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随云神情微敛。
她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喜欢这副皮囊的不只你一个,男子重色,难有真情。”
“那般肤浅之人,娘子又何须放在心上?当知世间男儿总还是有真心之人的。”
“哦?是吗?”她的笑容透出几分讥诮,“我的第二任未婚夫与我的贴身丫鬟暗通曲款,成亲前夕被我打断一条腿,婚事因而再次作罢。”
江随云有些心疼她,他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逝的受伤神情。那个男人或许未伤到她,但朝夕相处丫鬟的背叛却让她心上被砍了一刀。
“娘子——”
“想不想知道我的第三任未婚夫是怎么回事?”她带了几分恶趣味地看他,下一瞬神情忽地变得狠厉,“他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的伪君子,所以我亲眼看着他被仇家杀死却未施予援手。”
江随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些与外间的传号口大相径庭,但她却深受流言所害,致使闺誉不佳,芳华虚度。
“江随云,”她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也不想知道,但这些年来与我有过婚约的男子多是品行不检,就像是被诅咒了一般。所以,我不可能相信你。”
江随云心中释然。任谁经历过她所说的那些事后都会对人性产生怀疑的。对她,他只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我明白此刻要让娘子相信我的为人的确是强人所难。”
“你能明白最好。”她还是喜欢跟人讲道理的,她虽是江湖人,却不表示凡事都喜欢打打杀杀。
“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由此可见,你我之间的缘分很深,娘子又何必急于将一切否定,何妨试上一试,或许你我才是彼此的命定之人。”他语气诚恳地说。
凌清雪沉默了片刻,接下来的动作却是轻扯开他衣襟一角,伸手取走自己的玉坠,挂回己身。
之后,她伸手解开他的穴道,“我该告辞了,祝你早日寻回李家小姐。”话毕,转身就走。
“你为何一定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清清淡淡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重重地敲进她的心里。
“道不同不相为谋,喔,对了,”她蓦地回首,嫣然一笑,“我的第二任未婚夫也是位世家子弟,嗯,很纨绔。”
江随云被她明媚的笑靥闪花了眼,一时间没能有所动作。
“深更半夜,你一个妇道人家还要去哪里?”院中突然响起的声音让他回神,急急奔出。
娘怎么来了?
凌清雪看着拦住自己去路的中年妇人,顿时愕然忘了回话。
“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过来了?”
正待开口,江随云已经奔出房门抢先出声,凌清雪便索性闭口不言。
“你们小俩口才新婚三日便闹别扭,我这把老骨头还怎么心安得了?”
“是儿子的不是,让娘操心了。”江随云看向一旁的人,轻唤,“娘子。”
凌清雪收到他投来的求救眼神,抿抿唇,开口道。“老夫人,我不是你们下聘娶的李家小姐。我是江北凌家堡的二小姐,出嫁途中遇到暴风雨失足落水才会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被人送入江家,我现在要回去了。”
江老夫人神色不变,“我只问你两句话。”
“老夫人请问。”
“与云儿拜堂的是你?”
“是我。”
“入洞房的呢?”
“也是我。”
她感觉不对,正要补充说明,江老夫人已经截声道:“既然如此,你就是我们江家的媳妇,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凌清雪顿时语塞。
“随云,夜深了,还不跟你妻子回房休息去。”江老夫人朝儿子瞪了一眼。
“我们这就回去睡。”他趁势伸手拉住身边的人,“娘,您也回去歇了吧。”
江老夫人又看向有些发怔的凌清雪道:“媳妇,你放心,其他后续之事江家自会办妥,断不会委屈了你。我们也会差人去向亲家寻求谅解,再下重聘。”
凌清雪难以置信地看着江老夫人说完话后从容离去的身影。为什么她有种被江家母子联手坑了的感觉?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抱膝坐在软榻上,凌清雪蹙着双眉看向窗外悬挂天际的明月,诱人的红唇微微抿着,脸上挂着几许烦恼,以及几许迷茫。
从她十三岁开始在江湖上行走,餐风露宿是家常便饭,披星戴月赶路亦习以为常,可是江老夫人那威严中带着关切的话语却让她有些百味杂陈。
母亲早逝,父亲虽然疼爱总不免失之柔和,今夜她突然格外的想念母亲。
身后传来脚步声,她没有回头。
一件外袍披到她的肩头,耳边随之响起的是一道清雅温和的嗓音,“在想什么,还不睡?”
“你又为什么不睡?”她随口反问。
江随云在她身边坐下,跟她一同看着天上的明月,轻笑道:“为夫只是有些孤枕难眠罢了。”
她立刻扭头瞪了他一眼。
江随云笑道:“为夫说的是实话,娘子何必怒颜相向?”
