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一位故人,没事的。”她重新振作。“娘,那我回去了。”
银瑶没再追问,仅带着笑抚了抚女儿的脸颊,随即沉进海里。
谢馥宇也很想再次沉进海中,但躲得了今晚躲不过明朝。
她朝岸边游回,游至浅滩立起,一步步走回搁置鞋袜之处,而傅靖战便伫立在那里。
见她浑身湿淋淋直滴水,傅靖战立时解下身上的薄披风欲为她披上。
“不必。多谢世子爷美意。”她很快退开,目光有些不敢与他对上,遂弯身拾起自己的鞋袜。
曾经是亲密无间、无话不说的好友,分别七年,如今却连好好说句话都不会了。谢馥宇自知理亏,毕竟当年她对他干下那事……实在没脸面对。
好烦躁!
气氛凝重且尴尬,仿佛连海风都被拖累,吹在身上忽觉粘腻潮湿。
在一阵压得人几难喘息的沉默后,她听到那再熟悉不过的轻沉嗓音,问着——
“……世子爷吗?莫非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愿再唤了?”
胸口被那话中的怨气狠狠捧疼,谢馥宇倏地扬睫。
这会儿终于与他四目交接,却无法辨明他此刻神情究竟是怒是恨,抑或是其他什么,但那双长目深邃得宛若这片大海,像能吞噬掉她亦在包容着她。
烦躁到心悸,她眸光再次飘开,微乎其微地叹了口气,“傅长安,如今你替朝廷办差,此次会来到东海想必亦是领了皇上的旨意,倘若我没猜错,应与海防之务相关,你是为了查明海防内幕、揪出内鬼而来的,是吗?”
她想同他说的是,既然领了圣旨办皇差,那就该把差事视为第一要务,他与她之间那乱七八槽的浑事还得暂且搁下。
但,她竟然听他道——
“香香,我是为你而来。”
男子语气郑重,语调徐慢,一字字皆像大船定锚,重重砸进她心底。
谢馥宇回过神来时,男子手中的那件薄披风已披上她的肩头,那人正在帮她系紧披风带子,她本能又要躲开。
“别躲,好好披着。”傅靖战这一次有点使强的意味,沉静吐息。“虽是夏夜,但岸边海风甚大,你又浑身湿透……我瞧着不顺眼。”
谢馥宇不禁僵在原地。
此刻他如此靠近,两人仅余半臂之距,她才意识到自己需得抬头仰望他。
当年他们俩身长相当、身形也相当,经历七年的离别,再重逢她依然是十八岁时的身长,尽管较寻常姑娘家高上许多,与如今的他相比却明显矮了一个头,而身形就更加比不得了。
她与他,一个是女子凹凸有致的体态,一个是宽肩劲腰的男子体格。
虽说他的体魄没有裴元擘那般形于外的虎背狼腰,却是一样的挺拔笔直、落拓洒然,是身为女儿家的她难以仿效的姿态。
有人就是有这般本事,自身如沉浸在深海之中那样宁静,却使旁人宛若处在狂风暴雨里。
她不禁胆怯,又不想让他察觉到她的怯懦,于是死死定住两脚,不躲不逃了,像要往这样一片细沙底下扎根。
第五章 是为你而来(2)
近身替她系好披风细带,傅靖战并不退开,自顾着喃喃般徐声道来,“当年你来与我辞别,未料你会说走就走,待我寻去镇国公府,那里早就没有你的身影……后来是你的奶娘徐氏私下告知,你当真离家出走,当真来到东海寻亲,你当真把帝京种种尽数抛去,再不流连。”
谢馥宇辨不明他的神情,更听不懂他语调中的喜怒哀乐,好像他叙说着,她只得静静去听,因为对他很是亏欠,对他无比心虚。
傅靖战问:“你曾说过,你娘就住在东海海里,是真的在海中生活,因为你的娘亲是绞人。适才与你一起浮出海面的那人,便是你娘亲了?你寻到你家阿娘了,是吗?”
时隔多年,她老早记不清当时发着烧处于异变期的自己,到底都对他说过什么,但他问及她娘,谢馥宇下意识紧咬内唇嫩肉,毫无迟疑地颔首,“我是寻到我家阿娘了,她确实是鲛人族女子,而我体内亦有鲛人血脉,你待如何?”
为何会问出最后一句?
充满防备般筑起高墙,这是为何?
