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之后,她清楚自己必须马上离开江家,否则事情会益发难以收拾。
她并不想不辞而别,这样仿佛她心虚胆怯一般。
翌日,在凌清雪尚未来得及向江老夫人正式辞行之前,她见到了江家的十位大掌柜。
“老夫人……”她错愕非常地看向江老夫人,向她寻求解释。
江老夫人微笑着替她介绍,“这是江家在南方几个大城的掌柜,让他们过来见见当家少夫人这是必须的。”
“少夫人好。”十个大掌柜异口同声道。
凌清雪面色微僵,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望着江老夫人道:“老夫人,您何必如此为难我呢?”
但江老夫人却故意曲解她的意思,“清雪,娘知道你不懂经商之道,且习惯了在江湖上行走,但是江家家大业大,你身为当家少夫人,有些人是必须要见,有些事是一定要知道的。”
凌清雪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欲言又止,最终抿紧唇瓣一言未发。
江老夫人笑容满面地继续将各位大掌柜逐个介绍过去。她吃定这个媳妇不会当众给她老人家难堪,这才有恃无恐。
接下来,凌清雪没再说一个字,只是点头示意,脸上的神情不怒亦不喜,颇有几分高深莫测,难以捉摸。
等到十个大掌柜告退,账房里只剩下她和江老夫人时,凌清雪这才开口直言,“老夫人,我不管您的用意到底为何,是时候我要向您辞行离开江家了。”
江老夫人“哦”了一声,未作挽留,脸上的笑容未变,“那一路小心。”
凌清雪微感讶异地瞅她一眼,“那清雪这就告辞了。”
“好。”
带着一头的困惑,她匆匆回到她与江随云居住的“栖云小筑”,拿了丫鬟准备好的行囊出府。
府外早有小厮牵了马等她。
飞身上马临行之际,她目光复杂地回头看了眼江府大门,然后轻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一人一马飞驰离去。
茶楼的茶博士正口沫横飞地说着近来江湖最热门的一件事。
江北凌家堡的二小姐出嫁之事一波三折,出嫁途中遭遇暴风雨失足落水,而后阴差阳错嫁入富甲天下的扬州江家。
说的人神采飞扬,一副亲见目睹的模样,听的人一脸兴味盎然,恨不能自己就是故事的主角。
而事件的主角之一——凌清雪坐在茶楼一角,用力攥紧手中的茶杯,面色冷凝。
原来,江老夫人不拦阻她的原因在此。
一个天下人都已经知道的事实,不论真相到底如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她——凌清雪,已经是江随云名正言顺的妻子。
这个事实让她恼怒不已,偏偏无计可施。
她病在江家半个月之余,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唯独她这个当事人此时方知。她不由得苦笑。
这江家母子果然是“一脉相传”啊!
这种情形下,她当机立断,不回凌家堡了。
此时回去,几乎可以想像得出是自投罗网,现在她要做的事只有一件,把害她陷入这一团混乱的罪魁祸首李家小姐找出来。
当凌清雪找上江湖万事通时,他一副“等候多时”的神情,问都不问就直接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告诉她。“我都还没付账呢,你难道不怕我赖账?”她忍不住打趣对方。
万事通笑道:“二小姐的婚事一波三折,在下从赌局中赚得荷包满满,这消息就当是免费赠送的。”
凌清雪眼波一转,笑问:“难道这次你也赢了?”
万事通点头道:“所谓事不过三,二小姐前面已经有了三次失败的经历,在下便知道第四次总该有转机,事实证明我的直觉依然很准。”
“看来我得恭喜你了。”
“客气客气,还是托二小姐的福,在下才能有此进账。”
“那我就不打扰你发财了,告辞。”再待下去,她也许会忍不住动手揍掉他那一脸的得意扬扬。她的前三次婚约对她而言就像是异常灾难,但对其他人而言,则更像一出闹剧,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此深深厌恶并痛恨。
“对了,二小姐。”
“何事?”一脚已跨出门槛的凌清雪回首。
“齐庄主也在找这位李小姐。”
她眸光一闪,点点头,“多谢相告。”
万事通玩味地看着她,“二小姐就不想说些什么吗?”
“无可奉告。”她非常干脆的拒绝提供娱乐。
第3章(2)
离开了万事通住的地方,凌清雪在一个三岔路口停了下来。
沉吟片刻,她一拉马缰,策马踏上中间那条笔直的宫道。
武林大会五年一次,今年在姑苏召开。
一路行来,往来武林人士渐多。
凌清雪牵马在姑苏城中,寻找着投宿的地方。
一路上看到大小客栈高挂“客满”,她唯有叹气,到底还是来得晚了。
当她牵马从一家大酒楼前走过时,店里奔出一名伙计拦住她。
凌清雪面露不解。
“少夫人,里面请。”
凌清雪抿唇。原来这是江家的产业啊。她没说话,只是绕过伙计,继续前行。
“娘子。”
听到这声音的时候,凌清雪只觉得头大,几乎没有勇气回头看。
她就知道,苏扬两州相距不远,她若来此,十有八九怕是会碰到江家的人,此时看来,她的运气委实不佳,碰到的正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正主儿。
“娘子。”声音接近。
她握紧马缰,转身,“你怎么会在姑苏?”