“我不想跟你说话。”
“屋里只有我们两人,我们又都睡不着,索性说说话也好,否则为夫难免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那是你的事。”
“娘子真大方。”他轻笑。
他的笑愉悦而又清淡,听进凌清雪的耳中落入她的心湖。竟然并不反感,她便也没斥责他什么。
如此月色,这样的心境,有个人陪在身畔,其实并不坏。
月色很迷人,更迷人的却是窗前抱膝望月的人,银白色月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流过她的眉梢眼角,漾出别样的柔情,让看的人心神浮动,忍不住想要更接近……
“砰”的一声,重物落地。
江家大少狼狈地被人推落地,不禁苦笑道:“娘子,你下手也太快了。”
“回你床上睡觉去。”她蹙着眉瞪他,伸手将身上的衣袍扯落,扔还给他,“拿走你的衣服。”
“为夫得罪你,衣服却没有,何必迁怒?”
凌清雪抓起软榻上的枕头就朝他砸过去。
江随云抱住砸来的枕头低头轻笑,“枕头上有娘子的味道,我抱了也好入眠,只是——”他抬眼对上她带着羞恼的目光,继续道:“娘子睡时头枕什么?”
“江随云——”
“我在啊。”
“不要逼我对你动手。”
江随云“噢”了一声,然后带着几分困惑地道:“对我动手动脚于娘子来说未免不雅,还是由为夫对娘子做较好。”
凌清雪目光在榻上梭巡一遍,最后将唯一的薄被掀起朝他丢去。
顿时,江随云便被薄被从头到脚罩住,他带笑的声音从薄被下闷闷地传出,“娘子的味道很香呐。”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要疯了。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喜欢撩拨她的怒气啊?
江随云从薄被下钻出,却见她仍抱膝看窗外,不禁轻轻摇了摇头,动手将薄被与枕头放至软榻上。
“娘子,早些歇了吧。”
她没有理他。
江随云伸出手,在即将触到她头发时收掌握拳,颓然放下。有些事不宜操之过急,她的心情此时看来似乎不是很好,还是不要再撩拨她了,真要恼羞成怒,怕是会一走了之。
凌清雪听辨出他回床休息,心中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渐渐地,她的姿势由抱膝改为半趴在窗前。似乎已经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心境,独坐在窗前静静地望着天伤的明月。
随着月儿西移,夜色逐渐淡去,而趴在窗前的人就这样睡着了,且睡得很沉,嘴角似乎还带着一抹清浅笑意。
第3章(1)
“咳咳……”
“少夫人,喝药吧。”
凌清雪让丫鬟从床上搀扶起来,靠坐在垫得厚厚的被褥上,接过另一个丫鬟递来的一碗黑漆漆药汁,脸色也泛起一抹苦色。
深夜赏月的后果是严重的,她和衣睡倒在窗前,结果着凉,先前落水所受的风寒尚未全好,现在病上加病,便病倒在江家,想要远行,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苦涩药汁灌入喉咙,整个人仿佛浸到苦胆中,凌清雪伸手拈了块桂花糖放入口中冲淡那股苦味。
“少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你们下去吧。”
“是。”
病势虽转轻,但凌清雪仍是感觉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摒退了下人,她便重新躺回床上。
江随云进来时,药力发作,她人已经沉沉入睡。
他坐到床沿伸手探探她的额头,感觉掌下的温度不再发烫,心才放了下来。
看着她因为生病而显得憔悴的脸,他的眉头微蹙。她说她的婚事受到诅咒,他又何尝不是呢?
每个嫁给他的女人都因故而亡,而她,一个习惯刀口舔血的江湖女子也因嫁进江家而一病不起。他为心中的想法儿烦乱不已。
“咳咳……”
睡梦中的凌清雪发出几声轻浅的咳嗽,不甚舒服地翻了下身,系着玉蝉坠的银线由于她的动作滑出衣襟。
江随云目光微闪,伸手勾起那条银线,看着那只刻着“清雪”两字的玉蝉坠沉默半晌。
最终,他还是将玉坠轻轻塞回她的衣襟内,在心头长叹一声。
起身离开房间,他对门外小厮吩咐,“让大夫到书房见我,再把管事找去。”
“是。”
不久之后,为凌清雪看诊的大夫与江府管事都到了书房。
江随云坐在宽大的书案后,眼眸低垂,神情莫测,声音略显低沉,“大夫,在下娘子的病怎么样了?”
“请江少爷放心,尊夫人的病已经有起色,再继续服几帖药,老朽担保尊夫人恢复健康。”
“当真?”
“老朽打包票。”老大夫很有信心地说。
江随云的身子微微坐直,点点头,“那就好,接下来就麻烦大夫继续帮拙荆看诊。”
“这是老朽份内之事。”
“管事,送大夫。”
江府管事把大夫送了出去,然后回来。
“少爷。”他知道主子一定是有事要吩咐。
江随云手指拈着一张信笺边角,恍似漫不经心般地道:“李家的事处理好了吗?”
