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她还以为我是在开玩笑。”顾天佑一脸沮丧。“那么我的月俸要交给谁保管呢?是在府里负责洗衣的邱大婶吗?她守寡多年,会不会认为我想毁了她拿贞节牌坊的机会?还是街头茶楼的女掌柜,听说她把流连花丛的丈夫给休了,这么做会不会误以为我对她有意?”
听顾天佑说到这里,绣云已经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就这么想要她帮忙保管月俸吗?为什么?他就这么喜欢她吗?而她……可以相信他的真心能持续一辈子,都不会后悔吗?
“……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谁比较适合,这可比断案还要令我头疼。”顾天佑伤脑筋地说。
“绣云帮这个忙就是了。”她听到自己这么说。
顾天佑顿时笑逐颜开,起身朝绣云拱了下手。“方姑娘真是体贴,我就在此先谢过。”
“等……大人有了妻室,或是需要用到银子时再来拿。”绣云伸出小手,接过了荷包,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可是这一切似乎让她不由自主,自然而然就变成这样了。
“若是方姑娘想要买米买菜,却不够银子,也可以拿里头的去用。”顾天佑怕她会拒绝,又加了一句。“反正我也会吃到那些东西,否则下回怎么好意思再来吃白食。”
绣云嗔恼的横他一眼。“原来大人还知道自己常来吃白食。”
“那是当然,我也会有罪恶感的。”顾天佑说得煞有其事的表情,让她再也忍不住的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还以为大人脸皮比城墙还厚,不晓得什么叫做罪恶感。”绣云咬着下唇,拚命忍住笑地说。
顾天佑听她略带嘲弄的口吻,心头反倒更乐了,就是不希望绣云跟他太客气疏远。“方姑娘太高估我了。”
“你……我得进去看爹要不要再添饭。”绣云发现彼此说话的语气和态度似乎愈来愈亲近,秀颜一整,赶紧拉开一些距离。
“既然这样……”见绣云又缩回保护的壳中,生怕再次受到伤害,顾天佑只好告诉自己再忍耐一阵子了。“本官也该回衙门了。”
“大人慢走。”绣云送他到门口。
“有空我再来探望方老。”顾天佑觑着她,想着该怎么打开绣云的心结,让她明白他不在意所谓的门当户对。
“那就有劳大人了。”绣云垂下眼睑回道。
倾听着脚步声跨出门槛,从清楚到渐渐模糊,直到听不见了,绣云这才看着手上的荷包,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的目的根本不光只是要她保管月俸,而是希望能帮她分担家计,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男人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在表现他的体贴。
想通这一点,绣云不禁将右手捂在心口上,仿佛这么做它就不会再乱跳了。
待绣云走进父亲房中,就听他叹了口气。
“爹怎么了?”她关心地问。
方老看着自己的女儿。“他若不是知县大人,咱们也高攀不上,要不然爹还真希望有这么好的女婿。”
“爹都听到了,大人他……只是在说笑罢了,不是真的要请媒婆上门提亲。”绣云红着脸解释。
“大人不是会随便说这种玩笑话的人,既然他喜欢你,爹应该高兴才对,不过又怕门不当户不对,别人会在背后说闲话……”方老自认一生行得正坐得直,不想让人误以为他们父女是故意高攀上县太爷。
绣云咬了咬下唇。“爹别操这个心,我这辈子都不嫁人的……我再去帮爹盛一碗饭。”说着,便拿着空碗出去了。
只要这么想,就不会再受伤,也不会失望伤心,更不会再奢望有个男人是真心爱她……绣云不断说服自己这样就好。
第4章(1)
“……退堂!”
