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入冬了,霜气凝结在树梢上,天边像被泼了桶墨汁,晕散成灰蒙蒙的一片。
史璇翎临窗啜着热茶,正悠闲享受茶香芬芳,未料,妹妹的一句话却教她分神。
“……昨晚,我好像听见爹娘在商量你的婚事。”
璇莹走到身边,低头将下巴抵在她肩头上,意兴阑珊地说道:“可惜我去得太晚,只听到些礼金啊、送礼啊、筵席等等的琐事,爹爹突然发现我躲在门外,吓得我啊——”
璇翎闻言回眸一哂。这种事有什么好偷听呢?她们姊妹俩去年便已及笄,爹娘到现在才开始说亲,算是晚了。
然而乍闻此事,心绪毕竟无法平静,她半是好奇,又有些奇想,不禁脱口问道:“爹娘只为我一个人说亲么?”
她瞅着妹妹细看,宛如铜镜里倒映出另一个自己——小小的瓜子脸蛋,黛眉秀目,凝肌如雪,柔长细致的发瀑披泻而下,比上等绸缎还要光滑。
“按理,咱俩乃是孪生女,出生时辰间隔不过半炷香,何以独独只为我说亲?咱俩是一块儿出生,如能一块儿出阁,岂不更好?”
“我才不要呢——”
璇莹白眼一翻。说到嫁人,她就头皮发麻。
“嫁人有什么好的?离开了爹娘,拆散了姊妹,和丈夫未必恩爱,公婆也不见得疼惜,可身为媳妇应尽的责任一项也推不掉,这不是白白放着千金小姐的逍遥日子不过,去看夫家给的脸色吗?”说着,她又抿嘴。“届时我要跟爹爹说,我呢,还是永远留在爹娘身边最好。”
啧啧,这番荒唐大胆的谬论,她从及笄那天就听到现在了。
璇翎微笑不语,转身将茶盅搁在几上,眼神又转向窗外,显然没打算理会妹妹的浑话。此事不劳她教训,她若敢向爹娘开口,自会招来一顿责骂,到时可有她受的。
“你啊,怎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呢!”
璇莹搂着她肩膀,忽地愁容满面。“都说到礼金、筵席这上头了,肯定已有了人选,不晓得对方是那一家的公子,你都不烦恼吗?”
若换作是她,好奇也好奇死了,她这姊姊脑子里到底少了哪根筋,怎么还能不为所动呢?
“爹娘自有安排,咱们不便多说什么。”璇翎从容浅笑。
自古以来,女儿家的终身大事谁不是交由父母安排?该她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她知道的。
“嗤,好个‘不便多说什么’……”璇莹不敢苟同地横她一眼。“你倒乖巧,那万一把你嫁给花脸麻子,你也甘愿?”
“爹娘绝不会。”璇翎依然笑靥如花。
“喔?”秀眉一挑,璇莹乌亮的黑眸定在她脸上,彷佛染了一抹异彩。“那若是家财万贯、妻妾成群、流连花丛的风流种,又如何呢?”
“嗯?”
璇翎抬眼瞅向妹妹,却见璇莹气愤难平地嘟囔道:“凭爹爹右丞相的身分,敢来求亲的想必不是等闲之辈;可越是富贵人家的子弟,越是风流好色,无论娶了再年轻貌美的姑娘,也不会满足于一名女子。依我说,咱们嫁给花脸麻子的机会不大,别的就很难说了。”
士族与名妓,就像并蒂生的两朵莲花,怎么拆也拆不开。好比爹爹叔伯、堂兄表哥他们,无论再怎么人品高洁、德行端正的,到了万千红粉面前,也被迷得死去活来。
像她们这些乖乖静静的名门淑女,嫁了人,后半辈子也差不多完啦!
一辈子相夫教子、独守空闺,然后呢?就眼睁睁看着丈夫为别的女人写艳情诗,了此残生吗?
“与其出嫁后受人冷落,我还宁愿待在爹娘身边,闺阁终老呢!”