江随云看着她微笑,理所当然地道:“我想娘子一定会来参加武林大会,所以便赶来这里等娘子啊。”他看着她手里的马缰。“娘子。”
凌清雪带了几分无奈地扬手将马缰扔给一旁等着的伙计,迈步走进酒楼。
该来的逃不掉,那就面对好了。
她随着江随云进入一间雅间,桌上的两碟菜已经吃得半残。
“吩咐厨子再炒几样菜来。”江随云对门外小厮吩咐。
“小的这就去。”
“娘子请坐。”
凌清雪已经懒得再去计较他的称呼,迳自坐了下去,伸手倒了杯茶。
江随云状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她。如此精神奕奕才是她该有的样子,娇柔之中又透着江湖儿女的飒爽。
“娘子怎么没回凌家堡?”
“我爹既然已经知道我平安无事,不回也罢。”
江随云了然的笑,“城中客栈均已客满,娘子晚上住在哪里?”
她瞥他一眼,“我可以自己去找住处吗?”
他一脸体贴的表示,“为夫既然在此,此等小事何须娘子操心?”
“那你何必多次一问?”话毕,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总是要问上一问的。”
“……”凌清雪一口喝干手里的茶。
饭菜很快便松了上来,凌清雪专心吃饭,而江随云偶尔动上一筷,大部分时间只是浅啜清茶,随坐在一边。
知道他一直在看自己,且目光越来越放肆。最后,忍无可忍放下筷子,抬眼怒视,“喂,你没看过人家吃饭的吗?”
江随云泰然自若地道:“这确实是为夫第一次跟娘子这样同桌而食。”他语音微顿,发出一声轻笑,“娘子真好看。”
凌清雪面上不禁一热,有些回避地别开视线,“不许再看了。”
“哦。”他不是很真心的应了。
“齐庄主,幸会。”
“程掌门客气。”
外面突然响起的寒暄声让雅间里的两人同时一怔。
江随云不由得下意识朝妻子看去。
凌清雪微微蹙眉,之后微一撇嘴,继续喝自己的汤。
江随云因为她的反应而心情大好,于是便往她身边凑近,柔声轻唤,“娘子。”
她顺手夹了一块肉塞入他口中,杏目透出几许威胁,“闭嘴。”
江随云笑着将肉吃下,乖乖不再言语。
两人走出雅间时,不巧正好与隔壁雅间走出的人遇上。
一时间,走廊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最后,还是江随云出声打破双方的沉默,“齐庄主,别来无恙。”
齐浩宇却看也没看他,只是望着一旁沉默无语的凌清雪,轻唤,“清雪。”
此时,凌清雪不能不出声,“齐大哥,真巧。”
江随云上前一步,不经意间挡住齐浩宇的视线,“庄主和朋友在此间用膳,江某便做个东道主,这顿饭算是江某请了。”
齐浩宇声音有些冷,“不必了。”说完又看了眼凌清雪,便从两人身旁走过,下楼结帐,然后离去。
他的朋友也跟着离开,走廊间便只剩下江、凌两人。
江随云摇头叹道:“这件事始终是江某有愧于齐庄主啊。”
凌清雪横他一眼,咕哝了一句,“便是有愧,对象也该是我,与旁人有何关系?”
“是为夫错了。”他玩笑着躬身道歉。
“懒得理你。”凌清雪转身下楼。
他笑着追了上去。
客人住店没空房,但东家住店就一定会有房间,两人一间房,夫妻同房天经地义。
有房住不表示一定有床睡,这是凌清雪此时最大的感悟。
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张桌子上。
江随云将脱下的外裳挂到一旁的衣架上,拉开被子后回头看她,“娘子,还不歇息?”
凌清雪走向桌子,将茶碗放到一边,跃上桌面,盘膝而坐。
“娘子……”江随云先是讶然,旋即莞尔一笑,“何必如此呢?”
凌清雪闭目打坐,充耳不闻。
他走过去,坐在桌边,近距离端详着她。
沉静而安详,一如洞房当日初见之时。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闭目打坐的凌清雪气息开始变得不稳,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眼,视线同时对上一双兴味盎然的眸,听到他轻柔包容地轻唤,“娘子。”
“你不睡,跑我跟前看什么?”
“娘子很好看。”
“你找个人画张更好看的挂床头看吧。”她没好气地说。
江随云笑容染上几丝邪气,“何必那么麻烦,只要娘子上床去睡,我睁开眼就能看到,而且画是死物,娘子却是活色生香的。”
“你这个登徒子。”她伸脚就要踹他,却在最后关头收住势。
江随云就势抓住她的脚,陪笑道:“为夫说笑呢,娘子何必动气,别恼啊。”
凌清雪眼睑微垂。窗外是谁?
