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明白了。老爷子在外院书房吧?劳烦你先照料着,我这就去喊连大哥他们。”
杨柳儿走去堂屋外,顺手拎起一坛酒送进去,找了机会同连君轩和杨诚使了眼色。
杨诚虽然疑惑,但也知道小妹不会无事打断他宴饮,便借口去更衣就退了出来,连君轩更是早不耐烦听同窗们悲喜吵闹,也起身跟了出来。
杨柳儿领着两人到了灶间,塞了一大碗解酒汤给他们,这才道:“赶紧喝了醒醒酒,连老爷子来了,在外院书房等着呢。”
连君轩眼里闪过一抹喜色,杨诚则迅速扫了小妹一眼,痛快地灌下醒酒汤后就抬手整理衣衫鞋帽,扯了扯连君轩就往外走。
连君轩犹豫了一下,低声问了杨柳儿一句,“你来送茶点,好不好?”
听到这话,杨柳儿立时红了脸,这哪里是送茶点,明明就是要她提早见长辈啊。她有心想拒绝,但见连君轩边走边执拗的扭头望过来,到底忍不住点了点头。
见状,就像火种引燃烟花一般,他眼里的喜意瞬间就爆开了……
连老爷子手里捏着茶杯,半晌都没沾到嘴唇,一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忍不住坐直身体,等见到几月未见的孙子,他心中又欢喜又感慨,可一开口却是骂道:“臭小子,若不是大考,你是不是就不准备回来了?”
连君轩赶紧笑嘻嘻凑上前,讨好的行礼,应道:“老爷子又不讲理了,先前不是您拿着藤条把我撵出皇都的,这会怎么又怪我头上了?”
见他提起旧事,连老爷子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想要再骂几句又看见门口的杨诚,于是问道:“你就是杨家小子吧?”
杨诚抬脚上前,恭敬行礼,温声应道:“回老将军的话,后生正是杨家二子杨诚。”
连老爷子眯着眼睛仔细打量杨诚两眼,忍不住在心里叫了一声好。没想到甘沛那等穷山恶水居然能养出这般温润君子,说话也不卑不亢,实在是让人惊讶。
看着自家孙子,俊秀倒是不相上下,但气度总带了三分阴郁,若要用什么来打比方,这杨家小子就是一匹骏马,自家孙子就是头倔强的青骡子,思及此,令他想起乌烟瘴气的将军府,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不用客套,都坐吧。”连老爷子摆摆手,连君轩直接坐到连老爷子旁边。
杨诚偷偷松了一口气,也坐到了右手第一张椅子上,他原本还瞧着连老爷子同一般富家翁没什么两样,但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候,却像钢刀一般锋利,惹得他背上汗毛都竖了起来。
怪不得父亲常说,再老迈的虎也是吃肉的,若是把他当猫看,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时,杨柳儿端了托盘,上面放了新茶和两盘点心。她已经在门外犹豫了好久,又是忐忑又是害羞,听到屋里不时响起的笑声,到底咬咬牙敲响了房门。
连君轩一听门响,眼睛立时就亮了,三两步窜过去开了门,待迎进杨柳儿,脸上的笑就更灿烂了。
杨柳儿偷偷瞪了他一眼,这才稳稳当当走到檀木书桌前放下托盘,端庄行了一礼后道:“小女子杨柳儿给老将军问安,出门在外为了行事方便,改换男装,实在失礼,还望老将军不要怪罪。”
“罢了,在外行走,谨慎些是应该的。”连老爷子刚一抬手示意杨柳儿起身,还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连君轩就想让了自己的椅子。
杨诚从小妹一进屋就黑了脸,这时哪会再让他们亲近,直接拉住小妹坐在自己身侧,末了还道:“农门小户,礼仪不谨,让老将军见笑了。”
连老爷子人老成精,怎会听不出其中隐含之意,扭头扫了一眼厚脸皮的孙子,笑道:“杨小子不要客套,我们连家虽是高门大户,可礼仪也没好到哪里去。就说你师弟这匹倔驴吧,也常气得我冒火。”
听见这番打趣,杨诚脸色好了许多,嘴上却忍不住替连君轩辩解几句,“师弟年岁还小,可难得的是行事豪爽仗义,书院里的先生和同窗私下都赞他好呢。”
这话让连老爷子听得舒坦,心下对杨家兄妹越发满意,今日虽是初见,但只看着兄妹两人,兄长宽厚,妹妹端庄大方,杨家其他人怕也是不错的,但是结姻亲还是要门当户对,哪怕杨家出了个举人,门第还是太低了些,不过这事说起来还早了些。
这般想着,他又改了话头,“你们早些拾掇行李,不必准备殿试了。方才宫里有消息传出来,皇上又病倒了,殿试怕是要延到明年冬初。到时候加试一场,录取的举子连同你们今年这届,一起殿试。”
“什么?”杨诚和连君轩都是听得惊疑,赶紧问道:“皇上的病严重吗?”问完许是觉得这话有些唐突,立刻闭了嘴。
“你们先生那里也不必多说什么,明日一早许会有圣旨发下来。回去好好读书,明年殿试时再一举夺魁。如今你们年岁都轻,过早进官场也是弊大于利。”
连老爷子这话可是肺腑之言,让杨诚和连君轩真心行礼道谢,末了对视一眼,脸色都有些复杂,但慢慢的只剩下欢喜了。
少年人多少都有些心高气傲,这场大考虽然高中,但每每想起那些被抬出去的学子,难免总存了些芥蒂,想着若是明年加试,两年并在一起殿试,这样得来的功名才是底气十足。
连老爷子把两个少年的神色看在眼里,不禁想起自己年轻那会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傲气十足,只可惜如今老了,锐气尽失。
书房内一阵沉默,还是杨诚聪明,猜连家祖孙兴许有些私事要说,于是扯了个借口,领着小妹就要告退。
而连老爷子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突然开口问向杨柳儿,“丫头,先前钟家强买庄园那事,你可会怨恨连家?”
