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很想拉住妹妹的手,好好说一会儿话,好好地向她倾吐——
莹儿啊,你不晓得,我……我不是不怕。
可是,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时,心里有多甜蜜、多开心吗?
你知道当他紧紧抱着我,他眼里倒映出我的模样,我看起来有多么幸福满足吗?
不是的,你弄错了。
你姐夫对我那么好,他定不会骗我的,就算骗尽天下人也不会骗我。
然而,倘若他当真连我也骗了个彻底,那么我只怕,他不肯骗我一辈子啊!
这样深沉的心事,莹儿一定想都没想过吧?
如果,她拉住莹儿的手这么说,莹儿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是不可置信?还是讪笑她痴傻?
想着想着,她却先笑了。
“没用的书呆……”她喃喃着,提起裙摆,缓步走向花朵盛放的园圃,一会儿摸摸柳梢,一会儿拔下不知名的花儿把玩。
风儿徐徐,温柔地牵起她发梢,也扫开微拢的眉心。
是啊,她还真是没用。
聪明和愚笨,若教她只能选一个,只怕还是愚笨些好吧?
第9章(1)
“秀川是个可爱的地方,山明水秀,人人可亲。我和南雁啊,出了私塾就变成小霸王,成天领着一堆“手下”四处脗躂。记得有一回,往城隍庙的路上有一个摇摇欲坠的蜂窝,我和南雁等一群孩子兴起,找来竹竿想把它敲下来,没想到蜂群倾巢而出,我们落荒而逃,跑啊跑的,最后一起跳进秀水溪里,南雁不擅泅水,差点没溺毙——”
这日下午,令狐雅鄘难得陪她在书房里闲聊,聊起自己成长的乡间,他眼神漾起温柔,露出一抹孩子气的神情。
璇翎不禁着迷地追着他脸上焕发的神采,看得不目转睛。
“后来呢?”她缠着他问。
“当然是把他拖上岸啊!”他笑容加深,又道:“隔天私塾里人人头上顶着满头包,我们全挨了爹娘一顿打骂,那之后的夏天,南雁都被他爹押着学游水,我只轻轻松松地作陪。”
“你和南雁是从小就认识的?”
璇翎听得神往,她只有一个妹妹,两人都是循规蹈矩的闺秀小姐,莹儿纵然活泼了些,从小也没真正闯出什么乱子,哪像雅鄘他们玩得这样疯狂,又是捣蜂窝又是跳水潮水的,对她而言简直是天下奇闻了。
“南雁的爹爹原本是我爹的护卫,我和南雁从小就跟着他习武,后来我爹为他们父子俩除去奴籍,南雁早已是自由身,现下是念着昔日交情,才留下来帮我。”
“原来如此。”
“翎儿。”令狐雅鄘忽然执起她一只皓腕,柔声道:“你陪我娘回去一趟吧!”
璇翎讶然望着他,他接着又道:“再过一阵子就是我爹的忌日,你还没向我爹请过安呢!”
闻言,她抚着隆起的肚子。她怀孕已有五个月,此时远行妥当吗?但见他期待的眼神,却又直觉温顺地点头。“你呢?”
“你有孕在身,不便赶路,所以安排你和我娘先行,慢慢乘马车回去。我娘的娘家也在那儿,到时会有人妥善照顾你们的,至于我……等忌日将近的时候,我会快马赶到。”令狐雅鄘揉揉她的头发,煦煦笑着。
“那奶奶该怎么办?我和娘都走了,让奶奶独自留在家里吗?”
“奶奶的心愿是搬到承国寺去,和太皇太后一起修行念佛,太皇太后已经应允了,那儿负责照料的人手充足,你不必担心。”
“我知道了。”璇翎点点头,继而微微一笑。
看来雅鄘早有安排,说只是跟她闲聊,却连该说什么话都想好了。
既然如此,她就听他的吧!