“已经处理妥当了。”管事顿了下,小心地道:“少爷也不必太过担心少夫人,她是习武之人底子较常人为好,而且大夫刚才也说了,过几日便会痊愈,少爷倒是应该盘算一下几时亲自到凌家堡一趟。”
江随云颔首,“这事自然是要紧的,难得岳父并不见怪,总要亲自前去才显得慎重。”
“是呀。”
“忠叔。”
“少爷。”管事应声,静待下文。
江随云却沉默了下去,只是起身负手立于窗前,身形显得单薄而清冷。
管事从小看着他长大,自是明白他心中所想,不由得劝道:“少爷也别多想,少夫人只是前病未清又夜里着凉才会病情加重,好好调养不打紧的。”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管家看着他的背影片刻,还是选择了默默退下。
“娘子,咱们便赌上一睹,如果明天你的病情见轻,我便动身前往凌家堡。”
寂静的书房内,江随云喃喃自语。
江府的花园极是精秀雅致,汇集了江南园林的特色之美。
曲径通幽、小桥流水,甚至还有一大片天然的湖泊,湖心处建有一座八角凉亭。湖中遍植荷花,此时正值花季,微风吹过,碧叶随水轻漾,出水荷花于风中摇曳,美不胜收。
坐在轻纱低垂的凉亭内,欣赏着眼前的一派美景,凌清雪的心情大好,人也显得有精神许多。
“少爷吩咐,如果少夫人精神稍好,若嫌无聊,可以看看这些书打发时间。”
丫鬟将几本书册摆放到亭中的石桌上。
凌清雪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就在丫鬟要退出凉亭之际,她想起一件事,于是出声,“我好像有几天没看到江随云了,他去干什么了?”
丫鬟恭声道:“回少夫人,少爷出门做生意,临走时说最晚月底便回。”
“喔。”
丫鬟见她不再说话,便识趣地退下了。
少夫人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服侍,即使让人跟着也限于十步开外,不许再近。
凌清雪今天的精神不错,难得有闲情地想到那天早晨江随云兴奋激动地有些异常的神绪。
他们认识的时间并不长,但在她面前,他总是一派的从容淡定,往往被撩拨得气脚的都是她。
能够让他那么兴奋的事,结合他当时看自己的眼神,她心里的不安不断扩大。
她的身体已经在逐渐康复,必须尽快离开江家,否则便真的是百口莫辩了。
凌清雪瞥了眼桌上的书册,轻轻摇了下头,从石凳上站起,直接席地而坐,内力游走全身。
丫鬟在亭外透过轻纱看到少夫人的举止,虽有讶异,但也只是静观其变。
听说阴错阳差嫁进来的少夫人是江湖人呐,是不是真的像传闻中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可以掌碎巨石,腿扫千军?
小丫头正胡乱想着,突然一道雍容身影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来到面前。
“奴婢见过老夫人。”
“少夫人在亭里吗?”
“是的。”
听到外面传来的对话,凌清雪睁开眼睛,起身走出湖心亭。
“老夫人。”她微微欠身施礼。
江老夫人对于她执意不肯更改称呼倒也没有太过计较,笑着打量她道:“今天精神不错,听人说你到湖心亭这边来了,所以我便过来看看。”
“嗯。”凌清雪淡淡地应声,并不想多话。
“府里还住得习惯吧?你是北方人也许对我们这边的饮食还不太习惯,有什么需要就吩咐底下的人去做,别太拘谨。”
凌清雪笑了下,“多谢老夫人关心,清雪行走江湖多年,天南地北去过不少地方,饮食习惯倒是不碍事。”
江老夫人拉过她的手,轻拍着笑说:“你这孩子,都已经是咱们江家的人了,还老这么客气生疏,不知道的人还当是我老太婆错待了你呢。”
“老夫人待清雪甚好。”
“你进门至今,一直没机会做到一起吃顿饭,我看你现在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不如晚上就跟我一道用膳吧。”
面对慈蔼和善的老夫人,凌清雪拒绝的话说不出口,便微微一笑,点头答应,“好。”
这天,当凌清雪走进饭厅时,就知道自己上当了。
宽敞而明烛高燃的饭厅内,宾朋满座,在她进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投了过来,顿时让见过大场面的凌清雪首次有了怯场的感觉。
她看向坐在首位的江老夫人,后者正慈祥地看着她微笑,她满腹质问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清雪啊,过来坐,这里没外人,都是江氏本族的人。这是九叔公……”江老夫人热情而自然地向她一一介绍在座之人的身份。
凌清雪势同骑虎,只能微带尴尬又僵硬地对每个人笑笑。她在心里想:鸿门宴也不过如此了。
这顿饭她吃得形同嚼蜡,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