“那敢情好,我替你和爹爹说去,就劳烦爹爹将你许给满脸麻子、无半点才情的卖油郎!”璇翎抬袖掩嘴,对妹妹低笑。“如此一来,他肯定不敢冷落你了。”
“哎呀呀,那还了得?”璇莹大翻白眼,出手捶了姊姊肩头一记。
“别心烦了,爹娘不会委屈咱们的。”璇翎笃定地安慰妹妹,也全心全意地如此坚信。
她们俩可是爹娘的心头肉啊!彷佛两株名贵的花儿,自小就是被人小心翼翼地端在掌心里,左手捧着,右手捧着,万分珍惜地呵护至今,什么时候委屈过她们一丝半毫了?
婚姻对女儿家而言是何等大事,爹娘定会仔细斟酌的,对此,她并不忧心。
“瞧这天色,好像快下雪了。”
璇翎拉起妹妹的手,姊妹俩一起挨到窗畔,看着外头雾茫茫的天地。花园里萧瑟寂冷,几个丫头们穿梭其间,将落叶扫成了一堆又一堆。
璇莹倚着姊姊肩头,柔声道:“姊,你瞧爹娘是年底将你嫁出去呢,还是会等到来年春天?”
“当然……越晚越好了。”璇翎沈静地垂眸低吟。
“你也舍不得我吧?”璇莹回眸笑弯了眼,像两弯月亮似的。
第1章(1)
未料,璇翎的婚事却来得又快又急。
姊妹俩才闲叙了一回,过不到三、四天,皇上忽然派人到家中宣读圣旨,金口赐婚。丞相府内登时骚动起来,爹爹还在厅上跪迎圣旨,底下一干丫头们立刻便把喜讯传遍了。
璇翎自是心乱如麻,却见妹妹伸手抓着丫头的臂膀,连珠炮似地问道:“知不知道新郎官是谁?是哪一家、哪一门的公子?”
丫头如实回报。“听说是今年榜上的探花,复姓令狐,名雅鄘,别的就不知道了。”
璇翎听见这个名字,脸色一白。
什……什么?是……居然是那个人……怎么会呢?
“嗯?令狐雅鄘?”璇莹还茫茫然的,咂嘴嘶了一声。“好耳熟的名字……新科的探花郎?令狐雅鄘?那不是……”
“今年中秋,吃螃蟹的时候。”璇翎提示她。
“什么?啊……”璇莹傻愣了愣,倒抽一口凉气。她想起来了!
璇翎心事重重地瞅着妹妹,两人眼对眼,默然无语。
说到这位令狐公子,在京城或许算不上什么鼎鼎大名的人物,但在她们姊妹俩心目中,却可称得上“如雷贯耳”——
前些日子,约莫才过中秋,远房表亲家派人送来一批肥美秋蟹。正好元彬、元哲两位表兄双双高中进士,家族里的兄弟姊妹们便约定了日子团聚,在丞相府里设了几桌小宴。
席间,大家不免聊起了今年榜上的人物,元哲没精打彩地道,今年一到十名都教亲后派的给占满了。所谓亲后派,就是从太皇太后、太后及皇后一脉以下的庞众姻亲,如左相是皇后的爹爹,状元是左相大人的女婿,而榜眼则是太后的表亲。
近年来,外戚干政越发严重,朝廷的科举都被上头搞得黑影幢幢。至于那些个有实力、没背景的,就连踏上大殿门坎的资格都没有,他兄弟俩还有幸参加殿试,算是前世积德,很有福气的。
嘴里夸自己有福气,却满口酸气,像恨不得投胎到更好的人家——此话一出,大伙儿面面相觑,纷纷瞥了史家两位千金一眼。
“幸好爹爹不在,要不就惨啦!”璇莹噗哧一笑,甜甜地弯起嘴角。
“我没别的意思,你可别嚼舌根啊!”元哲赶忙摇手撇清。
“咱兄妹私下说说玩笑话,何必当真?”璇翎点点头,又瞪了妹妹一眼,言辞间亦是护着表哥。
说起家门,当场之中,自然便数她们史家最为尊贵。
爹爹乃皇上的心腹重臣,官拜右丞相,同时也是门风清正的鸿儒之士,最不屑这种旁门左道。元哲表哥这番话,彷佛指责爹爹对自家后生晚辈不闻不问似的,若传入爹爹耳里,怕是免不了一顿责难,她赶紧为表哥开脱。
“正是!正是!”元哲这才松了口气。
“他自己考不好,老爱怪旁人。”这时,元彬也跳进来打圆场,取笑弟弟说:“谁说一到十名都教亲后派占满?今年榜上的探花郎令狐雅鄘,就不是走后门考上的吧!”
