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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卿长安(上)  第4页    作者:雷恩那

  他俩是真金不换的好哥儿们、好兄弟,如此,足矣。

  话说这安王府的马车虽说宽阔,如今被某人摊开修长四肢躺平后占去大部分的空间,逼得同样手长脚长的安王世子仅能屈膝守在一角。

  缩坐在马车角落,那姿势绝对称不上舒服,但世子爷并不想挪动,只为让某人的病身能得些许安憩。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抵达家门口。

  傅靖战让自家小厮去敲镇国公府的大门,他则帮着半醒的谢馥宇将衣衫理好,半扶半扛地把模样像醉酒的人儿给带下马车。

  镇国公府的两个门房开门一看,赶着要过来接手,傅靖战没把人交出去,这座镇国公府里里外外他也都熟,遂一路将谢馥宇送回他自个儿取名为“潇洒阁”的院落内。

  主持潇洒阁日常大小事务的是谢馥宇的奶娘徐氏,见到傅靖战送回宝贝少主子,徐氏的脸色瞬间惨白得吓人,但很快便回过神来指使仆婢们做事。

  结果甫安置好谢馥宇,傅靖战竟然就被请出潇洒阁,亲自来请他离开的还是镇国公夫人。

  “香香这孩子当真玩野了,玩得都大中暑气,承蒙世子爷照看,特意将他送回。”国公夫人年近六旬,保养颇为得宜,满头青丝虽已半白,笑着言语时眼尾嘴角仅现浅浅纹路。

  这一边,都被请出潇洒阁了,两脚还兀自站在人家镇国公府前堂上不肯回府的傅靖战忙开口道:“国公夫人请听晚辈道明,香香他绝非中暑,他今日在蹴鞠场上突然发作,说是已连着好些天——”

  “确实是中了暑气无误。”国公夫人郑重打断他的话。“香香的体质老身最清楚不过,从小到大都是如此,跑动得多了就发热,但热气又困在体内发散不出,便是中暑的症状。”

  傅靖战微微瞠目。“不是这样的,香香他……”

  “安王世子请回吧。香香他没事的,劳世子爷费心挂怀,当真有愧。”老人家仍温和浅笑,一干仆妇和婢子们恭敬而立,人家完全不跟他急,让傅靖战想发脾气都发不了。

  很不对劲,所有事都不对劲。

  然,使软招不行,面对面又不能硬去冲撞,傅靖战只得暗自调息压下内心焦躁。

  再继续纠缠下去当真难看了,他遂抱拳一礼,徐声道:“那晚辈明日一早再过来探望,香香身子若然无碍,恰能接他一起上学。”

  “打明儿个起,咱们家香香就不进国子监了。”国公夫人突如其来丢出这么一句。

  “这是……为何?”傅靖战气息微绷,对老人家有些顾及不了礼数,瞬也不瞬的目光显得过分凌厉。

  “安王世子爷身为皇亲国戚应当再清楚不过。”国公夫人摆摆手笑道:“你们这些孩子进国子监求学所谓何事?难道是求富贵、求仕途晋升吗?不是的,不是啊,纯粹是读书罢了,真要进一步说,那还能结交各方权贵子弟,玩在一块儿闹在一起,如此而已,倘若能把书读好,还能博一个‘帝京才子’的美名,也就这样而已不是吗?”

  傅靖战一时间无法反驳,气息在胸中滚动翻腾。

  国公夫人接着道:“咱们家香香进国子监都有五、六年了,可他既没打算下场考科举,更没想过当官,虽说在国子监每年考核出来的成绩是挺不错,但读了几年书也就足够,往后自学便可,是该让他见识见识其他事物,说到底,人活这么一辈子不能光读书啊,世子爷您说是不?”

  傅靖战思绪动得甚快,莫名间亦是鬼使神差,想也未想竟迸出一句,“国公爷与国公夫人莫不是要把香香送走?为何?是因香香这突如其来的病生得古怪,国公府容不得他?”