江随云因为她没有后续的动作而益发地亲昵,伸手轻揽住她的腰身,耳语般地道:“娘子,回床上睡吧。”
凌清雪没有抬眼,直接伸手抓住他放在中间腰间的手不让他更加放肆,却依旧没有开口。
“娘子……”她的反应令江随云心中生疑,虽不知是何原因,但可以肯定她此时不会推拒他,便大着胆子凑近,极快地在她颊边印上一吻。
“你。”她捂脸,又羞又恼地瞪他。
没了钳制,江随云马上伸手将她整个人搂抱入怀。
凌清雪刚要发作,蓦地听到窗外传来一道清晰的树枝断裂声,唇瓣微抿,就势靠入他的怀中。
江随云益发肯定有事,但美人投怀送抱,此等机会放过的,便是傻子。
窗外猛地传来一阵巨响,而后投宿在酒楼中的江湖人闻声而出,外面顿时嘈杂成一片。
凌清雪在第一时间推开江随云,推开窗户跃了出去。
院中一棵大树被人一掌劈断,而那抹远远离去的身影让她默然无语。齐浩宇,你想做什么呢?
“娘子。”
熟悉的轻唤,熟悉的脚步,之后是熟悉的体温,曾几何时,他对她来说已是这般熟悉?凌清雪有些怔忡起来。
众人看到只着中衣的江随云伸手将妻子揽入怀中,相携回房,不由得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
那棵树正好在江氏夫妇的窗外,不言而喻是冲着谁来的。
看来镜明山庄的主人似乎对这个失之交臂的妻子仍然念念不忘。
回到屋内的凌清雪挣开江随云的手,默默地坐到桌边。
“娘子——”江随云走到她身边,“是齐庄主吗?”
她默默点头。
“他很爱你。”他肯定。
她抬头瞥了他一眼,嘴角的笑带了几分讽刺,“他在秦淮河畔有个相交五年的红颜知己,每年必有一个月会在那位美人的住处留宿,这在江湖上是公开的秘密。”所以她也知道。
“也许是你误会了,知己而已。”江随云下意识地帮齐浩宇说话。
凌清雪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
“娘子?”
她转头看向窗外,声音有些飘忽,“我曾女扮男装去过秦淮河畔,我的轻功在江湖中据说也是排得上榜的,而意乱情迷的男人是最疏于防备的。”
所以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她一定都看到了。江随云恍然,双手揽住她的肩头将她拥入怀中。
“既然对她有情,为何不将人赎身娶进门?若是对我有心,为何亲事谈定之后仍然留宿他人之处?男人……”她猛地伸手将他推开,声音冰冷而又充满鄙夷,“动情容易守情难。”
江随云心中一沉。
第4章(1)
那日之后,江随云明显感到妻子再次拒他于千里之外。
原来,不是她寡情,而是她被伤得太深。
每当她不想理他时便会闭目打坐,把他晾在一边,心情好时,则会跟他说上一些江湖轶事,然后江随云发现,只要他不刻意撩拨她,她也是极好相处的。
从搜集来的情报来看,她武功极高,在江湖年轻一辈中算是佼佼者,而她为人虽嫉恶如仇,倒也讲理,极少向不懂武的人出手,若情非得已,也会拿捏分寸,不伤人性命。
她侠名极盛,闺誉却极惨澹,皆缘由她失败的历次婚约。
江湖中人都知道她习惯独来独往,美若芝兰却极难亲近,于是给她起了个“雪玉芙蓉”的雅号。
江随云觉得这个雅号取得甚是贴切,但有个问题他挺好奇,这日趁着凌清雪的心情很好,便问了出来。
“江湖人都有自己的兵刃,娘子,你的兵刃呢?”他似乎从来没见她拿过。
凌清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用它的时候你自然就能看到了。”
江随云自觉问了蠢问题,就没再追问下去。江湖人有些事似乎是挺忌讳的,还有什么兵刃不见血不回鞘……等等!他的神情蓦地一变。难道说她的兵刃也是这样?
“娘子——”
“你的表情真古怪。”凌清雪有点好奇原因了,“你想说什么?”
“你的兵刃也是不见血不回鞘的吗?”
“这个你也知道啊。”她不由得莞尔。
“是真的?”
“有些人是有此习惯,我不是,江湖人也不是整天就只知道打打杀杀,那些东西用到的时候再拿出来也就行了。”
忽然,江随云看到两条人影从对面的屋顶上飞奔而过,不禁错愕地瞪大眼。
凌清雪见状掩唇轻笑。
江随云收起自己的惊讶,不无感慨地道:“果然是武林大会召开的地方,随时可以看到飞来飞去,你追我逃的情形。”
“江湖人五年聚一次,热闹一下也是理所当然的。”凌清雪另有见解。
他佩服地看她,“娘子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