“呸!”孰料元哲不客气地啐了一口,恶声恶气地大骂:“那家伙没走后门,我就跟他姓!”
咦?居然称探花郎叫“那家伙”?众人嗅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纷纷竖起耳朵,眼睛都亮了。
“表哥,你们认识?是朋友吗?他得罪你了?”璇莹笑问。
“呸,谁跟他是朋友!”元哲掀唇冷笑。“要说认识嘛,那秦楚舫、春秋苑、逸梦乡、眠月楼个个姑娘却都是与他相熟的——”
元彬闻言,顿时脸色丕变,厉声道:“元哲,在表妹面前说这些干什么!”男人在外的风流韵事,能说给家里的女眷听吗?
“算了算了,总之是我倒霉,好巧不巧,正好碰在一起应考——”
元哲被哥哥骂得肩膀一缩,自知理亏,便压下嗓门,喃喃抱怨道:“从没遇过这种考生,满身酒气,脸颊、额头还沾着女人的胭脂,东倒西歪地进来,差点儿没要试场的官员扶他入场。咱们策论一共考三天,他有两天的时间都在呼呼大睡,一会儿吐、一会儿拉,大呼小叫的,扰得我不得安宁。王八羔子,要不是他在旁边吵吵闹闹,我也不至于只考二十七名!”
“醉成这样,还考中探花?”璇翎不禁咋舌。
像这样旷放不羁的怪人,不是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便是自命不凡的才子,这令狐雅鄘算是哪一种呢?
“所以才说他有问题——”元哲的五官几乎挤成一团,没好气地哼说:“这等人不是靠走后门,还有什么?”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生得俊俏吗?文采好吗?”有人问。
“什么文采,八成又是个纨袴子弟——”又有人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纷纷问起,元哲翻了个白眼,耸肩说:“模样就像个多情种!”继而不情不愿地搔搔脑袋,又说:“在名妓姑娘、头牌小姐跟前吃得开,文采、诗才大概不俗吧!”
元彬在旁轻咳一声,尽量中肯地品评道:“目前朝中重臣、王公贵族中,从未听说哪一支系是复姓令狐的。听说他尚未娶亲,就不是依靠岳父的势力。总之无凭无据,不可胡言乱语,万一传扬出去可就太失礼了。”然而言语之中,却也隐隐藏着一丝不屑。
璇翎、璇莹彼此对望一眼,顿时心领神会。
自古才子多风流,易招人羡、招人妒。两位表兄都是正正经经的老实头,想必不喜欢这样不拘礼教的狂徒,反正说到底,这都是人家的事,闲话听听即可,与她们姊妹俩无关。
结果,却万万想不到……
那颓废浪荡的风流种,就要成为自己的夫婿吗?
璇翎心头凉了半截,遣了来报讯儿的丫头回去做事,半晌不吭声。
“姊姊?”璇莹看着姊姊,手足无措。“怎么办才好?”
“我……等等,让我好好想一想……”璇翎白脸着脸,想力持镇定,手捧着茶盅,指尖却在发颤。
“你都快昏倒了,我跟爹爹说去,说你不想嫁——”璇莹立即起身,提起裙摆就要往外冲。
“不,别去!”璇翎急忙拉住妹妹,厉声斥喝。“你没听见吗?是皇上御旨赐婚,就算跟爹爹说了,爹爹能怎么办?”难道要爹爹抗旨吗?