  “放肆!”一声浑厚怒喝乍响,震得堂上众人凛然。

  傅靖战却不惧,直勾勾注视那位甩飞锦帘、从后头起居室大步踏进前堂来的镇国公。

  维持基本礼数,傅靖战仍朝国公爷拱手一礼,神情却十分紧绷。

  “即便阁下是皇亲国戚,顶着一个安王世子爷的身分和头衔,那也不能在老夫的镇国公府里胡言乱语、污饥我谢家。”老当益壮的镇国公毫不客气指着傅靖战的鼻子直接开骂。

  这明摆着是恼羞成怒了,如此明显!

  如此,是否就道明了他的推断无误?

  他们真要送走香香?

  傅靖战还想争个水落石出,但他到底是站在国公府地盘上,镇国公一声令下,一班训练有素的黑衣护卫共一十二名,从四面八方急涌而至,团团将傅靖战包围。

  结果就是毫无胜算。

  十八岁少年郎即便习武略有小成,蹴鞠踢得甚好,却也双拳难敌二十四掌,何况黑衣护卫们还能组成阵形相逼,逼得傅靖战节节败退,那些护卫们只差没用手中铁棍把他腾空架出去。

  当镇国公府的红铜大门在面前“砰”地一声关起,守在傅靖战身旁的贴身小厮不禁腿软,一屁股瘫坐在地,颤抖抖地哭了。

  “世子爷,呜呜呜……咱们先别跟对方争论了,那样太吃亏啊,咱们先回王府吧,呜呜呜……咱们好歹也养着一票府兵,真要开打,回去跟王爷商量过再打,您说好不好?”

  傅靖战绝对没想打架,更不愿意与镇国公府交恶,他只是……只是太在意某人,以及这整件事太古怪。

  话说回来,倘若真动起手来,安王府怕是输定。

  并非王府中没有能手,而是他爹本就是个怕事的,起因于当年的那一场皇位夺嫡之争太过惨烈。

  当时皇室子孙与各部重臣们死伤惨重,他爹曾装疯卖傻刻意避开那场政争,在当今圣上眼中,安王爷一直以来就是个得过且过的闲散王爷,如今要安王府挺身与镇国公府对皆干,根本痴人说梦。

  袖中的双拳狠狠紧握,握到十指感受到疼痛再蓦地放开,于是静下心,缓下气息。

  眼前之事确实是他当局者迷,着实太过冲动,得忍。

  而他能忍。

  “回去。”涩然吐字,他转身拾步,朝位在对街的自家大门步去。

  一切是如此怪异且无理可循,但无妨,香香都十八岁了,只要他的病情转好回复康健,以他一向张扬又爱笑爱闹的性情,谁能永久困住他这只泼猴?

  他会再见到谢家小爷的。

  也许明日便能见着,届时质问当事之人,所有疑问就都开解,岂非大好?

  所以他,能忍。

  第三章  被留下的人(1)

  体热持续升高,烧得整个人都要糊了似。

  他应该是昏过去了,不知时间流逝,等到神识从黑暗深渊中泅出,只觉周身瘦疼不已,自个儿这一具身躯仿佛躺到都要变成老骨头。

  他到底昏迷了多久?

  醒来时一室幽暗,连盏烛火也未点上,守在杨尾的一名小婢正靠着雕花床柱打盹儿,外间隐约传来交谈声响。

  小心翼翼拖着虚软的身子下榻,没把小婢子弄醒,再拖着脚步从八扇围屏后走出,离开内寝间朝那声音来源靠近。

  在外间谈话的两人是自家祖父和祖母,谢馥宇原要推门踏出去,心想他这一番病得如此古怪,两老定然极其担忧,此际见他醒来不知会多么欣喜突然却听到祖父镇国公低喝一句——

  “说到底就是怪胎、就是异种,你看那孩子都成什么样了!”

  谢馥宇推门的手篇然间顿住,身子下意识绷紧,竟一口大气都不敢喘。

  隔着一道薄薄的雕花门扉,镇国公的粗嗓继而又道:“当年闽州沿海一带海贼倡狂,咱们琮儿战死在东海,不久那妖女便答应将孩子送来帝京,连她都不想养自己的骨肉……”气愤的跺脚声响传来,“咱们是被那妖女骗了,那孩子根本……就是异种妖物,跟他那个娘亲一模一样!”