杨柳儿本来低眉顺眼的跟在二哥身后,想着只要出了门就算功成身退。
她之所以进屋来亮相,可没存了巴结连老爷子的心思,一来是不忍心连君轩失望,二来也足为了心里那点傲气。她还是那句话,她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连家嫌弃杨家门户低,她还嫌弃连家乌烟瘴气呢。你来看我是不是好姑娘,我还得看看你是不是好长辈呢!
可她没想到连老爷子临了还冒出这个问题,她倒也不愿违心应答,抬眼望了望二哥,兄妹俩心有灵犀,同时挺直了腰背。
“回老将军的话,因为那场官司,我阿爹挨了三十杀威棒,我大哥蹲了半个月大狱,大嫂肚里的孩子也没了。若说我们一家不怨恨那个丧心病狂又阴狠缺德的蠢货,那是假话!但是我阿爹自小教我们做人要恩怨分明,连大哥多次帮扶我们一家,我们心里感激,不能因为这些怨恨让他夹在中间为难,所以这笔帐暂且记下来,但是为人子女绝不能再次看父亲受欺,下一次,我们杨家绝对不会息事宁人,还望某些恶狗好自为之,多少也念一些血脉亲情!”
杨柳儿抬着下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说完后就再次低了头,随着杨诚退了出去。
一带上门,望着门外的天空,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天空又飘起了雪花。兄妹俩并肩站在院子里半晌没有说话,直到雪花落在额头融化,那股冰凉刺骨的感觉让人乍然清醒过来。
杨诚握紧了拳头,难得赞道:“小妹说的好,就该这样骄傲!”
杨柳儿深深吸了一口凉爽的空气,也是笑开了脸,“我是举人的妹子,当然要骄傲了!”
倒是杨诚听到这话,宠溺的拍拍小妹的小脑袋,开口又道:“不过你一个姑娘家以后不能再骂人了,什么恶狗、阴狠缺德……”
“哎呀,二哥,我忘了灶间还炖着汤呢,我先回去了!”杨柳儿最受不了二哥的唠叨,赶紧脚下抹油开溜了。
见着跑得不见人影的屋廊下,杨诚无奈的摇头苦笑,回身望了一眼紧闭的雕花门,再次抬步回了主院。
他的小妹是世间最好的姑娘,连家即便保证视若珍宝,他还不见得愿意双手奉上,若是他们敢有一点轻慢,他就是养妹子一辈子又何妨。
“哈哈,这姑娘好胆量,当真有张利嘴!”杨诚兄妹出门良久,连老爷子也没吭声,就在连君轩急得不知怎么转圜的时候,连老爷子却是突然笑出了声,不但没有恼怒反倒颇为赞许,“想起来,当年你祖母就是这个脾气,为了这种事,也没少同你太祖母斗气。”
一听见这话,连君轩偷偷松了口气,赶紧顺杆往上爬,“柳儿不只脾气爽快,还有一手好厨艺,又聪明善良,杨家的铺子也都是她在打理。”
闻言,连老爷子收了笑,不置可否的扫了孙子一眼,让连君轩干笑着闭了嘴,末了忍不住地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回皇都安家,那些人容不下我,我也不耐烦见他们。”
“胡闹,你如今都是举人了,将来授官还不知道在哪里呢。你以为大宇是连家的后花园啊,随便你挑选!”连老爷子重重放下茶碗,但看看孙子一脸桀骜不驯的模样又泄了气,摆手道:“这事以后再说。嗯,你大哥的婚事定在半个月后,你……还是尽早回甘沛去吧。”
“哼!”连君轩听到这桩事,脸上冷意更甚,“放心,我不会留下搅了连钟两家的喜事。”
“你……你这个臭小子,都是你惹出的乱子,让你避出去就是为你好!”连老爷子气得黑了脸,恨不得两棒子敲傻这个不省心的孙子。
连君轩如何不知祖父的用心良苦,但嘴巴上却还是不肯服软,“他若是不招惹我,我怎么会回手?再说,我若是不机灵点,就得娶那个母老虎了,那可不行,我这辈子只娶柳儿一个!”