这将是她第一次离开京城,离开熟悉的家乡,目的地是丈夫成长的乡间,那些他描述的乡间景致令她非常期待。
前天被莹儿勾起的愁绪,她已决心抛到一边——所谓忧愁伤身,雅鄘在外头的花花世界,她根本干涉不了,何必徒惹烦恼?
没想到临行那一日,令狐雅鄘清早就不见人影,倒是绮南雁突然来了。
只见他叼着甘草,咧开笑脸,躬身一揖。“老夫人、嫂夫人,我来啦!”
雅鄘的娘亲慈蔼地露出微笑。“南雁,你也要回去吗?”
绮南雁抖抖身后的行囊,笑容加深,回答道:“雅鄘要我陪夫人们走一遭,顺道看看我娘。”
“那太好了!”
雅鄘的娘亲从容登车,随后璇翎也由丫头搀扶着上车。朱红大门前一片阵仗,随行护卫浩浩荡荡,策马领头的正是绮南雁。
璇翎隔窗侧看,绮南雁已敛去笑颜,浓眉深锁地低头和管事的喁喁交谈,管事的突然眼眉一挑,往某处一瞥。璇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街边角落停着一顶小巧华丽的钿轿,轿帘半掀,隐约露出一截裙摆,还有一把形状像是琴筝之类的物品,用翠绿缎布包裹着,系带流苏之上饰有一片碧玉。
绿琴。
闹烘烘的脑海里不晓得怎么回事,突然闪现这个名字。
她听过,这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艺妓名号。
轿帘又被掀开了一点点,里头的女子矮身揭帘,揭帘的纤手皓腕挂着把桃花扇。紧接着露出半张脸容,瓜子脸蛋,艳艳朱唇,那唇一看就是诱人的,胭脂描画得极尽精致,微翘的唇型极尽媚惑。
霎时,莹儿的话语一一浮现。
她和婆婆正要离开,门前却停着这样一顶钿轿……瞧那管事的眼神,不可能是不相干的女人。
璇翎脸色一白,茫然回过头。
不多时,一行人启程,绮南雁吆喝的声音隐约传来。
车轮碌碌地转个不停,肚里的孩儿忽然伸脚踢她一下。
疼啊!璇翎咬牙忍着不让眼泪滴落下来。
幸好婆婆一上车就闭眼歇息。丫头坐在车头前,没人发现她翻涌的情绪。
她心里像燃了把火,熊熊在烧,外表却更加淡漠。她再度转头往窗外看,外头,已变成陌生的郊外风光了,黄沙古道,青草萋萋。
不如此去不复返。
她无声地一吁,抵靠在椅背上,缓缓合上眼眸。
顾念着璇翎有孕,车阵缓缓而行,走了将近月余才到秀川。秀川县是个可亲可爱的地方,山水宁静,风光明媚,纵然是大户人家,也与邻里间的乡民往来频密,处处透着幽静与恬适,与京城的繁华富丽有别。璇翎几乎一落脚就立刻喜欢上这地方。
入秋后,满山红叶,闲暇时沿着乡间小径走走,便满心舒畅。
“转眼就八月了……”
这天下午,丫头们统统被分派到厨房里做团圆饼,准备发送给乡民。厨房里挤得转不了身,丫头们便又分拆成两半,其中一半赶到花园里包馅食,叽叽喳喳地笑闹聊天,好不热闹。
璇翎散步回来,大老远便听见丫头们的喳呼声,其中一人道:“就是啊,你们猜,少爷中秋前能赶来吗?”
“你管这个做什么?”
“我瞧少爷再不来,夫人就要临盆了,少爷难道都不紧张?”
“哼,你没听过一句话叫“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么?有了天下绝色的绿琴姑娘,怎么顾念得了少夫人啊!”
“话怎能这么说,夫人终究才是正室——”
“正室?都被撵到乡下了,还什么正室不正室呢!”