  “不是什么妖女妖物,国公爷这话说得太过分,香香也就是个无辜孩子,是琮儿的亲生骨肉,是咱们谢家的骨血。”国公夫人忍泪低诉。“谁让琮儿偏就喜欢那女子,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琮儿没了,咱们难道还能要求对方留下吗?本事再大也留不住啊!那香香不跟着祖父祖母,还能怎么活?”

  “国公爷息怒,国公夫人您也别伤心,小少爷他确实……情况特殊了些,也许派人前往东海寻找小少爷的娘亲,从她那儿能找出解决之法。”外间还有另一道女嗓响起,声音经易可辨,出声劝慰之人正是奶娘徐氏。

  “东海那样大,得找到什么时候?香香这般……怕是禁不起耽搁。”国公夫人鼻音甚浓道。

  徐氏略顿了顿,莫可奈何般叹息。“想来,小少爷的娘亲当年并非刻意欺瞒,毕竟谁也没料到鲛人族的‘择身’会出现如今的变故,按理说来,满周岁便能确定性别,是男是女那是一锤定音的,倒不知竟有小少爷这般反复之状,欸,最最可怜的还是咱们小少爷啊。”

  “孽障啊!孽障啊——”

  “呜呜呜……我可怜的孩儿……”

  国公爷的骂声加上国公夫人的泣声把在内寝间打盹儿的小婢给惊醒,后者见相上无人,赶紧跳起来寻找小主子身影。

  “小少爷您醒啦!”婢子寻到谢馥宇的同时,后者终于鼓起勇气推开那扇雕花门扉。

  外间小厅中烛光莹莹,镇国公负手而立,国公夫人由奶娘徐氏扶着坐下,手中巾子不住地拭着泪,此时三双眼睛倏地朝他望来。

  “祖父口中的孽障骂的是谁?”谢馥宇昏昏然吐语,目光在他们一个个脸上游移。

  他知道自己的父亲谢琮是为国捐躯,未足而立之年便战死东海,父亲是镇国公府的独苗儿,皇帝老儿八成因歉疚而起了补偿心理,对待镇国公府便显得格外礼遇。

  他亦知父亲当年驻军东海时,与出身渔家的娘亲相恋结成连理,这桩“任性妄为”私订终身的婚事传回帝京,想当然尔,祖父祖母当然难以接受。

  镇国公府是不认他家娘亲这个儿媳的。

  但事有轻重缓急,当时东海海盗猖獗,驱除贼寇、护黎民百姓平安为第一要务,在祖父祖母眼中,父亲这桩私订终身的荒唐婚事便也算不上什么大事。

  自他晓事以来,他就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每每问及自家娘亲之事,得到的答案都是他尚在襁褓中娘亲便已病故,而且是亡于他爹战死之前。

  他们还说,他娘的坟莹就在东海那座小渔村。

  他曾想,等到哪天他能主事了,他要把娘亲的遗骨从遥远的东海移回帝京。

  然,祖父母先前告诉他的、那些关于他娘的事,原来谎话连篇?

  他娘还活得好好的,且一直就在东海?

  什么妖女妖物、什么鲛人族“择身”等等,到底真相为何?

  “孽障……孽障吗……祖父骂的是我爹?我娘?还是我?”吐出的每一字好似都化成白烟灼息,谢馥宇想把每个人的表情看清,但不容易。

  他微微扯唇,摇首低喃。“呵,可不管祖父骂的是谁,我都是我爹娘的孩儿,这一声‘孽障’骂的终究是我……”

  “香香!”

  “小少爷啊!”

