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就像跟那两群蚂蚁一样不熟。”她直觉反驳。
他搔搔头,绽开的笑容有几分孩子气。“至少我智商比蚂蚁高,给你的建议一定比蚂蚁来得合乎逻辑。”
“你平常都这么热心助人?”太阳热度这么炙人,大家忙着散热都来不及了,就算是不热的天,大城市里也没多少人会发善心管他人闲事。
他又笑了,眼神明亮坦率,诚实道:“其实,你刚从对面便利商店出来,我就注意到你了。”
“呵。”她轻应,然后笑问:“所以是我的美色诱发出你的热心?”
“哈哈。”他轻笑,不否认也不承认,旋即又道:“说真的,我觉得如果是重要的事,参考别人的建议会比看蚂蚁打架的结果好。我们不熟,我的建议自然客观中立,你听听看,不会有损失。”
他说的挺有道理。方旖晴有些被说服了。
“要是我不给你任何联络方式,你还愿意给我建议?”她反问。
“哈!”他笑一声,然后毫不犹豫的回答,“愿意。”
那句声壮气足的愿意,有股彷佛能为她赴汤蹈火的豪迈。她听着,忍不住笑开。
“好吧。”她很干脆地说。
她踱回原先两人坐的花台空位,他跟来。风在树缝间穿梭,夏蝉继续高歌,她缓缓地、简洁地低述自己的难题。
“……他放我跟姊姊在育幼院长大,我对他也说不上恨,但真的没有爱,现在他又老又病,家产几乎被他捧在掌心的儿子败光,才又回头找上我,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肝癌末期,没剩多少时间了。
她觉得自己被逼得没有其他选择,但她真的很不想帮……
唉,她其实是个坏心人。
他直视热得快融化的柏油路,静静听她用温柔嗓音诉说,越是倾听,他越觉得她是个温柔的女人,就像他第一眼看见她的感觉。
终于,他将视线移到她身上,打量着她平静中又带点困扰的神色。
如果是别人,跟她遭遇同样的事,恐怕情绪不会这样平静,她看起来真的一点恨意也没有。
“我很好奇,你父亲还健在,育幼院怎会收你们?社会局没有介入?你父亲这样已触犯遗弃罪了吧?”他提出疑问。
“二十几年前的社会不像现在,这么注重儿童福利。”她笑得云淡风轻。“不过收留我跟姊姊的育幼院,是某个远房亲戚办的,我爸当年捐了一大笔钱,那位修女阿姨对我们很好。其实回头想想,跟着修女阿姨,应该比跟着我爸好。你想,我爸再娶又有儿子,我跟姊姊要是到那个家,八成不好过。”
他点点头,给了她如阳光般的粲笑,尽管明知失礼,但这个当下,他就是想揉揉她的头,带着一种宠溺的心情。
方旖晴惊讶地眨眼,暖热的掌心穿过她发丛,注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力量,流进她的心底。
惊讶慢慢转淡,笑意浮上她眼底,“你在帮我打气?很像我安慰学生的方式。”她脱口说出自己的职业。
“你是老师?”真看不出来。她打扮样貌,像是个学生。
她先愣了一下,吐吐舌头,说:“居然不小心说出来了。别说我不像老师,很多人说过了。”
“你看起来真的不像。”他笑。深邃眼眸在她身上停留半晌,才回答了她上一个问题。“没错,我是在帮你打气,因为我觉得你很棒。”
“是吗……”她困惑低喃。
其实她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棒,如果她够好、够棒、够善良,她不会看蚂蚁打架,让两群跟她不熟的蚂蚁帮她做决定。
“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不好。如果我是电视剧女主角,我应该毫不犹豫直接帮助我父亲,而且还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跟我父亲和解,然后对他说,我一点也不介意从前发生的事,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成材没关系,以后我会照顾他。因为电视上都这样演啊……”她对着他苦笑。
她哪里很棒?她既没办法果决置之不理,也没办法毫无芥蒂什么都不计较的帮忙。
“你爱看电视?”他笑问,瞧着挺有气质的她,有些难以想象会是个电视儿童。
“是啊,没有电视我会活不下去,而且最讨厌有人跟我抢遥控器,我姊就很爱跟我抢。”她爽朗承认。
“不要让电视剧绑架你。”男子很欣赏她的率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这样真的很棒了,相信我。”他真挚地说:“你是人,理当有情绪,遇到不公平的事,本来就该反击。你没对你父亲恶言相向,甚至犹豫要不要帮他,已经很不容易。你不需要像电视剧女主角,你就是你人生的女主角,属于你的人生剧本,你想怎么写、怎么演,都该由你自己决定。”
她瞪大眼睛,他的话,一字一句都带着力量进入她的心。
“所以,你建议我不要管他?”