无端尖锐的话语一出口,谢馥宇便悔了,但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她再次咬咬内唇,勉强平息心绪,眸光不愿再与他对视般往下挪移,双目最后平视着他的前襟。
两人又陷入古怪的沉默氛围,然,还是得靠傅靖战出声打破僵局。
他深吸一口气缓了缓,道:“若然回到以往时光,你必会把我带到亲人面前好好介绍,番,你会让我好好拜见你家阿娘,而非如今夜这般……”
谢馥宇有瞬间脑子里满满空白,简直不知他都说了什么。
她怔怔然望着,他继续说道下去,像要把分别了这些年的情怀全数倾尽,他以轻沉口气徐徐道出,“七年前,在你离开帝京后不久,整座京畿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热疫所吞噬,疫情蔓延入宫中,在内廷宫中爆发,染疫而亡的人不计其数,当中包含了六名皇子与两位公主,就连身为皇长子的东宫太子亦病逝于那场热疫。”
谢馥宇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晓。“……奶娘后来在信中曾提及过。”略顿了顿。“也告诉了我,镇国公府还算安好。”而安王府亦然。
傅靖战淡然一笑。“你那时候走得毅然决然、头也不回,原来内心还是有所挂念。”
见她抿唇不语,他淡淡又道:“皇上尽管子嗣甚多,但三皇子先天残疾,五皇子与七皇子的生母出身着实太低,加上那一场热疫在短短半年中夺去六名皇子性命,东宫之位空悬,结果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在染疫得以痊愈后便入了圣上的眼界里,后来被册封为太子。”
十一皇子昭王殿下,如今的东宫太子,傅书钦。
当年那个动不动就来闹她,喊她“小香儿”、“香香儿”的同窗好友,而今已是天朝储君。
谢馥宇记起在得知新任太子是何人的那个当下,内心当真五味杂陈。
人生际遇难料,如她自身,谁又能料得到?
“你与昭王殿下向来交好,他被赶鸭子上架逼上了太子之位元,自然需要倚靠你成为他的左右手。”
“你怎知他是被逼迫上位?”眉峰微动。
谢馥宇扬起下巴很快答道:“他那个人来疯的脾性,有什么热闹都爱凑一脚,对皇位从未有过半点兴趣,你要他天天正经八百去跟朝堂上那些老臣、权臣们周旋,若非情势所迫,他才不干。”
傅靖战露出两人重逢以来的第一抹笑意。
那是打从心底涌出的笑,笑望着眼前这张水般澄澈的面容,整整七年过去,面前的人儿仍是当年十八岁的模样,尽管五官轮廓柔和不已,那眉眼间依旧潇洒恣意。
他道:“昭王殿下他一开始确实不愿意,但圣意难为,加上当时情势着实严峻,自要当仁不让。”
谢馥宇被他脸上那抹笑弄得有些脸热,她撇开脸,内心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人更烦躁。
“所以,你到底还想说什么?”裹在披风内的双手悄悄环住自己。
傅靖战道:“我想说的是,我本该追着你到东海来,然热疫爆发,京畿随之动荡不安,直到两年前帝京才完全恢复之前的繁荣景象,自昭王登上太子之位,我领受皇命随太子办差,然此次前来东海,实是为你而来。”
谢馥宇闻言头又发胀了。
她以前从不觉得傅靖战难对付,闹他、捶他什么事都敢干,他对她总是包容放纵。
但如今他来到她面前,过分内敛的神态令人摸不着头绪,言谈之间又教人心惊胆颤的,闹得她好想抱头仰天长啸一番。
“傅长安,那你如今为我而来是想干什么?”她嗓声不由得高扬,夜色掩去满脸通红。
“你想从我这儿讨要什么?要我下跪道歉抑或想听我真心忏悔?我承认当年……那时候……我状态不明朗,烧得头昏脑胀,对你做了很不好的事,而今你突然来跟我讨说法,我却也无话可说!”
傅靖战眼神微变,沙哑问:“当年在绮园假山石室中发生的事,那时我们一起做的,你觉得是很不好的事?”
“当然很不好啊!那怎么可能是好事?”她想都不敢回想,但这七年来从未或忘。
于是变得不敢想也不能忘,那羞愧的、难堪的、自我唾弃的心绪,时不时便要冒出来折磨人,常令她难以自处。
来到东海寻找到娘亲之后,她才从娘那儿知道了许多关于鲛人族的事,明白了如她这般直至成年才“择身转性”的例子并非从未有过,但确实相当罕见,尤其她体内还拥有人类与鲛人两种血脉,所有发生在她身上和体内的变化皆值得细究。
娘亲告诉她,鲛人若成年了才进到“择身期”,其过程势必会比幼年时期的择身来得难受好几倍,转化时间亦相对较长,这一点她彻底感同身受,十八岁历经那一场变化,把她折腾得简直死去活来,生生被扒了一层皮似。
娘还告诉过她,“成年择身”与“幼年择身”当中最紧要也最最不同的一点是,鲛人音在成年时期择身,最终不管是变成男身或是选择女身,皆须阴阳交合以定身。
阴与阳,女与男。
阴阳交合,男女之间行鱼水之欢。
交合后身心皆定,从此男为男,女为女,男女有别,合则成圆。
当年她稀里糊涂进到“择身期”,身子不住发热,且连续发烧好多天,时而高烧昏迷时而低烧晕沉,脑子里没一刻是清醒的,就连溜进安王府里要与傅长安辞别的那一日,她亦是发着烧。
然后她对他做了很不好的事,仗着两人之间的情谊,仗着他一直以来的包容放纵,她骑上他的腰身,拿他当定身用的解药。
而自那一次之后,发烧昏沉种种的不适离她远去,身子彻底转化成女儿身的她恢复寻常,不药而愈。
她对他深感歉疚,真真没脸见他,也觉得这一辈子两人不会再见。
再也不见,那样很好。
她谢馥宇最最不堪的一面曾尽数展现在他眼前,永远别见面或可保住她丁点儿脸面,但老天不允,在彼此历经了七年的世道变化,他竟然出现在她面前,特意为她而来。
这会儿,当她张口嚷嚷地回答了他的问话,傅靖战脸色骤变。
像一时间千头万绪无法再多说什么,那双深邃亦凌厉的男性目瞳仅是深深盯着她看,瞬也不瞬,试图要看进她内心深处一般。
谢馥宇忽觉有些顶不住他的注视,轻喘一声蓦地瞥开眸光。
他却得寸进尺地朝她探出一掌,抚上她面颊的同时,感觉那长指指尖亦摩挲着她耳后那一小块皮肤,那是浸入海水中便会裂肤成鲤的肌肤。
她骤然打颤,顿觉整个人都不对劲儿了。
温烫烫的湿气猛地涌上眼眶,胸口被一股无形且陌生的力道狠狠揪住,疼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傅长安你、你……滚蛋!”