  迷惑成织,宛若巨大的网从四面八方罩来,让人逃无可逃、挣脱无望,谢馥宇顿觉胸中气沉,呼吸欲绝。

  眼前的一切更加模糊,他身躯不禁晃了晃,尽管手扶门扉还是没能稳住,再次昏厥前,奔入耳中的是祖母和奶娘的惊呼。

  傅靖战不再忍了,都大半个月见不到谢馥宇的面,他下定决心,今晚定要潜入对街的镇国公府一探究竟。

  自那一日赢得蹴鞠赛,他将发烧的他送回镇国公府,之后遭国公夫人出面请回,又遭镇国公祭出一干黑衣护卫逼退,隔日一早他欲登门探病,却依旧被国公夫人阻挡在外。

  老人家是领着仆妇们亲自来大门口迎接的。

  她生生将他堵在红铜大门外,待他那是好言好语进退有礼,但机敏近乎妖的傅靖战哪里听不出对方的弦外之音,老人家根本是专程来挡他,绝不让他越镇国公府这座雷池一步。

  然后国子监当日就收到镇国公府谢家的休学请条,甲字班的同窗们得知消息后顿时哗然,众人全围着他讨个说法。

  试问,他能说什么?

  香香莫名病倒,他这个安王世子爷欲探病却连镇国公府的大门都迈不进去,是能给出哪门子说法?

  想见香香一面,想知到底发生何事,想解开眼前谜团,想当面问个清楚明白,他一试再试却每每缎羽而归,所以不忍了,再忍下去很可能要呕血三升。

  “大哥瞧啊,绿儿的指甲好不好看?”

  “小东西”大剌剌闯进他的寝居,一下子晃到他跟前来,举起嫩葱般的十根指头晃啊晃的向他展示,八岁的女娃儿笑得天真无邪。

  “今儿个是七夕乞巧节,冯姑姑跟绿儿说了牛郎织女的故事,今晚他俩会在喜鹊搭成的桥上相会呢,阿纬姊姊还帮绿儿染了指甲,是熬了丹凤花提汁染的,哥哥快瞧啊,是不是很好看?”

  能毫无阻拦长驱直入他寝居的人儿除了住对街的谢小爷外,也仅有亲妹子傅柔绿一个。

  傅靖战摸摸小柔绿的脑袋瓜,望了眼那染得粉粉嫩嫩的淡红指甲,温声道:“绿儿的手真好看。”

  冯姑姑与阿缇是平日里负责照顾傅柔绿的仆妇和婢子,想着日是乞巧节,又见妹妹圆圆小脸笑出一对可爱梨涡,傅靖战胸中的紧绷稍缓了缓。

  傅柔绿哈哈一笑开心挥动十指,得意至极道:“告诉你喔,刚刚有遇到宇哥哥,他也说绿儿的指甲很好看呢。唔……宇哥哥是来找哥哥玩耍的吧?那他人呢?没往这边来,吗?”眨眨眼睛四下张望。

  傅靖战闻言脸色骤变,妹妹口中的“宇哥哥”指的正是谢馥宇。“你适才是在何处遇着你宇哥哥?”

  傅柔绿被兄长严肃的神态弄得有些不明就里,但仍老实答道:“就在绮园那边的迫廊遇上的,宇哥哥穿得跟大哥你一样,全身黑抹抹的,还不怕热似的披着深色大披风。”

  她不满地微鼓双颊,低声嘟哝,“今儿个是七夕乞巧节,是女儿家的节日,大哥和宇哥哥虽是男孩子,为了绿儿也该穿得漂亮些,都穿黑衣做什么?”

  傅靖战一身黑当然是为了今晚要夜探镇国公府,却没想到牵挂之人已寻来。

  哄了几句,他抱起小妹踏出寝居,将妹子交给一直候在廊上的婢子阿缇。

  心绪再难按捺,他随即奔往自家后院的人工大园子。

  自娘亲在他十岁时病故,父亲安王爷一直未再续弦,安王妃的位子虽空悬多年,但府里的中馈是交由父亲的两房侧妃轮流打理。

  今日七夕乞巧,那两房侧妃与其余三房贵妾想必正忙在自个儿院落中摆弄花草饰物,搞些新奇玩意儿,试图引这座王府的大主子留步甚至留宿。

  正因如此,弦月下的绮园显得格外清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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