“可……”璇莹嗫嚅地望着姊姊。“那该怎么办才好?”要是不知对方人品就算了,现在明明知道,还要眼睁睁嫁过去受苦?
“我已经说了别去,不许你多嘴。”璇翎只得咽下喉头翻涌的苦涩,正色警告。
自婚事底定后,璇翎便没笑过,终日失魂落魄的,总待在书斋里,对婚事不闻不问,甚少关心。
璇莹也没精神,镇日把自己关在闺房里,哪儿都懒得去。她明白姊姊心烦,与其天天陪着她,不时找她说话,还不如让她安安静静的,落个自在轻松。
对照家中满堂喜气,姊妹俩却垂头丧气、如丧考妣。
“令狐家,并非一般的富贵人家。”
某日试穿婚袍时,娘亲忽然遣走了所有嬷嬷、丫鬟,拉着璇翎的手在床沿坐下,一边梳理着女儿的长发,一边同她聊起未来婆家的来历。
璇翎低头敛着眉,安静聆听,半句话也不说。
“雅鄘的祖母乃是当今圣上的姑姑,太皇太后最小的亲女儿……”
当年,德明公主承蒙先皇赐婚,下嫁新科状元令狐拓。令狐拓乃刚烈耿直之士,以直言善谏闻名,在朝三年,任御史大夫,弹劾查办许多贪污的官吏,甚至对先皇亦不假辞色。
某年扬州大旱,国库税收顿减,当时的左相,亦即先皇的国舅,却偏要盛宴庆贺先皇登基半甲子,令狐拓疾言劝阻,因而激怒了左相。为平息纷争,先皇只得将令狐拓罢黜,并下令令狐家门两代不得入仕。
令狐拓育有一子,名叫令狐潜,因先皇之令,一生都在乡间教书,不满四十即抑郁而终,家门传至孙辈第三代,便是令狐雅鄘。
而今,太皇太后已经年迈,分外思念这位清居民间的小女儿,于是秘密派人寻觅公主,并悄悄将令狐家迁至京城,却没料到令狐家门庭凋零,如今只剩下面目苍老的公主,带着媳妇、孙儿一起过活儿。
太皇太后见了女儿,当场流下泪来,相隔数十年不见的母女抱头痛哭。而年迈的公主,现只盼望令狐雅鄘考取功名,开枝散叶,早日恢复令狐家的风采。
“到了令狐家,你上头不但有婆婆,还有一位身分尊贵的公主奶奶。但也就这样了,她们都是心慈善良的好人,不会亏待你的。”
“是。”璇翎咬着唇瓣,闻言又是一阵心烦。
娘知道的,未免太多了吧……
连元彬表哥都未曾听闻的令狐家,娘却知之甚详。娘原是一名沈静木讷的深闺淑妇,一生只知服侍相公、持掌家务,除了照料世族中较为清寒的亲戚,从不与其它官家夫人群聚长舌,忽然说出这番话,莫非是爹爹要娘亲转告她的?
“皇上赐婚的事,爹爹早就知道了?”她敛着脸,轻声问。
果然,娘亲便叹了口气,如实说道:“这是皇上和你爹的默契,皇上对令狐雅鄘亦有期待。”
“是吗?”璇翎黯然点点头,总算全都明白了。
太皇太后、皇太后和皇后,三代后位皆来自同一家门。
民间人人皆云:天朝皇室有两姓,一半是李氏(皇上)天下,一半是赵氏(皇后)天下。令狐雅鄘既然深受太皇太后眷顾,那么算起来,应该也是亲后派的人马。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皇上和爹爹定是怀有其它目的,才刻意安排这门亲事。
只是,究竟为什么呢?
那人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竟要爹爹双手奉上自己的掌上明珠做为交易筹码?
“雅鄘那孩子,你爹对他赞不绝口,至于外头一些闲言闲语,你爹说,那都当不得真,若你听过什么,要你别放在心上。”
娘亲放下梳子,从身后揽着她的肩,温暖的臂膀熨贴着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