她一把挥开他的手,再不敢与他独处,起脚就跑。
她要他滚蛋,结果滚的那一个却是自己。
诶,非常胆小如鼠啊她心知肚明,很可能这一辈子去到傅长安面前,她都别想自己能养到胆肥。
第六章 醉得够厉害(1)
她谢小爷嚷嚷着要人滚蛋,凭她如今在东海一带也算得上是地头蛇一尾,被她骂浪蛋的人没有不滚蛋的,偏偏他傅长安强龙压境,不但不滚还一路尾随,直到她溜回位在城内的住处。
东海这座“海沧城”是天朝著名的海防城堡,大城依山面海,南方正,北弧圆,俯视平面图恰成“天圆地方”的格局,每日卯时正开城门,酉时正关城门,时时有官兵轮班守卫。
谢馥宇当夜从城墙角落的一道小门溜进城内,靠的是老早跟守卫官兵们混到脸熟,券上海沧城乃漕帮大本营是也,才让她能如鱼得水般溜进溜出。
她原本还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态,以为尾随她不放的傅长安最终会被城门守卫拦下盘查,岂料……一切皆因她思虑贫乏。
试想啊,傅长安能在夜深人静之际出现在城外海边吹海风兼吓唬她,自然就有本事通关回城。
他来到东海不过一日夜,海沧城的城门小兵都已识得他这一号人物。
她谢小爷在宵禁时候回城得用“溜”的,人家帝京来的安王世子爷宵禁回城时,走的可是正经八百的大城门。
欸,真要较真,人比人确实能气死人,但……算了,如今的谢馥宇不过是游走人间的一抹魂魄,闯荡江湖的一枚小卒,只求现世安好。
她吃得饱穿得暖,有娘亲可以撒娇,有志同道合的朋友们一块儿作事,如此便足矣。
位高权重的安王世子爷跟她八竿子都打不着了,说什么“他是为她而来”、“实为她而来”这样的话,说的时候是那样专注郑重、语调缠绵,实则不过听听就罢了,不是吗?
就算他所说的再真实不过,那肯定是来寻仇的。
七年磨一剑,只为找她一雪当年之耻。
所以他专程为她而来,拿她开刀,寻她作乐,当她又痛又乱又难受之际,也许能让他的心情感受到些微弥补。
但,不管傅长安是不是为她而来,东海这一边的海防司倒是确确实实因他掀起了一场惊天巨浪。
谢馥宇是后来才知,安王世子爷傅靖战此次不仅是领圣旨办差,更以“代天巡狩”的一品官身前来东海查办通匪弊案。
当她得知时,人家那位顶着皇亲身分的傅姓巡按大人早把整件事查了个底儿掉。
就在漕帮与河道官兵通力合作直捣海寇大本营之际,傅靖战支使着一批直属皇家的隠卫暗中行事,将那位搭上远洋大船准备偷渡到四海之外的海防同知林大人逮了个正着。
海沧城很久没有这样闹腾了。
剿寇杀敌抓通匪大坏蛋,接下来还得开堂审案,试图从那个该被杀千刀的海防同知口中挖出蛛丝马迹,跟着再顺藤摸瓜将涉案人士一把抓。
事情既多且杂,但咱们主事的安王世子爷行事作风当真快狠准,仅用了半个月就把整件海防漏洞的大案捋得清清楚楚,最后该杀的杀,该罚的罚,该抄家的抄家,这半个月以来天天让海沧城的百姓们“看大戏”,为酒馆和茶楼里的说书客和客人们提供谈资。
谢馥宇亦是“看大戏”的百姓之一。
不得不承认,安王世子爷办差确实俐落,雷厉风行的手段确实让人叹为观止,他说此次是为她而来,若然是真话,那她可得把自个儿的皮绷紧一些,得耐打耐摔才能挺过去。
大事底定后,巡按大人将海防大案的结果快马加鞭送进帝京,东海这儿终于恢复日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