一个大嗓门的丫鬟,拉着尖亮嗓子斥道:“照我说,要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千里迢迢地跑到乡间来祭祖,根本就不通情理!”她顿了顿,又道:“是不是?沿途舟车劳顿,等祭祀结束后,肚子差不多也七个月大了,谁敢这时候赶路啊?好吧,就等两个月后孩子生下来,还得坐月子什么的,况且刚出世的孩子那么幼小,也不适合远行。瞧瞧,少夫人这一待下来,不就等于被赶出门了吗?”
“是么?”丫头个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约而同地唉声叹气。说真的,像少夫人这样好脾气、明事理、文雅又端庄的女主人,素来是很受爱戴的,可惜美人命薄啊……
又有丫头抬起头来,说道:“咱出发那一日,门外停了一顶华丽的钿轿,你们瞧见了没有?总管还特地上前和里头的人说话呢!”
“我瞧见了,里头的女人抱着一把琴,那双手啊,像十枝白葱似的。”
“这不就是摆明着吗?”
“好可怜的夫人……”
“难道说,我们前脚一走,那女人后脚就住进去了?”
“谁晓得……”
璇翎短暂凝立,过了一会儿,徐徐转身,闲步往闺房走去。
那些风风雨雨的事,她懒得听也懒得问了。
倘若,自己真是被放逐到乡间,那么,很庆幸那人至少还选了块不错的地方。
她喜欢这里,山光水色,民风可亲,就算在此终老也没什么不好——总强过和妾室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吧!
怕只怕,天不从人愿……
璇翎伸手抚过沿途伸展出来的枝叶,幽幽地垂首。想过平静的日子,也不是容易之事,光凭自己右相之女的身份,又临盆在即,雅鄘总得顾念她爹和孩子,断不可能将她长久安置于此……
第9章(2)
穿过月门,却见绮南雁正低头和一名丫鬟在园子前谈话。只见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长剑,似乎神色不豫。直到发现她回来,紧拢的眉峰这才舒展。
“你总算回来了。”
绮南雁跨大步走向她,斥责道:“有孕的姑娘怎能挺着大肚子出门,却连个丫头也不带?你不晓得这有多让人担心吗?”
呃?璇翎瞅着他,有点被他的模样吓住。
“因为……后山的枫树都转红了,我瞧景色很美,便循着小径走走。”只不过出门散散步,何必如此紧张?
绮南雁似乎也察觉自己反应太过激烈,稍稍退了一步,仍然皱眉,说道:“山里难免虫蛇出没,况且万一跌倒了,伤了孩子可不好。”
“是,我以后会注意的。”
“没事就好。”
绮南雁粗鲁地点了个头,绕过她就要离开,璇翎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开口唤他。“南雁,你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嗄?”绮南雁停下脚步回头。“我吗?”
璇翎眸里含笑,婉言道:“是啊,瞧你整天闲得发慌,不是在亭子里喝酒,就是在树荫下睡午觉。咱们回秀川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老家那边应该都探过了吧?那么,还不回京吗?”
雅鄘身边少了他,应该会感到不便吧?说起这两人,平时总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关系比亲兄弟还亲。原以为南雁护送她们婆媳俩回秀川,就会马上赶回京城的,却不知为何他竟然久留此地,就像是刻意留下来保护她们似的。
但在这山野乡林,有谁会伤害她们?甚至还得劳动绮南雁这样的人物?她对他所知不多,但看丈夫如此倚重他,应该绝非一般人。
“这个嘛……等雅鄘来了再说,走了。”绮南雁哈哈一笑,摸摸鼻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璇翎默然望着他的背影,心头忍不住浮起一阵不安。
回想起来,自从来到秀川,无论任何时候,绮南雁从来不曾真正离开过她身边……难道是雅鄘要他这么做的?