他笑,点点头。
“不过,我觉得你最后还是会帮他。”她是个心软的人,他看得出来。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他终究是你父亲,你无法像我一样冷静、置身事外的看待他,现在你会犹豫,是基于不甘心吧?觉得他当初毫不考虑就抛弃你们,你现在根本不需要对他伸出援手,他今天的遭遇,是老天有眼给他报应,刚好而已。”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外貌一等一,连敏锐度都一等一的男人。
他一字不差的点明她心中那股郁闷。真的,她下午接完电话,心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确实是老天有眼,帮她跟姊姊讨了个公道,父亲凄凉的下场,是迟来的正义,刚好而已。
但念头一转,她又立刻深深自我厌恶。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坏?再怎么样,那个人毕竟是她父亲。
方旖晴惊讶得阖不拢嘴,直到他大掌伸来,将她下颚朝上顶,笑道:“小虫子不好吃。”
尴尬地闭嘴,她顿了顿,佩服万分的说:“你好厉害。”
“我才不厉害,你的反应是人之常情。”他十分难得的向一个陌生女人露出温柔微笑。
“不管如何,谢谢你给我建议。”她诚心诚意的表示。“我该回去了,还有一堆作业没改呢!拜拜。”
她站起来,瞄一眼腕表,竟然快五点了。
“嘿!真的不给我联络方式?MSN?Facebook?推特?还是……”
“我刚说过了,我不会给你‘任何’联络方式。”
他夸张地摸摸自己的脸,状似无辜问:“这张脸今天不好看吗?有人对我说过,我光是靠这张脸,这辈子就能吃香喝辣。”她居然连MSN都不肯给?
那张好看的脸,现在被他的双手搓圆又捏扁,看起来很是搞笑,反差实在太大,惹得她哈哈笑。
“你确实很好看,不过……”方旖晴收住笑,认真又严肃说:“目前我有交往的对象了。”
“没结婚前,应该要多多比较。错过我,很可惜喔。”他自信满满的自我推销,“我敢保证,这世上像我这么优质的男人,真的没几个,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她又被他逗笑,然而笑过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这世上,永远有更好的人。我不喜欢比较,因为比较不完,我喜欢单纯的一对一。”
唐翌磬叹气,不勉强她了。
“就像我说的,你很棒,可惜我没早一点认识你。回去改作业吧,娃娃老师。”她真是个温柔的好女人,完全是他的菜,可惜相见恨晚。
“娃娃老师?”她扬眉。
“是啊,你像个可爱的洋娃娃。”
她笑笑地对他挥挥手。“拜拜。”
“拜拜,有缘无分的娃娃老师。”他跟着挥了手。
“呵……”她轻笑,音韵溶在风里,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
他立在原处目送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
第2章(1)
方旖晴手握红笔,正在改六年二班的作文簿,题目是“我的家”,她读着一篇女学生的作文,内容跟鸡腿有关——
妈妈每次煮鸡汤,我都吃不到鸡腿。我喜欢喝鸡汤,但更喜欢吃鸡腿,可是妈妈说,一只鸡只有两只腿,一只要给哥哥、一只要给弟弟,我不懂为什么我只能喝鸡汤……
唉,快中午了,她肚子感觉有些饿。
妈妈常说我是女生,要多让哥哥弟弟一点。为什么女生要多让男生?为什么不是他们让我?
唉,又是个重男轻女的传统家庭啊。
忽然没了胃口,她咬着笔杆将才看一半便惹得她叹息两回的作文簿搁到旁边,拿起另一本,默默自语:别想了、别想了。
可惜脑袋总是不听话,她悠悠惚惚地想。在那个年代,重男轻女是很正常的……
二十二年前,生父方润楠如姊姊所愿,将她们送进修女阿姨办的育幼院,从此不闻不问,也是因为重男轻女。
“方老师,今天晚上有没有空?”
一道清亮的嗓音乍响,将她自紊乱思绪中拉出来。
“呃……”她顿住一刹,朝声音来源看去,一个男人偏了偏头,露着温文的笑,万分专注地看着她。
“我、我晚上有事……”她语音稍弱,在安静的教师办公室里仍显得清晰,她试着不去注意四、五道朝她投射而来的视线。
学校里所有未婚女老师的首选目标,正是眼前这位身高超过一八○,嗓音干净清亮,五官俊秀深邃、书卷味浓厚的梁硕钦。
听说他家底丰厚,本该继承家业,但从小立志当老师,遂不顾家人反对硬是选择师大,成为一名国小老师。
梁母来过学校几次,穿金戴银一身贵气,衣服皮包也全是名牌,谈吐间的娇气更是让人印象深刻。
梁硕钦是独子,因此不管他有多么不愿意,迟早还是要继承家业。
这种男人啊……还是保持距离比较好,她没兴趣成为传宗接代的工具。
真是奇怪,她最近在走桃花运吗?上周末才遇到一位帅哥,现在这位校园里硕果仅存的黄金单身汉,被她拒绝过八十二次,竟然还不死心。
不久前,姊姊已经帮她介绍了个堪称钻石级单身汉的约会对象,她算是有男友的人了,真的不想劈腿。
“那明天晚上呢?”梁硕钦不死心追问。他观察她许久了,方旖晴跟他认识过的女人完全不一样。
她身上有种恬淡温柔的气质,丝毫不浮夸虚荣,她越是拒绝他,他就越是对她感兴趣。说真的,他从来没有被拒绝的经验。
“呃……”她微怔,向来温文尔雅的梁硕钦刚刚好像有些咄咄逼人。“明天晚上……我……也有事。”拜托,刚走进教师办公室的两位年轻女老师,脚步停下,毫不掩饰地将杀人目光射过来,令她有点难以承受。
“你知道这是我第几次开口约你吗?”