“滚,你赶紧给我滚!”听了这种没出息的话,连老爷子气得胡子直翘,作势就要起身踢人。
见状,连君轩赶紧窜到门口,到底还是扔下一句,“你也别不服老,平日少喝酒,我将来娶媳妇生孩子,还指望你教孩子骑马射箭呢!”
“你这臭小子……”
“我走,我这就走!”
门扇吱呀一声开了又阖,屋里屋外再次陷入了寂静。连老爷子无奈摇头,坐下想喝口茶水,才发现方才早泼了个干净,再看看盘里的点心倒是绵软好入口,极适合年老之人食用,心里忍不住一软,末了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第三十三章 衣锦还乡(1)
第二日一早,果然如同连老爷子的话一般,贡院又贴出了告示,殿试延迟。
先前中举的举子们哪怕有些抱怨,也被皇上病重的消息震得闭了嘴,这么人心动荡的时候,就算殿试之后就被授官,说不定也成了朝堂上那些大老们的炮灰,还不如老实回家躲一年,明年再来拚一把。
至于那些被抬出考场,悔恨的几日不曾吃好睡香的秀才们却是欢喜的扔了帽子,原以为要再等三年,没想到明年居然还有加试,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总之不管众人是谨慎还是狂喜,这一年的大考终于暂时落下了帷幕,眼见还有一月多就要过年,天南海北聚过来的学子们都加紧拾掇行囊,预备归乡了。
杨柳儿带着家安和连东,坐了连强的马车在皇都里跑了整整一日,在众人反应不及的时候,把该置办的东西都买回来了,一边听着其余先生和秀才们抱怨店铺里人多东西贵,一边从容的拾掇行李,准备路上的吃食。
史先生等几位先生本来还准备凑银子买谢礼,登门拜谢连老爷子的招待,连老爷子却是早让人传话过来,朝中事多,今年就不同众人相聚了,待明年再把酒言欢,诸位先生也不是傻子,自然也没有坚持,甚至催促弟子们加紧忙碌,打算尽早离开皇都。
就在众人准备上路的前一日,将军府里又有管事送来两口箱子,一箱装了胭脂水粉、首饰布料,另一口则是各色补品。
连君轩见了很是欢喜,明白这是祖父让人准备的,不必说,那箱子的胭脂水粉是给杨柳儿的,补品大约是心疼自己读书辛苦补身体的,这是不是表示,祖父同意他们的婚事了?
他越想越开怀,想起先前把祖父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倒有些愧疚起来。
岂不知,当晚将军府的后宅里,富态端庄的连大夫人正笑得阴毒又快意,“连旺家的,那件事可办好了?”
“大夫人放心,早就办好了。听说二少爷极欢喜,打赏就给了二两银子呢。”连旺媳妇低着头,讨好的说个仔细,末了又道:“您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哼!”连大夫人抬手端了茶碗,“该死的小畜生也敢算计我儿,就算还是让他中了举人,他也要有那个命享受才行!”
“大夫人贤慧,容他多活了这么多年。他不但不感激,还敢害大少爷,真是死有余辜!”连旺媳妇赶紧附和,随后想起在家里整日哭天抹泪的闺女,不禁又犯了愁,小心试探地问道:“大夫人,我家碧玉去城外庄园那事,您看……”
连大夫人眼里闪过一抹不屑,摆摆手道:“她既然想去就去吧,去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后,你们就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吧,到时候禀报一声就是了。”
“哎呀,谢大夫人恩典。”连旺媳妇欢喜的跪地磕头,奉承几句才退了出去。
天边的月色清冷又孤寂,照在地上惨白一片,不知哪里刮来的冷风,吹得屋檐上的灯笼也晃荡起来。
这世上从来都是不做亏心事不心虚,连旺媳妇想起那些亲手装进箱子里的补品,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哆嗦,裹紧了棉袄就跑出了院子……
俗话说,在家千般好,出门万事难。即便皇都再热闹,连家招待的再周到,也挡不住众人归心似箭。
那一日出了皇都,不过半个月,也就是将军府办喜事、迎娶钟家女进门的时候,杨柳儿一行人已经进了甘陇地界。
这一路走一路有人分路离开,到了甘沛时只剩五辆马车,史先生虽然性情古板严谨,但还没到灭绝人性的地步,再说如今弟子都是举人了,也不能再拘在书院读书,于是大手一挥,直接让他们各回各家。
甘沛县城的连家大宅里,别说长辈,连第二个主子都没有,连君轩也不耐烦回去,打发家安回去发些赏银就算了,若有谁送帖子拜访,到时候再去杨家找他。
于是,杨诚带着小妹,又拐了师弟一起回了柳树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