可再怎么反覆思量,始终没个答案。
日子平平淡淡地过着,到了临盆日,她阵痛了整整一日一夜,总算产下一名眉清目秀的男娃娃。婆婆高兴自是不在话下,当晚便修书一封,遣人快马把消息送回京城。
过了几日,京城捎来回信,璇翎颤抖着展开一看,纸上只有三个字——
令狐挚他为孩子所取的名字。
“令狐挚……令狐挚……”璇翎反覆低吟,恍如梦呓。
为什么单单取了这个“挚”呢?倘若心中有她这个娘子,就不该送她到乡间来,不该随意接纳别的女子,更不该连她临盆之际仍不见踪影。
眼里既然没有她这个人,就干脆让她死心吧!
何必取这样撩拨人的名字,扰得她不得安宁呢?
当晚下起一场雨,冰凉雨水簌簌打在窗外的芭蕉叶上,如泣如诉,璇翎睡在床榻上,身子翻了又翻,不知辗转多久,仍觉得心烦。
及至夜半,睡眼迷蒙间,似乎有人揭开了帘帐,坐到她身边来,伸手轻触她的脸。她微睁眼,却看见另一个自己正低头瞅着她笑,眼睛弯弯亮亮,三分兴奋混杂着七分调皮。
“莹儿?”璇翎眨眨眼,迷惑不已,自言自语道:“我作梦了吗?”
璇莹喉头发出咯的一声,忙不迭地笑说:“是啊,你睡傻了,正在梦里呢!”
说罢,眼睛往旁边瞟去,霎时骤亮,惊呼道:“啊,这就是我的小外甥吗?”
床榻边摆着一张小床,小婴儿正在里头熟睡着。璇莹立即凑上前,喜孜孜地低呼:“好可爱的小东西……”
“……史、璇、莹?”璇翎这才清醒了,连忙翻坐起来。“真的是你……你、你是真的……”她不可置信地瞪着妹妹,又惊又喜,却不免狐疑。“你怎么来了?”该不会又闯了什么祸吧?
“听说你临盆的消息,我哪里还待得住啊,当然向爹爹死缠活缠,非要亲自来看看你喽!”璇莹眉飞色舞地说着。打从姐夫派人通报姐姐平安生下一名男婴后,她就成天缠着爹娘,爹爹近来正为了朝廷里的事心烦,挨不了她吵闹半天就投降了。于是,她当天就跳上马车,连食宿都在车上,一路赶啊赶,硬是在五天之内赶到。
“厉害吧?到了秀川,还是大半夜呢,车夫差点儿找不到地方,幸好令狐家在这儿是有名望的,咱们好不容易逮着人问……”
璇莹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堆,璇翎听完了,却板着脸问:“真的么?你来看我,娘也没反对?”
璇莹泄气地横她一眼。“是,是真的,你就这么信不过我?”
“不是不信你,只是……”还不都她平素恶名昭彰,璇翎轻叹一声,无论如何,该问的还是得问清楚,省得将来后患无穷。“娘不是正在张罗你的婚事吗?还肯让你出远门?”
璇莹听了,掩嘴又笑。“你不知道,咱们朝廷出大事了!你离开京城后,皇后娘娘突然得了急病崩驾,国丧期间,京城里的百姓禁止嫁娶办喜事,娘看我这两、三个月内横竖嫁不成,就不管我啦!”
“皇后娘娘崩驾了?怎么会……”
京城里流言满天飞,有人说,其实皇后是被赐死的,现在朝廷里一片混乱,人心惶惶,都说万一赵氏贵族起兵造反就惨了。”
“不至于吧……”璇翎喃喃低语,失神落魄。
倘若皇后真是被赐死,那么,雅鄘自会好好安抚赵氏的势力。皇上已非当年莽撞的太子,若没有万全的准备,绝不会任意出手。
雅鄘莫非是早就知道什么,怕她担忧受怕,才要她远离京城?
不。璇翎摇摇头,除去这荒谬的念头。
她离去前,明明亲眼见到那顶钿轿了,究竟还要期待什么?别想了,别再自作多情,别以为自己有多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