坏事,你莫非忘了吗?我对你……对你……”

  她真的醉得够厉害也烦得够惨,一直纠结在混沌的现况中突破不了,于是恶向胆边生,生出某种破罐子破摔、近乎自我毁灭的心态。

  眼前男人已忘却她当年为满足私欲所干下的恶行吗?

  好啊,那就让她逮着他再重现一回!

  脑子里烧成一团,鲜红热血在体内奔流,于是欲念再次破茧而出。

  她放纵五感去享受和夺取,放纵了自个儿的这一具血肉身躯。

  纵容着欲望的掌控,她顺从想望揽下他的头,同时仰高自己的脸蛋。

  气息与气息相互交融,近近相交,她遂愿般似有若无一叹……不管不顾重重吻住了他。

  第七章  所以就逃吧(1)

  不知道何时出的错,也许一开始就大错特错,错在两人不该重逢,又或者更早更早,错在两人不该相识。

  一个醉到发疯的强吻不知因何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依稀记得中间几回她怯懦了想喊停、想撤开,但无法摆脱,唇舌反被深深纠缠。

  呼出的声音不成句,断断续续皆是呻吟,于是她亲手点燃的火苗,最终引发了燎原的火势,在这一场该死的混乱中,她正是那个该死的始作俑者。

  谢馥宇张开双眸时,这一会儿是真的酒醒了。

  淡蓝色的薄光穿透窗纸漫漫洒进屋中,她在这曙光方现的时刻醒在自个儿朴素宽敞的卧室大榻上。两边的床幔全收束着,漫进屋中的清光一下子照进内榻,把躺在里边的那男人身影勾勒出清晰轮廓。

  有一瞬间,谢馥宇感觉一颗心都快从喉咙中跳出。

  她几乎不敢喘气儿,小心再小心地挪动那只被男人枕在颈后的裸臂,真真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在不吵醒他的状态下收回自己的臂膀。

  小心翼翼撑身坐起,薄被子顺势滑落下来,露出满身大大小小的红印……简宜怵目惊心。

  她磨磨牙瞪人了,遭她狠瞪的傅靖战睡得甚沉,浑然不知她甩出去的眼刀有多锋利。

  欸,所以瞪再狠也没用。

  而混乱过后的这一刻静谧,在这近距离的凝望下,她终才发现他眼眶下方的黑影,可能是侧卧之因,更显得他类骨明显,颊面消瘦到仿佛有点凹陷。

  是了,他这位当今圣上钦点的一品巡按大人不远千里而来,剿海寇、逮恶吏,审大案、理万机,海沧城海防同知通匪一案近日才落幕,他先前必定忙得团团转,说不准连睡个囫囵觉都腾不出时间。

  突然心就发软,瞪人的气势顿时烟消云散。

  ……是说她有何资格生气?

  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

  单掌抹了把脸,肤底透出的热气如何也抹不去,她再一次无声深叹,挪动着翘臀儿和两条长腿打算悄悄下榻,只是这一动,表情顿时呲牙咧嘴,呼疼的呻吟声险些从唇间逸出。

  谢馥宇最终咬着牙、忍着周身的瘦疼和腿间的不适,一寸寸慢腾腾地挪移,挪啊挪的,好不容易才让双脚踩在地面上。

  她刻意放下两边床幔,挡着渐渐转亮的天光,就盼傅靖战可以睡得更沉更久些,千万别在这时候醒来。

  毕竟……实在是太过丢脸啊!

  尤其当她瞥见被随意抛在地上的衣物与靴袜,有他的更有她的,昨夜种种一一浮现,都让她想挖个地洞把自己给活埋了事。

  在她强吻他后,彼此的身躯好像就没分开过,他俩从小灶房那儿开始纠缠不休,一路“打”到正屋廊前来,再继续“打”进她的卧房榻上,两人卸下的衣衫、腰带、裤子和靴袜,也随着他俩“打斗”的过程沿途迤逦进了房里。

  真的没脸见人啊真的!

  发酒疯的她好像又翻身跨坐在他腰间,再次拿他当马骑了,要她此时此刻去面对清醒的傅长安,实在太强人所难!