担任吴县知县已经快五个月的顾天佑,驾轻就熟地拍下惊堂木,便从公案后头起身,回到衙门后头的内厅。
“有没有东西吃?”每次只要审完案子,他就好饿。
坐在内堂里的索师爷指了指摆在桌几上的一碟梅花糕。“这是方姑娘刚刚拿来,说要给大人吃的。”
“就知道她其实很关心我……”顾天佑眼睛一亮,马上往嘴里塞。
“大人别太自我陶醉了。”索师爷哼道。
“你这是嫉妒。”顾天佑吃得满嘴豆沙馅,却是一脸满足。“好几天没去方家,晚上去看看方老的伤怎么样了。”
索师爷把一封信递给他。“这是元和知县派人送来的。”苏州总共有吴县、元和和长洲三个县治,彼此常用公文和书信互通讯息。
“让我看看……”顾天佑先掏出手巾,拭去手指上的油渍,这才接过信封,信里头的内容让他神情瞬间变了变。
“怎么?”索师爷难得见到他有这样的表情。
“我是曾经听说,半年多前长洲县发生过几起强盗在半夜闯入府邸杀人劫财的案件,想不到最近连元和县也发生了,而且其中两户人家还是才从外地搬来的,有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所以才特地捎信来知会我一声,就怕下一个轮到吴县。”顾天佑又把信的内容看过一遍,这才折起来收妥。“晚上得让衙门里的捕快班轮流到街上巡逻,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看来这批人的目标是住在苏州的商人,不过都发生那么多起了,还是查不出是谁干的?”索师爷纳闷地问。
顾天佑沉吟一下。“目前似乎是没有线索。”
“咱们吴县也住了不少大门大户,是该谨慎提防点,总比真的出了大事,跟大人最不合的苏州知府趁这机会上份奏章,就算有江苏巡抚在后头给大人当靠山,也难保皇帝不会听信谗言,罢了你的官。”索师爷也很清楚就算江苏巡抚的官位比苏州知府来得大,但苏州知府可是京官外放的,在朝中的后台也很硬,不得小觑。
才想到这里,坐在身旁的知县大人却没有半点声响,索师爷偏头想要听听他的意见,却见顾天佑迳自享受着点心,让人肝火直往脑门上窜。“大人有没有在听我说的话?”
“有、有、有……咳咳……”吃太急差点噎到了,顾天佑连忙倒杯水喝。
“大人……”索师爷捏了捏眉心。
“我真的有在听。”顾天佑捶了捶胸口,总算把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这么严重的事,本官又怎么敢马虎,丢官事小,要是真有哪一户人家遭遇不幸,还有什么脸面对吴县百姓。”
看来他们担心的事完全不同,索师爷摇头忖道,自己担心他会连个七品官都保不住,而这个男人却怕对不起吴县百姓,到底是自己太现实势利,还是顾天佑太过单纯善良了?
待顾天佑把几个梅花糕解决了,肚子饱了,脑袋也清醒多了。“不过衙门里的人手毕竟有限,无法每一户人家都看顾得周全……这样好了,就把元和县发生的强盗杀人劫财案件的消息传出去,这点索师爷应该办得到吧?”
“大人这是在考验我?”索师爷斜睨地问。
顾天佑笑眯了俊眸。“怎么会是考呢?本官可是完全相信索师爷的能力,只要把消息传扬出去,也好让大家有点警觉性,更能多做一点防备,总比全靠衙门来得有用多了。”
“大人就不怕引起吴县百姓的恐慌?”他冷哼地问。
“被洗劫的全是一些生意做得颇大的商家,普通老百姓大可不必担心。”顾天佑支着下巴,在心里盘算着。“不过那些强盗能这么顺利进入府邸,杀人洗劫之后又逃得无影无踪,本官就只怕是……”
“大人担心这是内神通外鬼?”索师爷道出他未竟的话。
“各种可能性都要考虑。”他沉吟地说,那批强盗暗中收买商家府邸的下人来当内应,来个里应外合确实是最快的方法。
“这倒是。”索师爷想了又想。“这件事我会尽快传出去,相信不用两天的功夫,那些商家都会急着来求见大人,希望得到大人的保护,当然了,我也会交代司阍不用太客气,这门包尽量地收。”
顾天佑瞥他一眼,明白有些事必须权衡轻重,然后做个妥协。“就算我想阻止也没用吧。”
“反正大人很快地又会把银子往外送了……”索师爷冷冷一哼。“前阵子有名妇人被勒死,还让丈夫假装成自缢的那桩案子,大人事后还送了银子去给那位苦主,好让她把女儿安葬了,别以为瞒得了我。”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顾天佑可是笑得毫不愧疚。“反正那些银子也不是本官的,大可以来个劫富济贫。”
这也是他的作风,那些门包对做生意的商人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是对县里的穷苦百姓来说,却是如降甘霖,也因为那些门包有这样的好处,才允许索师爷这么做。
索师爷一脸没好气地说:“等大人穷得得当衣裳时,看有谁来接济。”
“是、是,本官下次会记住的。”他虚心受教地说。“那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我还是派人送封信去给元和县令,再把事情问个清楚。”
对于邻县发生的这桩案子,顾天佑可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轻松,得要防患于未然才行。
果不其然,两天不到的光景,几位做生意的商家老爷陆续前来求见知县大人,就是害怕这种事发生在吴县,更发生在自个儿的身上。
而为了轮番接见他们,以及安排种种夜间巡逻的事宜,直到又过了七、八天,顾天佑才能拨冗前往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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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
绣云端了饭菜进房给父亲,待他吃完午寐之后,才又回到前厅,不由自主地望向门外,只要外头有个风吹草动,她都以为是顾天佑来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喃喃自语。
难道自己就这么期待见到他吗?