啊,更咄咄逼人了!原来温文尔雅只是面具。
“我……没在算。”她为难地装傻,对数字她其实挺有概念的。
“八十三次。”梁硕钦说:“你希望我一天一天问下去吗?后天晚上、大后天晚上……我相信总有一天你是有空的吧?”
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意思,是吧?
她深呼吸,给了个时间,“我……星期五可以。”既然给他软钉子没用,只好速战速决。
“真的?”梁硕钦又戴回面具,笑得温柔如水。“星期五晚上,我请你吃晚餐,好吗?”
她其实想说“不好”,可惜没得选择,该解决的还是要解决。
“好。”
“所以你这两天是真的有事?”梁硕钦再问。
“嗯。”她点头,应了声。
“这样很好,你并不是刻意在躲我。”他笑开,踱回自己的位置。
方旖晴瞪着他的背影,有口难言。她确实是在躲他啊!只不过这两天刚好有约罢了。
今天星期三,是这间PUB的淑女之夜。
方旖晴穿着淡蓝色牛仔裤,规规矩矩的素色Polo衫,看着前头一个比一个打扮火辣的漂亮女孩走进去,轮到她时,却被守在门外的收票人员挡下。
“小姐,不好意思你没穿裙子。”男人打量她,淡漠地说。这个乖乖牌八成是跑错场,要不就是被朋友陷害,根本不像跑夜店的咖。
方旖晴眨眨眼睛,一时无法理解。“我穿牛仔裤不行吗?”
“今天是淑女之夜,穿裙子才能免费入场,如果你要进去,请买票。”男人又瞄她一眼,有点不耐。
“喔,好。”方旖晴尴尬应声。她以为这里就像餐厅,进去点了餐饮便算消费,没想到还得买票入场。
她赶紧到一旁买票,心里忍不住哀叹,这年头老师越来越难为!
咬牙买了张千元只找零钱的票,她又乖乖排回人龙。
终于踏进PUB,几乎要震破耳膜的电子音乐转瞬将她吞没,花花闪闪的霓虹灯照得她头晕脑胀,她真不懂这种地方究竟哪里好?怎么这么多人愿意花钱进来?
烟味刺鼻,让她连打了三个喷嚏。
她皱眉,看着光线不明的室内一角,有个类似“隔离室”的玻璃房,挤满一堆人在里头抽烟、抽雪茄,暗黄灯光照着满满烟雾,玻璃房门半敞着,烟味就这么飘散出来。
她眉头皱得更深了,视线在几乎挤满人的PUB里梭巡,寻找早她十几分钟进来的女孩。
在光线忽明忽暗的PUB里找人,实在很折磨人,她忍受着刺耳的音乐,忍受充斥各式香水、古龙水与烟味的混浊空气,在舞池里穿梭,目光扫向舞池外围一桌桌大声说笑、喝酒的男男女女。
也不晓得花了多少时间,就在她几乎无法忍受,想先出去透口气时,她朝吧台瞥去,终于看见她想找的女孩,顶着显眼的红色波浪假发。
女孩手里拿着一杯酒,靠着唇,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向她,不知向她说了什么,引出她的笑。
看到女孩手上的酒,方旖晴简直气坏,她突破重重人潮,终于挤到吧台前,在女孩的酒真正沾上唇瓣前,一把抢下酒杯,搁在吧台上。
“程筱霜!”她气呼呼地喊。
女孩看见是她,立刻从高脚椅上溜下来,站直身,那模样还真像做错事的小学生。
“老师……”她怯怯地唤。
听到女孩喊出的“称谓”,不着痕迹盯紧方旖晴,男人眼眸闪了闪兴味的光,他向酒保要了杯Martini,闲适的靠着吧台喝酒,等着看戏。
果然,女老师很威严地训话了。
“你才几岁?学大人喝酒?还跑到这种地方!”女学生脸上的浓妆,让方旖晴越看越生气。
“老师,对不起,我……”
“你不需要跟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这种地方,根本不是你应该来的,你才十四岁,不是二十四岁!你到底怎么进来的?”方旖晴瞪着程筱霜。她刚刚明明被查了证件。