  她向来胆肥心宽,在抛下镇国公府的门第来到东海后变得更是没脸没皮,但在傅长安面前,好像那些从来与她不相关的心绪便接二连三冒出来,羞赧的、怯懦的、心虚的、欲念涌动的、令人辗转沉吟的……她不想面对。

  至少眼下,她还不想面对。

  所以,逃吧。

  黄土官道从一片茂密竹林间开通穿过,此处设置着一座驿站。竹林边上的这座最规模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儿有食物有饮水有草料,可供人与坐骑休憩和过夜。

  外貌既黑又瘦的老驿丞年近六十,独子带着媳妇儿随商队走南闯北去了,他一个小老儿就带着自家婆娘和一双孙儿孙女同住在驿站后头的小小别院,一家人把驿站里的大小事务全数包下,平日里的清扫打理以及灶房和马厩里的活儿便也无须额外请人。

  今日的竹林驿站一如往常平静,然却在满天霞红、归鸟群群之际,老驿丞提前得到知会,有一支一十八骑的官方马队打算今夜在驿站落脚歇息。

  一下子整座驿站动将起来,忙碌得不得了,简直是鸡飞蛋打加上鸡飞狗跳。

  终于啊终于,顺利迎进官方的马队,老驿丞抬眼一见到马队里的“带头大爷”不禁咧嘴笑开、心花怒放的,宛如见到好友一般。

  傅靖战领着这一支由圣上直接授权的皇家隐卫进到竹林驿站时,确实有从老驿丞闪亮亮的眼神中感受到欢迎之喜,他遂淡然勾唇,并朝对方微微颔首作为招呼,跟着才翻身下马。

  老驿丞忙上前为他牵马,很快安置好一切后,又忙着替众人张罗热腾腾的晚膳和茶水,还得提供足够的清水供他们洗漱涤尘。

  待忙完驿站里负责的所有琐事,一轮落日早都坠入群山之后,而高挂在穹苍之上的是一弯明月与繁星点点。

  老驿丞手提一壶酿茶,在原地踌躇几息,想了想还是提着浓茶走向此刻正静坐在官道旁奉茶小亭内的“带头大爷”。

  老驿丞并非攀龙附凤之辈,对“带头大爷”之所以心存好感,全因上回对方带队来驿站投宿之际,他家甫满十岁的长孙在竹林深处不小心遭逢毒蛇咬伤,当时把长孙驮回驿站时他都不抱希望了,却是这位身分尊贵的“带头大爷”一把划开孩子小腿肚上的蛇吻咬痕,并及时吸出大量毒血,再辅以解毒良药补气吊命,终才保住他家孙儿一缕生息。

  个把月过去了,一切动荡皆已稳下,小小的竹林驿站再次迎来贵客入住,老驿丞见到“熟客”兼“恩人”,皱巴巴的老脸上自然是欣喜流露。

  “世子爷……唔,世子爷啊……安王世子爷——”老驿丞唤了又唤,声量微微扬高,终把望着穹苍出神的傅靖战唤回神识。

  “唔……原来是驿丞老伯,不知有何事?”蓦然回神的傅靖战淡然一笑,表情甚是微妙,令人难以分辨其中的喜怒与哀乐。

  老驿丞完全没想深探,仅提了提手中茶壶,笑道:“给世子爷您孝敬香茶来啦,只求您别嫌弃,多少喝上几口,即便称不上什么绝顶好茶,但解乏解渴、拔凉败火那肯定是有功效的,世子爷您多少喝些吧。”

  官道边的奉茶小亭常年摆着清茶与茶具,傅靖战此时很自然地挑起一只干净陶杯,接过对方注入的茶水,浓酿香盛,他将陶杯凑近鼻下深吸了几息,紧皱的眉峰稍见松缓。

  已过去整整五个日夜了,自他那天被“遗弃”在石板矮墙圈围的小小家屋中,到如今都已过去五天五夜。

  这几日他领着隐卫不断赶路,经过沿途的驿站仅稍作休息并不过夜,直到今晚才决定在此留宿休整,明日一早再继续赶回帝京。

  傅靖战之所以如此为之,一是想尽快回帝京复命,二是想尽速安排好手边的人事物,好让自身能无后顾之忧去追寻“遗弃”他的那个人。

  那一日,他睡到日上三竿,醒在她的大杨上,独属于她的气息将他包拢,令他得以放松,好似有好长一段时候未曾眠觉眠得那样好。

  醒来时见她不在身边,他撩开床幔一探,杨尾那张红木矮几上摆着一迭衣物,整整齐齐搁着,是他昨晚被她还有急不可耐的自己拉扯卸下的衣衫和裤子,连靴机亦都整齐摆放。

  他散着发简单整装,开始在屋内屋外寻找她的身影,心绪一路从醒来时的满足欢偷到期盼见到她的紧张腼腆,再到寻不到人时的忐忑不安,当真起伏难平,直到一名同住在韵芦巷里的小男孩跑来传话——

  “宇姊姊交代过了,大哥哥睡醒就自行离开吧,阿牛来负责关窗关门上大锁,这样猫儿狗儿才不会胡乱跑进屋里。”

  一听“上大锁”三字,傅靖战都觉得那只大锁直接砸在他心口。

  阿牛似乎看出他表情古怪,遂殷勤解释道:“每回都是这样的,宇姊姊上船做事,出去一趟少说也得大半个月,都是我帮忙看家,等宇姊姊回来就会给阿牛带好吃好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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