这一刻,绣云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她真的比想像中的还要喜欢这个叫顾天佑的男人,喜欢他那时而轻浮不正经、时而又让人气得牙痒痒的个性,可是……他真的在乎自己的感受,会在一些小细节上关心她,让人在不知不觉当中体认到这个男人是可以信赖、可以依靠的。
绣云轻轻的叹口气,或许不是因为不相信顾天佑的真心,而是她对自己缺乏信心吧,总认为配不上人家,所以才会对感情一迳的畏缩闪躲。
自己真的有勇气去接受它吗?
她可以跨出这一步吗?
叩、叩!
大门的门板上响起两声轻敲,让绣云不由得绽开笑意,马上起身去应门,那种雀跃的心情是从未有过的。
只听见“呀”地一声,绣云拉开门扉,可是当她瞥见站在外头的不是预料中的男人,笑意倏地消失,立刻就要把大门关上。
“绣云……”江家大少爷用手掌撑住门板,不让她关上。“我有话要跟你说,先不要生气……”
闻言,绣云只是瞪着他,这个男人以为她只是在生气吗?
江家大少爷不待她开口说话,便一脚跨进了门槛,只见他年约二十六、七,身材高大,有着英俊体面的外表,不论是身上的袍褂,还是戴在手上的玉扳指,都是价值不菲。
“都过了这么久,你还这么恨我吗?”他失笑地问。
绣云沉下娇颜问:“你来做什么?”
“除了有事找你之外,自然也是因为想你了。”江家大少爷用着和她刚初识时的甜言蜜语说道。
心的话给骗了。“把话说完就可以走了。”
江家大少爷心想这样也好,他也不想浪费太多时间。“你应该也听说过一年多前我已经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对方虽然同样也是出身商贾之家,不过亲戚之中不乏在朝中担任高官的,就算想休也没那么容易……”
“你到底想说什么?”绣云希望他快点把话讲完。
“因为成亲一年多来,她的肚子始终没有消息,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看过,都说她的身子骨很难受孕,这可是七出之罪,所以她答应若是有女子怀了我的亲生骨肉,她便愿意退让。”江家大少爷目光盛满信心,相信绣云一定会答应。“我好不容易才求爹娘答应,只要你能帮江家生个儿子,就让你坐上正室的位置……”
绣云真的听不下去了,这么厚颜无耻的话,这个男人怎么说得出口。“你在这儿不要动……”说着,便转身往屋后走。
就在江家大少爷纳闷之际,已经见她抓着扫帚出来了。
“给我滚出去!”绣云怒不可遏地娇吼。
“你……这是在做什么?”江家大少爷不断地闪避,免得被扫帚打到。“你不是一直想当江家的大少夫人……当我的正室……”
“给我滚!”她继续追打他。
江家大少爷连忙用手肘挡住扫帚。“绣云……我还是很喜欢你……一直没忘记你……你都十八了……还不肯嫁人……一定也是忘不了我……”他早就打听过绣云始终拒绝媒婆上门,所以绝对是因为这样。
“滚!”绣云双眼泛红地叫道。
今天的羞辱比当年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让泪水瞬间在她的眼眶中凝聚,随时都会落下来。
绣云发狠地挥动扫帚。“滚出我家!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满脸狼狈的江家大少爷最后只能选择落荒而逃,一手撩着袍摆,跑得比飞还快,也正好在门外和前来探病的顾天佑擦肩而过。
瞥见有道人影跨进门来,绣云以为那位江家大少爷还不肯死心,举起扫帚就要打下去——
“哇!”顾天佑低呼一声,眼明手快的抓住扫帚的柄。“我做错什么要受这种责罚?难道是因为太多天没来看你了?”
绣云连喘了好几口气,勉强地收摄心神,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原来是大人……不是他……”
“怎么回事?刚刚那个男人是谁?”顾天佑打量着她悲愤的神情,兀自猜测着可能的人选。
“没、没什么……”她极力想忍住哭泣的冲动。
顾天佑见她把唇都咬白了,眼眶也红通通的,只有一个人能够办到。“他就是……那位江家大少爷吧?我去把他叫回来……”
“大人要做什么?”绣云连忙拦住他。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才把你惹哭,我去把他叫回来问个清楚。”顾天佑沉着俊脸,就要去追人。
绣云噙着泪水,直摇头。“不要!我不想再看到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他不禁有些担心绣云对那个男人还余情未了,无法完全忘记。“难道是想来挽回你的心?”
“这与大人无关。”说着,绣云便要将扫帚拿去放好,也好躲起来舔舐伤口,不过有人不让她再逃避下去。
“当然有关!”顾天佑一把握住她的肩头,将绣云硬是扳过来面对自己。“自己喜欢的女人为了别的男人掉眼泪,怎么会跟我无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